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疯姑姑

姑姑疯了，几年前就听到了这样的传闻。可惜自己每次回来都行程匆匆忙忙，没能去看望她一下，不知道她到底疯了没有，心中总有一份愧疚。

这个姑姑是个苦命的姑姑。严格意义上讲，她不是我的亲姑姑，因为她的父亲跟我的爷爷是堂兄弟，相隔有点远了，按辈分我叫她姑姑。

姑姑的父亲早年去世，她母亲改嫁，她随母去了。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关系基本就断了来往。但我爷爷可怜她们母女，虽然她母亲改嫁，两家仍然保持往来，而且视姑姑为亲生女儿倍加爱护。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我父亲他们兄弟几个也视姑姑为亲妹妹，她成家以后，彼此一直保持密切来往，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

姑父家很穷，而且姑父年轻时不务正业，脾气还特别不好。那时姑父不肯吃苦，怕干农活，想吃轻快饮食，偷偷摸摸做点投机倒把的生意，甚至还干过偷鸡摸狗的事，结果被抓进去判了8年，后来因为狱中表现好减了3年。姑父坐牢期间，姑姑独自带着几个未成年的孩子度日，里里外外全靠她一双手、一担肩，生活过得异常艰难，而且还让乡邻瞧不起，闲言碎语很多，指搡骂槐的也有，姑姑在人前抬不起头，白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晚上则以泪洗面独自伤心，精神上备受折磨。

那些年我们也过得并不富裕，甚至也可以用得上艰难一词来形容。但父亲他们兄弟对姑姑一家的帮助是不遗余力，平时姑姑家不论大事小事随叫随到，吃的穿的都会想办法接济她们母子，逢年过节怕她们母子被冷落了，每家称上2斤猪肉让我们提前送过去。

每次给姑姑家送东西，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她总是老远相迎，笑呵呵地大声说:“我娘屋里人来了，我侄侄来了”，她就是想让邻里知道她有个好娘家。

姑姑家里虽然穷，但她很爱争面子，有骨气，亲戚们都说她是“瘦鸡婆拉硬屎”，意思是穷得有骨气。我们每次给她送东西，她必是倾其所有好好招待我们，还要拿好吃好喝的打发我们。遇到过年过节或喜事，她对娘家人随礼也是非常大方，远远超出她的家庭实际收入和承受力。而且对孩子管教严格，绝不允许他们学姑父半点坏毛病，现在几个孩子都算得上事业有成，离不开姑姑的教育培养。

姑父刑满出狱后，起初还是本性不改，而且脾气暴躁，经常一言不合就对姑姑拳脚相架。为此，父亲他们作为娘家人也没少为姑姑出面。在我的记忆中有好几次，父亲兄弟几个人一块去姑姑家，当面警告姑父，如果再不改，还敢欺负这个妹妹，娘家人就不客气了，要收拾他，还点颜色让他看看，有一次实在看不过去了，还真按住他扇了几个大嘴巴，狠狠收拾了一顿，从那以后他不敢再对姑姑动手动脚。

或许是那些年吃了太多苦，而且精神上受到了严重刺激，姑姑老了后，起初是反应迟钝，经常说胡话，再后来就是疑神疑鬼，一个人自言自语。她儿子们也很孝顺，带她到处求医问药，可并不见到好转，反倒一年一年更加严重。

前几年回来，就听说姑姑已经疯了。一个人住一间房子，不让任何人接近她。谁过去想跟她说几句话或者给她送点吃的，她就会大骂，说人家要害死她，说别人送的食物里藏有毒药，害得亲戚都不敢去看她。

她一个人在家，有时屎尿都拉在房子里，甚至还涂到墙上，又绝不让儿子儿媳去帮她收拾。她唯一不骂的人就是她的大孙子，自小由她带大，后来考上大学当了老师。大孙子每次回来去看她，跟她说话，她都很安静，大孙子给她钱和吃的，她也收下。

今天我们去看她，想给她拜年。没想到她老远看着表兄弟陪着我们一大队人马，迅速把房门关上了。我看着她蓬头垢面脏兮兮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十分难受，眼睛也酸酸的。

表兄老远朝她喊话:“舅舅和老表来给你拜年了”。姑姑毫无反应，死死地盯着我们，敌意非常强烈，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我突然想到了那句她曾经十分熟悉的话，便朝她喊到:“姑姑，我是你侄侄XX！侄侄来看你了”。她马上停住了骂，虽然面无表情，但能感觉到她内心某种微妙的变化，我仿佛听到她像以前一样大声说:“我侄侄来了，我侄侄来了”。我正沉浸在这种虚幻的回想中，没想到她端起一盆脏水直接从窗口朝我们泼过来，然后又开始骂骂咧咧……我内心无限失望和痛苦。

姑姑还是那个姑姑，但又不是那个姑姑。以前的姑姑勤劳善良能吃苦能忍受，而今的姑姑已经是一个神智不清、老弱病残的“疯婆婆”，再也没有人能听懂她内心的苦楚和幽怨，她也从此分不清人世间的好丑和善恶，记不得自己的娘家人和自己的“侄侄”。

或许，在她大脑的记忆簿里已经将“侄侄”这个词完全删除，但她的“侄侄”永远没有忘记当年她叫“我侄侄来了”那种亲切！时间可以带走我的姑姑，但带走不了我心中姑姑甜甜的“侄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