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人的热搜48小时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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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4月12日早晨,他上了微博热搜总榜,第21位,往下就是韩国女团“BLACKPINK”的成员LISA的新闻,同时是上海同城榜第1名。关于他的新闻的阅读量逐渐超过2000万,转载媒体超过30家,他要火了。

6个小时之后,我见到了柴禾,他窝在奶白色的漆皮椅子上,却又坐不实,时不时地站起来,从东往西走几步,之后转过身子再走回来,坐下。他的头一直垂着,背驼得像个老头子,瞧不出97年出生的小伙子的样子。他边走边握拳,用牙齿去啃食指的关节,拳头上留下一小撮口水的痕迹,远远地闪闪发亮。

我喊他名字,示意我到了——是他要我来的,刚刚电话里他说想找我商量一下,于是我放下正在整理的低保户档案,借了同事的电动车骑到了他这儿。乡间小路还有些清冷,油菜花刚败,荷塘里浮出小小的圆,标准农田正改着种红米,剩下两亩没划分好,村民们争论不休,张家尤甚。

我没戴头盔,头发被吹得一团糟,脸蛋沙沙涩涩,习惯了。我捋着头发往里进,柴禾抬起头,眼睛冷冰冰的,面颊瘦得快脱相了,我有点心疼他,几天里他的变化很大,好像换了一个人。

柴禾带我到一间独立的办公室里坐下,墙面可能刚抹完乳胶漆不久,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屋里面有1张棕色桌子,2把凳子,墙上挂了盏钟表,这是他公司新设的办公室。他撑着下巴,神色慌张,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希望他清醒过来。

柴禾突然间握住我的手,手心里沁满了汗水,湿热得樟树皮一般,叫我紧张起来。上个礼拜,我们才正式成为朋友,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叫人无所适从。我的心脏“怦怦”地蹦起来,他手握得更紧了,对我说:“我有点紧张。”我也紧张,把那只修长的手掰开,朝下摸了摸,按住了他的脉搏,“哒哒哒”地跟秒针转似的。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猜想应该与挂在热搜上的新闻有关。

“咋回事?”我问。

“现在公司知道了,怎么办?”柴禾盯着我的眼睛,但我的眼中没有任何答案,只有他自己的镜像而已。

“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比柴禾小2岁,差1分惜败国考后,考回了老家的乡镇,入职不过半年多,没有什么社会经验。但是这件事目前的情况并没有超出我们的想象太多:“昨晚我们不是商量过么?被公司发现是迟早的事。”

“知道得太早了。”他声音大了点,有点哑。

“你说过,最坏的打算就是被公司开除,另谋出路去。现在就到了另谋出路的那一步。”

“太早了,现在我还不能被开除。”他说。

第一次见到柴禾,是两周前从赣州市区前往县城的拼车上。

7座小客车,90块钱,乘3个小时到县里,再坐20分钟到我工作的乡镇。这里没有高铁和动车,K字头的绿皮火车每天1班,时间很难赶得及。我从市区买了份肯德基的全家桶带给年轻的同事们——在县里买不到,所以每次去市区便要买,虽然到达镇委办公室时早就凉了,但只要放进茶水间的微波炉里“叮”1分钟,香气就又出来了——这是我们几个乡下年轻人的最大乐趣。

我捧着全家桶,小心翼翼得像抱着一玻璃罐的浓硫酸,始终睡不着。当时,车上除了司机,只有我们两个人,柴禾带着一个背包,一个办理招商银行信用卡赠送的行李箱,穿着黑色薄款风衣,意大利国际米兰足球队的标志赫然在目。我爱热闹,见他和我年纪相仿,主动同他搭话。

“咳,带那么多东西啊?”我说。

“是啊。”他的目光离开手机,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县里没有肯德基啊?”

“没有,只有塔斯汀。你不知道么?”我以为他是从市区返乡的一个普通青年,怎么会不知道县里的情况。

“塔斯汀?我第一次去石城县。”他淡淡地说。

“你是外地人?”我有点好奇,“做什么的?”

