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射手是这样炼成的,读《名人传》
中岛敦的《名人传》讲了一个普通人成为神射手的故事,这种类型的故事很多,比如《卖油翁》《疱丁解牛》等名篇,大多是按照熟能生巧,勤学勤练的思路进行叙述,容易成篇也很难出彩。中岛敦却把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写得荡气回肠,他是如何做到的呢?
同一个故事不同的人讲述,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效果,除了有运用语言的技巧之外,文章的结构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余华说过,当作家发现自己最拿手的叙述方式不能适应新题材的处理,就必须去寻找最适合表达这个新题材的叙述方式。中岛敦的这篇小说采作的方式是,首先,把普通人成长为神射手的过程分成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成为一流射手,第二阶段成为神射手。其次第一阶段进行详写,细节可见,达到可信可学的地步,第二阶段略写,留下大片空白,读者可以自己想象神射手神到何种程度。第三设计一个意想不到又情理之中的结尾,余音袅袅,回味无穷。
“赵国都城邯郸有一男子名曰纪昌,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神射手。他遍寻值得拜师之人,最终认为论射术当今天下恐无人能及名射手飞卫。传说那飞卫技艺精湛,能于百步之外射穿柳叶,箭无虚发。纪昌于是不畏劳苦找到飞卫,拜入其门下。”这样的叙述简洁,流畅,纪昌想成为神射手,先立志,再拜名师,这是成才的必经之路。
飞卫收他为徒之后教他第一个练习项目:不眨眼。纪昌回家就钻到妻子的织机下,翻身仰面躺于地上。妻子脚下的踏板贴着他的眼睑上下翻飞,他则全神贯注地盯着,一盯两年,达到了哪怕上下翻飞的踏板擦着睫毛而过,他也绝不眨眼的地步。
第二个练习项目:视小如大,视微如著。纪昌回家用发丝将虱子绑住,挂在朝南的窗户上终日观察,坚持不懈地一盯三年,虱子换了好几十只,直到发觉窗前的虱子看在眼里竟有马那么大,才算成功。
第三个练习项目:射术技巧。飞卫传授射术奥秘后,纪昌刻苦练习,射术突飞猛进,十天就百发百中,一个月后,他尝试速射箭矢百支,第一箭中的,第二箭紧跟其后射中前矢箭括,转瞬间第三箭的箭镞又已射入第二箭的箭括。发发相及,矢矢相属,后矢之镞必中前矢之括,绝无一矢坠地。眨眼工夫百矢相连犹如一线,自箭靶一直延伸到纪昌面前,最后一支箭的箭括犹似还贴在弦上一般。
老师教的方法得当,学生学得认真刻苦,纪昌成了一流射手。老师已倾囊而授,学生已大功告成,故事讲到这里差不多就完了。小说如果要继续发展下去,必须制造新的冲突,怎么制造?
中岛敦设计了这样一个过渡情节。纪昌认为如今射术可与自己匹敌者除老师飞卫再无旁人。若要成为天下第一神射手,非得将飞卫铲除不可。于是他瞅准了老师独行的机会,进行半道截杀。两个技艺相当的人互射,飞卫箭矢已尽,而纪昌仍余一矢,飞卫折路旁棘刺之端扞之,正中箭镞。纪昌心知非分之念终难实现。飞卫为了消除后患,告诉这名危险的弟子,若还想在这条路上精益求精,往西登上霍山之巅。彼处有甘蝇老师,乃旷古绝今之箭术奇人。与老师相比,我等雕虫小技仿佛儿戏。纪昌为了成第一,毫不犹豫在走上了继续学艺之路。
人们认知中的射术高手,无非就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那么神射手又神在何处呢?
山顶上迎接纪昌的是一名目光如绵羊般温顺、步履蹒跚的老者。老者或已不止百岁,他弯腰驼背,行走时白胡须都拖在地上。看到纪昌一箭五只大鸟的射术,含笑首肯,肯定他还算有些本事,不过终究只是射之射,尚未习得“不射之射”。
“老者便领他至两百步开外一峭壁处。下方绝壁笔直如屏风,正可谓壁立千仞,溪流在下面遥远如细丝,仅是俯瞰一眼便令人晕眩,可见地势之高。悬崖边有一危石,约有一半悬在崖外半空。只见老者爬上石面,转身邀请纪昌:如何?可否在此石之上再现方才本领?纪昌心想此时怎能退缩,遂与老者交换位置,站上去时那石头还轻微摇晃了一下。他硬着头皮搭箭开弓,岂料正碰上一颗小石子由悬崖边滚落。纪昌被石子的去向吸引了注意,不禁脚底发软,遍身冷汗,只能俯身趴在石面上。”
老者和纪昌交换位置,手中无弓无箭,一只鹰正在极高的上空盘旋。老者注视着仅芝麻大小的鹰看了一阵,随后展臂作开弓状,以满月之势放出无形箭矢。再看那鹰,连翅膀都没扇动一下,竟直直朝岩石之上坠落而来。纪昌不寒而栗。他感觉直到今日才总算得以一窥射术登峰造极之境界。
作者除了让纪昌看老者的“不射之射”的表演,再没写任何学习这个技艺的细节。一下子就跳到九年后纪昌下山归来,众人皆因他面相大变而震惊。曾经那不服输的倔强面庞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木偶一般的愚者相貌。再没有人看到他持弓射箭,纪昌解释说,“至为为无为,至言为无言,至射为无射。”越不接触弓箭,越被认为是天下无敌。作者用一组传说表示他已学成了“不射之射”,给读者带来无限想象。
“关于纪昌的种种传说在人群中流传开来。有人说每晚三更过后,纪昌家的房顶上都能听到来历不明的弓弦之声。据说那是附在纪昌身上的射术之神趁主人熟睡时脱壳而出,为主人驱赶妖魔彻夜守护。一个住在他家附近的商人说,有天晚上纪昌腾云驾雾,手里很罕见地拿起了弓,就在自家头顶的天上和古时神射手羿、养由基二人比试射术,还说是他亲眼所见,千真万确。三人所放之箭均在夜空中拖曳出银白的尾巴,消失在参宿与天狼星之间。还有小偷坦白说,他原打算溜进纪昌家中行窃,一条腿刚翻上围墙,就被静悄悄的屋内射出的一道杀气击中额头,还来不及反应就跌落院墙外了。自那以后,心术不正者都对他的住所避之不及,机灵点的候鸟都知道从他家上方绕道而行了。”
一般的小说家写到纪昌学成神射手了,故事就讲完了,再加一个结尾完全是画蛇添足了。可是名家就是名家,为了突出神射手已经从术的层面,跃升到了达到道的层次,不能这样草草收场,于是设计了这样一个奇妙的结尾。
“据说这事发生在他去世的一两年前。某日苍老的纪昌应邀前往友人宅邸,在那里他看到一个物件。那物件他似乎有些印象,可就是想不出名称,也记不起是作何用。老人于是询问这家主人,这物件名叫什么又有何用处?主人只以为这是客人戏言,于是咧嘴赔笑算是附和。苍老的纪昌正色再问。主人又不置可否地一笑,那表情看似有些猜不透宾客的心思。直到纪昌满脸严肃地第三次询问,主人这才大惊失色。他直愣愣地盯着这位客人的眼睛。当他确定对方既非玩笑亦非疯癫,也不是自己会错意,他终于露出近乎恐惧的狼狈,结结巴巴地叫喊起来。哎呀!夫子!——夫子,您是前所未有的神射手,居然认不出弓?唉!您忘了它叫弓,也忘掉了它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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