抄检大观园时的众生相（五）

抄检大队如幽灵一般在黑沉沉的大观园中游荡。自开园以来，这里曾经是春光明媚、欢声笑语、吟诗结社、莺飞燕舞、放飞青春的地方，可如今，抄检大队裹挟着毁灭，将所有这一切都淹没在一律的漆黑之中，那种暗潮汹涌，如一把把细碎的刀子，逼得人人自危、心惊胆颤。

不过，也有刚硬的人，不惧如此的胁迫和威压，挺身而出，与抄检大队来了个硬杠。

她，就是探春。

凤姐他们在抄检宝玉黛玉等处时，应该已经惊动了大观园诸人。书中写道“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也是，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如王善保家的“猛不防”，抄检一处后，那“猛不防”就失去了机密性。以探春的聪明和人缘，肯定有人来向她通风报信。

探春是贾府的三小姐，性格刚毅，精明强干，有“玫瑰花”之称。而且还颇具才气，当然也很得王夫人赏识。这位三小姐“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很是漂亮，但却有刺。

她得知情报后，可不像宝玉好糊弄，黛玉好欺负，而是先下手为强，摆出一副干架的姿态。“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从气势上来个先声夺人。

待凤姐扯个谎言讲明来意，只见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有偷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

好嘛，这是公然叫板了，还冷笑着。说出的话掷地有声，句句雕塑出一个刚烈的“玫瑰花”。凤姐讪讪笑着陪不是，但探春不买账，更说出下面这段著名的话来。

“我的东西到许你们搜，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探春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她善于管家，饱读诗书，深明事理，不像黛玉那样感性，也不像宝玉那样是个“富贵闲人”，更不是迎春那般懦弱，她冷眼看着贾府一天天在折腾，在衰败，心里感慨和忧郁。她有心去竭力挽救或阻挡，怎奈自己是个女儿身且又是庶出，只是尽自己一点点力量，来修修补补，敲敲打打。比如那回利用临时当家的权力，对于大观园所进行的经济改革，就是探春进行的有益尝试。

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探春是属于那种具有忧患意识类型的人，她应该隐约预料到贾府的最终结局逃不脱抄家的清算，只是万没想到这抄家竟从自己家里人开始，等于是预演，而且又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怎么不痛心疾首、泪流满面竟至于如火山般彻底发飙。

她的那番话，既是控诉也是警告！看看是不是眼熟？在第十三回秦可卿临死前托了个梦给凤姐，也是一种警告，但那种梦里的东西，毕竟有些缥缈。但现在，探春面对凤姐，那也是有理有据掷地有声地警告：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这是在当晚大观园那个漆黑的夜色里划破长空的一道闪电，那样惊心动魄，夺人心魂，振聋发聩却又阴森可怖。

凤姐一时被探春的气势弄得不知所措。本来，姑嫂之间，嫂子是不敢与姑娘硬杠的，这是封建家庭的基本准则，又何况探春有些刺头，平日里凤姐都还怯她，今日却又被这一番话震住了，哪里还能去伶俐赌口齿？

场面有些尴尬。也就是说形成了僵局。不过，周瑞家的见到领导陷入此等状态，连忙打圆场，直说不用搜了，但探春不依不饶，连问他们是否搜明白了，明日再来可不依。王熙凤赶紧借坡下驴，连连答应。这个凤姐此时果然有些狼狈。正准备带人离开，可是，那个不长进的王善保家的却欠抽了。

这个蠢货，竟然做出了骇人之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半讨好半戏谑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

这举止，着实是胆大妄为。要知道，那个时代，主子与下人的界限是泾渭分明丝毫不能越界的，连进主子的房间都得允许后才能进，何况侵犯其身子。

王善保家的倚仗着是邢夫人的陪房，且王夫人都高看她一眼，而今夜又大权在握，你这个庶出的姑娘，想来调弄你一下，也未尝不可。故才有如此惊人之举。

凤姐多聪明呀，明知此举不合适，赶紧阻止，喊着她快走。但话未落音，只听“啪”的一声，王善保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巴掌。打完了还不算，痛斥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我的衣裳！”

那就是说，你就是“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这“狗仗人势”的“人势”，就是邢夫人。探春此时应该判明这背后的黑手就是她了，怎不叫她怒火中烧，狂飙无忌。

这一巴掌，彻底把王善保家的打蒙了，估计，她此时，应该尝到贾府“玫瑰花”的厉害啦。

所以，自己讨了个没趣，自说自话要撂挑子不干了云云。探春懒得同她废话，指令自己丫鬟侍书去羞辱她，并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魄，说明儿自去向邢夫人领罪等等。

这哪儿是领罪，分明是向邢夫人宣战！

从后来事态的发展来看，邢夫人不仅没敢怪罪探春，反而又把王善保家的抽了一顿，说她“无礼多事。”抽了又抽，两面都不讨好，果然是欠抽啊。

探春的这一巴掌，宣告反抗抄检斗争的全面胜利。给乌云笼罩的大观园带来一线光明。但是，也仅仅是那么一现而已。没人能听懂探春的那番警告，也没人去理会和认真思考，因为，贾府“安富尊荣的多”，已经成了习惯，大厦将倾，谁也不去倾听那潜在的吱吱作响的巨大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