“上海来的。销售员。卖房子的。”

一连串词语组合在一起,有点不可思议。说实话,我不太相信,怎么会有人愿意从上海跑来我们这个穷乡僻壤当销售员?一时间,我联想到了镇里老人们讲的上个世纪“上山下乡”的景象,由大城市下放到江西农村进行劳动和改造的那些青年,不少都是从上海来的——后来他们又都回去了。

“怎么会来这里卖房子?”我问。

“没得选,被公司发配来的。”柴禾说他的公司在我们县的乡镇上开发了一个别墅项目,供给有养老需求的客户和县城里的“改善型人群(二次置业或者多次置业的人群)”。

我知道那个别墅项目,建在江背村北,紧挨着村民的自建房,正前头是个鱼塘,西侧临江,东侧五亩稻田。2019年前后,县里大力发展文旅产业,依托于当地的丹霞地貌开发景点,批下了一大片商住用地,建了旅游集散中心,正赶上房地产开发商还大肆风光的时候,借势又招商引资建了温泉别墅,可惜完全没有生活配套,更谈不上风景独好,直到2年前以烂尾而告终。不想,去年转卖给了外地开发商,又风风火火地做了起来,宣传图里所谓的“西侧沿江观光带、东侧康养中心、南侧湖景公园”,实际影子都没见着,想必就是柴禾公司的手笔。

“你们公司为什么会接盘一个烂尾过的项目?”我有些不解。

“土地便宜,去年领导认为房地产会触底反弹。”他喃喃自语,“他们说1.0的容积率,70年产权的纯别墅小区,以后批不了这种项目了,绝版产品……结果呢?现在一个月1套都卖不掉,营销主管离职了,怕第二次烂尾。”

这些名词我听得云里雾里,干脆岔开话题:“那你怎么还愿意来这个项目?辞职不行么?”

“有房贷,2021年的时候我在苏州买了房,‘高位站岗’,掏空了父母的所有积蓄,又背上了100多万的贷款,现在每个月要还银行1万多。”

“为什么不卖了呢?”我其实不太懂,“要给老婆孩子住?”

“迟迟没能交付,最近还停了工。”他吸了口气,“还好没有对象跟孩子,不然没法过了。”

“2年多了,不会也要烂尾吧?”我有点惊讶,也多少理解了他来这里的窘迫。

他继续说:“过早绑定了自己,脱不了身了。我现在只求房子能够交付……”

“再找工作呢?”我又问,不自觉地开始帮他想办法。

“现在的就业情况,根本找不到。开发商一家接一家地暴雷,失业的人太多了,就连我的几个领导都在找机会转行。可哪能找得到。”

“真是难受,怪不得你肯调到我们这个地方来。”

“当作苏轼的同款体验吧。”他笑着说,看着窗外掠过的早春的荒芜风光。

虽然柴禾始终保持着一种戏谑的口吻,但是我能看出他眼中的无措,更为显著的是一种孤独。实际上,他骗了我,他不是什么销售员,他是个营销经理,顶替了别墅项目离职的营销主管——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车上聊了一路。临下车前,我问他的实际收入有多少,他诚恳地说:“一个月到手15200。”

“还是上海的工资?”我问。

“是的。”

“呼。真好。我一个月只有4000。你算是这个乡镇甚至整个县城里工资最高的人了。”

临分别前,我们并未相互留下联系方式,好在大数据早已渗透进方方面面,几天后,我的抖音里出现了想要的东西——柴禾在抖音上发布了第一条短视频:“我可能在失一种很新的业,事情是这样的,公司今年经营困难,给了我两个选择……”

他把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事件,以短视频的形式记录下来,叙述平淡,却充满了魔幻的味道。看客们无不震惊于这种特殊的选择以及随之而来的特殊生活,这大概也是他后面被新闻及自媒体争相报道的主要原因。

横版镜头里,有车上,有车下,有乡野,有他自己。我给他的抖音发了私信,告诉他我是那天车上和他聊天的小姑娘,我想加他微信。他爽快地答应了。

他的网名叫“乡镇的柴禾”,所以我称呼他“柴禾”。柴禾第一条视频获得了2000多赞,几百个粉丝,我调侃他的文案:“你说公司经营困难,不怕公司知道么?”

“我关闭了推荐给可能认识的人,他们应该看不到。”

“可别这样说,我都刷到了,你说网络多智能!”我打趣道。

他则回复了我一个破涕而笑的表情,外加一个捂脸哭的表情。

“你拍这个是为了维权么?我看你的账号之前可没发过视频。”

“维权?我还没有想过。算是尝试做自媒体的副业,也算是记录苏轼的同款体验!”

“哈哈。‘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是这样说的吧?”

“是的,是的。”

其后,我们又聊了些别的,无非是苏轼和荔枝什么的,看过的书和电影,还有过去,没什么特别,却叫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欢愉——半年多来,我被被迫回乡就业的压抑裹住,柴禾像突然出现剥开虫茧的变数。

母亲正在厨房做饭,我跳着脚过去,将双手从后面搭在她的肩膀上,问她晚上吃什么。没想到,母亲突然问起了前天的相亲——是县里舅母邻居家的孩子。我说不太合适,母亲立即变了脸色,说:“今年家里的水泥生意不好,算命的说是因为你还没嫁出去。你得抓紧了。”其实她没有这么迷信,却总是这样说,她的痛苦和失败,以至于婚姻的不快,好似和我都脱不了干系,无论我怎么做都不成。我推说自己不饿,出门去,但不知该和谁聊聊,鬼使神差地,我约了柴禾出来。

那时,他也想跟我在乡下到处走走看看。我们漫步在乡镇周边,由一个村庄走向下一个村庄。起初,话并不多,能说的话题已在网络的一问一答中梳理完毕,正如两边太阳能电池板供能的路灯,昏暗无比,却远远胜过路面的寂寥,微弱的电流,此刻通达我的心底。

“心情不好么?”他问。

我点点头,一股脑讲起了自己如何在这里长大,父亲在外务工、母亲被奶奶无所顾忌虐待的事。母亲刚生完我,在哺乳期就被赶去田里插秧,无依无靠,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我只会坐在地头啼哭,任凭四脚蛇爬上我的肩膀,钻进我的领口。

他很认真地听我说完,有些难以置信:“我总以为,重男轻女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每家不一样。”我说。

“所以你和你妈妈的关系也不好?”他问。

“是的,上个礼拜,因为没听她的话,挨了两巴掌。”我说。

“为什么?”他更加难以置信。

“很多小事。”我说。

“为什么读完书会再回来?”

“因为国考失败了,差1分。造化弄人吧,没能力出去,只能回来这里。”

“别这样想,别这样想。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可能。”

“没了,我的工作服务期是5年。5年青春都要困在这个乡镇,5年以内我就要结婚了。大概明年,最多后年,然后被困在这一辈子。”

“毕业那时候没想过找别的工作么?”

柴禾的人生轨迹和我完全不同,我没把这样的问题当作多余的话:“你猜我是学什么的?学旅游的。你猜我什么时候毕业的?去年毕业的。去年!毕业照都没能回去拍。”

他苦笑了一声,我不由得一起苦笑,我大步往前走,他凑了步子紧紧跟着。

盈盈月光洒在桥上,照得石板桥闪着银色的光,我们走过去,那光倏然映在脸上,我转身看他,将他的脸庞看得更加清楚了,一时间感到十分熟悉——他像谁呢?有点像我国考前夕高烧不退,去就诊的诊所医生。

我扯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到靠右一侧:“小心这滩水。”

“啊?”他惊讶的尾音飘上了乡野的天空,落在了那满是香樟的山谷里,他望着我的眼睛不知所措,一切安静极了,我们都孤独极了,只剩树叶和落叶的窸窸窣窣。

我确实没料到新闻发酵的速度,仅仅一夜,热度就如洪水猛兽般袭来。

最开始的那条新闻报道写自昨晚,是一家来自重庆的媒体,记者跟他在电话里聊了很久,当晚就写好了稿件:3月26日,博主“乡镇的柴禾”在抖音上介绍了自己的工作情况,引发网友热议——由于公司业务调整,在上海的公司给了他两个选择,一个是离职外加“N+1”,二是前往距离上海千里之外的江西某乡镇工作……他选择了第二种方案。

新闻发布前,我为他做了一回见证人,帮他证明了时间和事件的真伪,叫那个记者相信这一切不是杜撰或MCN公司的剧本。

之所以答应记者采访,是因为记者给了他一个诱惑力十足的条件:你的账号会得到巨大的曝光,你可以用流量赚钱,粉丝多了,转行去做全职自媒体博主,不用再被公司左右。柴禾答应了,但无比害怕因此失业,所以请求记者隐去具体信息和公司名称,单单写了“他今年26岁,2019年从某‘211’大学毕业,2021年来到一家上海的房地产公司工作”。

所以,现在我得帮他想想办法,这是他叫我来的意义。

“公司现在什么意思?”

“等待消息。听上海的同事说,公司领导正在开会讨论这个事情。”

“那么严重?要立马开除你么?”

“很有可能,公司害怕我的新闻给公司带来负面舆论。这个别墅项目本来就销售困难,之前还烂尾过一次,我现在在网上说公司经营出现了问题,可不敢叫项目烂尾第二次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我继续问。

“现在不能失业,希望不要开除我。”他重复说,“现在我不能失业。”

“可你没有跟公司谈判的筹码,开除与否你都左右不了。”我觉得我仍然保持着理智,“所以最差的结果,你不如考虑拿一笔‘N+1’的赔偿,给自己2个月的时间尝试做全职博主。就做‘三农’类型的,很多人做这个火了。你粉丝已经上千了,现在有热搜,是非常好的机会……”

“失败了呢?没做起来呢?房贷怎么办?我必须要有稳定的现金流,才有空间发展自媒体,我没有试错的机会。”

“实在不行……我攒了点钱,可以支持你多1个月。”我毕业至此,手里有1万多的积蓄,我愿意借给他。

“我现在脑子很乱,想不明白。再等等吧。”

柴禾的账号涌来了众多的新关注者,随之而来的是不间断的私信消息。他不断地刷新,焦虑而紧张地等待,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账号的评论区则是另外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网友们啧啧评论着乡下“清澈的河流”“感人的物价”“轻松的工作节奏”和“上海工资乡下生活的梦幻”,以及抱着“追番”和“催更”期待的玩笑话。

殊不知,柴禾此刻岌岌可危,才过去了1个小时。他的额头冒汗,不断地搓手指头,深呼吸,“呼哧呼哧”的,我心脏也起起伏伏,和这声响共振起来。

突然,“叮”的一声,柴禾的手机屏幕亮起,我的心跟着悬到半空,解锁后,却不是柴禾公司的人,而是人民网江西站的记者,说要采访他。我的心落下了,他长舒一口气,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但是那记者开口问:“你叫什么?你们这个项目的位置在哪里?想了解一下相关资质,和你们公司核实一些情况。以及,是否占用了耕地?”

柴禾的呼吸又紧了,立马答:“没有,没有,没有。”

“我们只是了解一下。”

“对不起……”他编织了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我知道,柴禾怕的不是项目的资质问题,他怕的只有失业,他现在是惊弓之鸟,担忧任何可能的风险。

刚放下手机,不等我俩喘息,消息又响了,这次是本省卫视的编辑,但比刚刚的记者温和许多:“在网上看到你的视频了,拍得很好,也很有意思,能不能转载一下你的视频?为江西做一下文旅宣传。”

“如果不写具体位置和公司的话,可以。不然不行。”

“好的。”对方答应后,微博立即发出了准备好的新闻视频,并选择了置顶,随之而来是大几万的点赞、评论和转发。

再然后,联系他的记者就更多了,但比来联系他的更多的是,许多媒体未经柴禾允许,未经告知,就转用了他的视频,作为新闻、营销内容,甚至没有注明来源,甚至加上可能引发争议的标题……他发了私信维权,同时在评论区维权,收效甚微。

网络上质疑他的人开始增多,一类认为这是自媒体公司的剧本,另一类认为这是房地产公司的卖房噱头。我问他是否要一一回击,他摆摆手,还沉浸在自设的开除泥潭里挣扎:“先等等公司那边的情况。我想,实在不行,就跟公司说可以用流量来帮助公司卖房……是不是就不会开除我了?”

“不要用来卖房。”我头脑一热,“凭什么用自己的账号帮他们卖房?这是你自己独立于公司做成的。如果用来卖房,这个账号就没有任何价值了。你就失去了自媒体的机会,你还是困在原地。”

“这个账号没有你想得那么有用。新闻有流量,我没有什么流量,半天热搜了,没涨几万粉丝。”他和我的想法不同,“专职做自媒体不可行,我赚不到钱。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保住工作。”

我知道,我们出现了本质的分歧,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重新换了一个契合他的角度:“赚不赚得到钱是一回事,可你流量越大才越安全啊!”

他正要说话,手里的电话再次响起了:“请问你是‘乡镇的柴禾’账号的博主么?”

“嗯,嗯,是的。”他脸色阴沉。

“我是一家省会晚报的记者,想要采访你一下。”电话那头顿了顿说,“你可不要继续睡沙发了,时间长了,身体受不了。”

“啊?”别说柴禾了,连我都感受到了这冰冷对战中难得的温热罅隙。而且他的的确确,现在还睡在半截破沙发上。

3月28日,柴禾发布的第二期视频里,他刚刚租好了房子——400块钱的自建房两室,距离上班的地方很近,但是村上的房子多没有家具,重要的是没有床,他只能睡在一张旧沙发上。他同我说:“我还年轻,睡得了沙发。要是上了岁数,怕是不行。”

我劝他要不然到我家的房子来住,还有几间闲着,但距离远了些,得买辆电动车。他拒绝了,他说自己也许很快就会离开,找到了新工作就走,虽然眼下找到新工作很难。

可他又说:“在这儿待得越久,越难找到(新工作)。”

“是的。”我无比认同,“比如,5年后,我应该还在镇里上班,无法离开。不过,你现在做了自媒体,如果能做起来,会是你突破困境的机会。”

这种预感,一定意义上是准确的,但柴禾那时不以为然,比起自媒体,他更加重视在招聘网上投递简历,更不会想到10天后,他的账号会登上热搜。

4月伊始,我忙着督促村民春耕,同时清理镇上的街道,保证没有破坏环境的行为发生,又叫来了消防水车,一遍遍地清洗集市上的污渍,杀鱼的腥气却更冲了,呛得人直反胃。

检查到头,西街早餐店的老板娘不肯把违建的石棉瓦雨棚拆掉,扔了几个废弃的煤气罐出来,污言秽语、骂骂咧咧,叫嚣着我是芝麻大小的官,却管天管地。我辩解道:“我不是官。”当我拖走废弃的煤气罐时,她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诉我欺负人,用手机边拍边说:“暴力执法了!抢老百姓东西了!”

这样的琐事每天接连不断,我所有的精力都被吸食殆尽,白天有处理不尽的杂务,晚上点灯熬油地写汇报材料,日复一日。可我越忙,越想到柴禾——他好多天都没有同我讲话,现在怎么样了?我对他一无所知,我很好奇他的生活,怎么都猜不到似的。

 

 

直到热搜前一晚,柴禾找到我,说:“有个重庆的记者联系我,是个大媒体,想要写一篇关于我被公司流放乡下的报道。我该答应么?”

随后,柴禾详细告诉了我新闻的好处和对他账号的巨大作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肯问我,同我商量,似乎是某种力量在挤压着我们越靠越近。

我回复他:“如果这样,其实是好事啊,你的自媒体账号,岂不是很快就能火。”

“可如果我上了新闻,怕是公司就知道了。”他有点顾虑和担忧。

“从你发布第一条视频开始,公司知道就是迟早的事,只是最坏会怎么样?不要忘了,你拍短视频不就是为了做个副业。”

“大概会开除我吧。万一副业还没做成,主业丢了,那可难受了。”

“退一万步,如果开除你,你什么打算?”

“只能回到上海另找工作去。除非像那个记者说的,我突然爆火,借此机会全职去做自媒体。”

“多少粉丝可以全职做呢?”

“估计怎么着也得20万吧,不然收入肯定覆盖不了我的房贷,维持不了生活。”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答案,“感觉我现在得到了一张彩票,看看能中多少钱。”

“赌一把,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公司也不会立马知道,你也不会立马失业。”说实在的,我一瞬间感觉,这张“彩票”至少有3个号码是我写下的。

“好,那你得帮我给记者通个话,证明一下事件真伪。别人我信不过。”

弹指间,号码拨出,我接过他的手机——嘟!嘟!嘟!

热搜第8个小时,手机锁屏上显示的4月12日突然翻了过去。一串数字赫然出现,桌下挨着我的小腿猛地抖了一下,我的身体跟着晃动起来,头皮阵阵发麻。

这回是柴禾公司总部人力负责人的电话,他要传达的是领导们开会讨论的结果:“现在公司有另一个在江苏徐州的项目,需要把你调过去。那边的策划家里有急事,你得过去帮忙。”

负责人绝口不提新闻的事,没有问询,只有处理结果,是我们不曾料到的。

我开始揣测公司的逻辑——先调柴禾去城市的项目,失去“从上海流放乡下”的新闻标签,平息热度后再处理他……

“什么时候去?”柴禾战战兢兢地问。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没有通知被开除,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未必安全了。

“后天。”简单的两个字。

“啊?”我俩几乎异口同声。同时明白了开除恐怕已无可避免,只是时间问题,柴禾再傻,也要认清现实了。

随后,对面就挂断了电话,不容柴禾说什么“时间来不及”,不容他问任何问题。现在唯一的生机,确确实实变成了这个“流放乡下”的自媒体账号的热度。

“拖!一周的时间!我们要争取至少一周的时间,留在这里,把这个流放的‘三农’账号做起来。你想想用什么理由。”我说。

他点点头。

“还有,现在开始,接受所有媒体的采访,越多越好。流量太小了,他们现在不怕,想要切断你带来的影响。流量大了,主动权才会到你手里!”

话音没落,突然“啪”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我和柴禾的目光同时警觉地盯向这个不速之客——原来是这个别墅项目的负责人。他瞥了我一眼,尚不知道我的身份,但毫不介意,径直走到柴禾面前,说:“你要火了,我想着,能不能给我们的别墅打打广告,毕竟有很多城市里的中年人,都很羡慕乡村田园生活,肯定有想来这里买房子的。现在项目情况不好,销售受阻,你的自媒体账号是个很好的突破点。我可以给你算额外的提成。”

“嗯。”柴禾站起身来,接过话头道,“但是公司总部可能要把我调走了。江苏那边的项目要我过去帮忙,后天就得走。这怎么办?”

柴禾在期望项目负责人为他说句话,至少也是希望他可以为了救活濒危的别墅项目,拖延总部的紧急调令,能为柴禾向总部大喊一声:“刀下留人!”

但柴禾的希望落空了,项目负责人不苟言笑地说:“那你把这个账号留下来吧,让小张接手,他来继续拍。”

说实在的,我想要骂人了,但为了柴禾咽了回去,转动眼珠白了他一眼、两眼。

“你想想吧。”项目负责人不紧不慢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等他关了门,我说:“凭什么呢?他想得美,肯定不能给他。”

柴禾沉重地坐下,还没说话,他的电话又响了,公司总部的营销总监打来的,他是公司营销条线的老大:“网上说‘年轻人要脱下孔乙己的长衫’,你这个策划主题真好!契合社会发展的方向,‘孔乙己’离开城市,去乡下工作,但是你的身份有点污名化,你要是个帮助农业生产的技术人员就好了,那就是一段佳话……你千不该、万不该是房地产人……这个故事最好改一改……我想想……实在不行走公益路线。”

“吴总,吴总,您说的是。”柴禾附和道。

我则愤愤不平,嘀咕道:“把人逼到这里来,倒说成编故事了,真是有意思!”

柴禾急忙比了个“嘘”的手势,一脸严肃,继续听着吩咐。

“所以我现在计划成立一家自媒体的分公司,做些类似主题的IP出来,多做几个账号,想叫你来负责,就以‘下乡新青年’和‘助农’为卖点。”吴总继续说道。

“啊?人力总刚刚说领导们开会决定调我去另一个项目……这?”柴禾回复。

“我知道,没事儿,会上几个副总的意思是,他们怕别墅项目被你影响。你知道的,他们每个人投了上百万的钱在项目里,本来就卖不动,可不是草木皆兵嘛!不过他们不懂流量,你不用理。说实话,地产行业已经末路了,现在得想新的出路,我觉得公司可以多元化。我会说服总经理出资,注册新的公司,咱们专门做自媒体,总经理要是发了话,谁也不会再有意见。”

“注册公司要多久?”

“一周的时间。”

我和柴禾对视一眼,这个时间正是我们想要的。

“好的,好的。”柴禾客气地挂上了电话,扶着右颊,思忖着领导和公司的态度。

接着,柴禾对我说:“我跟这个吴总,隔着好几级。他跟总经理,也隔着几级。你说这个事,开始变得复杂了。”

“流量为王,利益驱使。还会有人找你的,我们得顶住外界的压力。”我给柴禾打气。

墙上的时钟一圈一圈一圈,一刻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一周后,天气转暖,和先前那几天的清冷大不相同,我正在忙双季稻第一茬的下种。村民们十分不情愿,他们更倾向于在上半年种植亩产值近3000块钱的烟叶,而在下半年再种植单季稻,产值1000多块。这样一年下来,他们能赚得多些,但是上头的粮食产量要求就不达标了,我们无法完成既定的目标。所以,怎么说服村民们种植双季稻,成了我非常头痛的问题。

书记交代道:“看看还能给村民什么补贴,加大他们的积极性。今年的任务得完成。我说句难听的,咱们帮村民种,也得种够它。粮食安全有多重要……”

“嗯。”我领了命,随后跟同事王凌一家一家走访,甚至许诺:“陈伯,你家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和王凌过来帮着干,第一茬可不能不收,烂在地里。”

“姑娘,这没两个钱,不差我这口田吧?”陈伯问。

“陈伯,还真就差你这口呢!”我请求道,“理解理解我们。”

陈伯属于老实巴交的那类农民,还有很多即便许以好处也不愿配合的人:“不种!那你抓走我好了……”这就只能硬摊了,愁得我吃不下饭,不知道要咋干这费力不讨好的活。

大我5岁的丽姐安慰我说:“这不是啥大事,你就慢慢去磨,每年都这样,你每年去磨,最后肯定能完成。就是别来硬的。去年江背的村干部来硬的,挨了打……” 

这话叫我一时语塞,丽姐借由身体原因,凡事躲清闲,因着有前辈的名头,事儿都丢给了我这样的新人。一个镇委里给我安排工作的领导,没有四个也有五个。

我叹口气,当晚失眠了,快到凌晨的时候,突然看到柴禾发来的消息。微信中,他说营销总监所谓的新公司注册好了,与此同时,他被公司总部降了工资,原来工资的20%改成了绩效,按业绩完成情况,年底发放。当然,据说是全体员工都改了,不止他一个人。

“流放,降薪,下一步大概真的是失业了……”柴禾发消息半开玩笑说。

我问柴禾:“那你最近几天在忙什么?既然公司都注册好了,得有下一步了吧?”

“没有。”

“什么情况?不应该啊!”

“估计悬了。营销总监说现在这个话题的热度下降了,再观察观察。他说反正公司注册好了,不急,等等看机会。至于我,公司正在商量到底还要不要调走我……”

“怎么出尔反尔?那注册公司做什么?”我无法理解,却又能够理解。

“你说得对,只有有流量的时候,才有利用价值。不过这才几天,流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有其他人能帮忙么?毕竟热搜那两天,那么多人找你。”

“无非还是那个叫我单干的老领导——周总了。昨天他说,能帮我再拖2个月的时间在这个乡镇项目,继续尝试自媒体,如果2个月能做到10万粉丝,他还是会投资我全职去做。”

“嗬,条件变了?他之前不是说半年么?”

4月12日当晚,19点15分,柴禾乱作一团,外部内部找他沟通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数是以合作的名义,条件各式各样。不得已,他联系了公司总部的市场总监周总询问建议,据说这个周总是他的老领导,和营销部的吴总算平级。

周总则回复柴禾,不要理会吴总,吴总只是想利用他,铺的摊子太大,太不切实际。柴禾账号的流量是偶然的,不可复制的,他给柴禾的办法是,必须留在江西这里,专注于做自己的账号,而不是像吴总想的多做几个赝品。周总还许诺,会为柴禾的账号花钱“投流(量)”,甚至负担他的房贷及其它开销。至于如何给公司那边交代,周总说,现在房地产行业日薄西山,大家都得各谋出路,被辞退也是早晚的事情,得先去尝试其他的可能性。

当时,我见柴禾的眉头霎时松了松,似乎得到了基础的物质保障,他终于没有那么惧怕失业的威胁了。柴禾真诚地道了谢,但下一秒却又被打回原形——周总提出,要占账号一半的股份,算是风险投资,另外要求柴禾半年内必须做到10万粉丝,两人要签署一个对赌协议。

柴禾接完电话,我俩坐在办公室里面面相觑,吸了整整一天甲醛,又晕又清醒。抬头望窗外,落日归山,灰蓝色的山影叠在柏油路的尽头,通往何方,我想他并不知道。

“要跟他合作么?”柴禾沉默后,问我。

这是个十分愚蠢的问题,我回答:“如果你被裁,拿了‘N+1’,我再借给你1万,你至少也会有3个月的时间,还不用出卖一半的权益。”

“他能支持半年,外加‘投流’。”

“你被公司发配来这里的时候,你的老领导为你说过话么?”我换了一种方式劝他。

“没有。”他摇摇头。

“你来乡镇也有些日子了,他有问过你的状况和困境么?”我问。

“没有。”

这是我善意的提醒和我的直觉,我希望柴禾不要轻信任何一个人。在风口浪尖的时候,什么都不要信,只能相信自己。

“相信我,我们自己能做成事的……不用其他人假意的帮助。既然选择了拍视频做自媒体博主,就要相信网络的力量,其他人我们先拖着。”

我看着柴禾的眼睛,红通通的,像是头困兽。他没再看手机,而是看着我。静止的目光发生了层次的变换,像引力穿透了维度,像微风拂遍山岗后,青草立起了脊梁,好似触碰到了他的情感深处。

4月13日,时间过得比昨天更快了,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

柴禾按时去了项目的办公室待着,应对或好或差的消息,我则请了一整天假专门陪他。我们不再理会那些有的没的的声音和质疑,搜寻各种新出炉的与之相关的新闻,通过评论引流到柴禾的账号上,扩大自身流量。方法笨拙,但算得上有效。

“昨晚睡得好么?”他一边刷着手机做事一边问我。

“一宿没睡,你呢?”

“我也是。”他打了个悠长的哈欠,递给我一罐红牛。

我们打开,碰杯,共饮,跟打仗的战友般,借由“枪林弹雨”,肆无忌惮地笑。接着我又找到了几个新的新闻,叫他去评论区引流涨粉……同时叫他在各大平台同步更新,用尽一切办法,奋力一搏。

柴禾的电话没有昨天那么火爆了,半天都没有新的来电,反而我县里一个朋友给我打来了电话:“上次你说过的,流放来的那个‘柴禾’,你认识的吧?”

“对啊,怎么了?”我问。

“我领导呵,郭主任,想认识一下,方便加个微信么?”

“是县里想和他合作么?”

“不不不,郭主任的意思是他个人认识一下,他觉得在现在这个大环境下,鼓励年轻人去乡下创业是挺好的一个话题,可以做很多文章,说白了,可以做自媒体,可以卖农产品。”

“现在的情况很复杂,根本抽不出时间,过几天再说。”我不想跟朋友解释太多东西,倒不是觉得有什么问题,这和其他联系柴禾的人没有差别。这一些我们都不要理会,都要等等,再等等,等我们失败了再说。

“20万粉丝才算成功么?”我又问柴禾。

“是吧。”他的回答似是而非,“据说20万粉丝,可以靠接广告月入过万。”

“有20万粉丝的趋势,也算成功吧?或者别的。”

“算不了。”他手指叩着桌板说,“房贷、生活,稳定的现金流……”

这天结束的时候,柴禾账号的粉丝涨到了5万多,却远远不够。我开始有些局促不安了。昨日,我们曾经认为离成功仅一步之遥,这是错误的判断,因为次日起,热搜没了,数天数月以后,粉丝还是停留在5万多,我们得到了确凿无疑的结论——热度凉了。

我们做了一切能做的,但热搜不会为此延续和升级,被如海的网络信息淹没,被其他热点事件快速掩盖,像不曾存在过。

更失败的是,那些给柴禾提供各种所谓“选择”的人,同步远去,出口在流量消散后一一关闭。

6月份,我约了柴禾去摘葡萄,他袒露了对我的好感,我拒绝了:“你迟早会离开,而我得待在这里。你有你的困境,我有我的困境,没办法改变,而且没机会改变了。”

对此,柴禾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换了一个话题:“这葡萄,打过甜蜜素么?”

“不知道,尝尝就知道了,如果带点酸应该没有打过。”

“嗯。”

我俩沉默半晌。我又问:“项目负责人还在逼你为别墅做宣传么?”

柴禾摇摇头。

“上海总部还打算把你调走么?”

“应该不会了。我可能带来的风险没了,因为热度没了。他们不担心了,反而担心我去了新的地方,又会重新获得热度。”

“那个周总还愿意为你投钱吗?”

“没有再联系了。我没能在2个月内做到10万粉丝。”

“那你怎么考虑的?”

“顺其自然,像开始时候那样。但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

“你能陪我拍个视频么?”他看着我说,“像现在这样子,继续记录乡下的生活景象。”

他知道自己没有热度了,打起了“乡村爱情故事”的主意,源于他的真情实感,也是一种新的话题,我愿意帮助他,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帮我的乡镇做做宣传,算是我很重要的一个工作成果。”

“那么现实的么?”

“我们是朋友。互相帮忙。”

柴禾把手机用三脚架支在葡萄藤对面,垂落的巨峰葡萄还没有全部套袋,但早就熟了。我摘了一颗递过去,还没到他手里,葡萄掉在了地上,滚到了湿漉漉的凹坑中,我笑了,他也笑了。我又摘了第二个,他吃,我又摘了第三个,放在了自己的嘴巴里,很甜。

那天过后,我们偶尔见过几次面,无非聊聊现况和变化,他没有任何变化,胡子还是刮得干干净净,衬衣也穿得整齐,普普通通地上班下班。他的自媒体账号不温不火,所谓的“乡村爱情”并未带给他新的热度,也就没再找我拍摄爱情的续集。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疏远他的,有可能是他像个困兽的时候,有可能是他表示喜欢我的时候,有可能是在热搜的第2个24小时、意识到失败的刹那。

10月柴禾发消息想叫我带他去桃花村摘一种叫黑老虎的野果子,11月是叫我带他去开坑看一棵1200多年的银杏树,12月是叫我带他去拍八卦脑山顶的雾凇。我都拒绝了:“越到年底,手头的事越多了,周六周日也要加班,没有时间出去。”

之后,他没有再说什么邀请的话,在网上埋头推销起本地乡村的脐橙,据说一单能赚4块多,他说他的工资还在下降,别墅项目已经差劲得不需要任何营销策划了。他现在得靠卖橙子攒钱,攒够了才能反抗。

我认为这很难:“主要是你那个延期的房子,有说法了么?”

“复工了,但是没说什么时候能交付。”他说。

2023年快要结束了,又两场冬雨下来,天气已经很冷了。村里燃起的火越多,我越忙——不能烧秸秆,不能烧垃圾,要警惕山火,要提醒村民注意事项,要告知罚款的金额。我给自己的办公桌底下添置了一台小太阳,给桌子上面添置了一个充电的暖手宝,我感觉今年和去年没有什么不同,明年大概还是这样。

12月15日,柴禾给我发消息说:“我还是失业了,过几天就要回上海找工作,约你吃个饭吧。”

我们约在一家羊肉火锅店,围在烧炭的炉子中间,为了防止一氧化碳中毒,屋里开了门和窗,飘着半热半冷的空气。火红的碳从炉子里照出来,我伸出手去烤,他也伸过来手,我觉得得说点什么:“还是给了‘N+1’的赔偿么?”

“没有,也没有N。”柴禾说,他谈判了很久很久,都没能要到“N+1”,公司的人力同事爱莫能助,电话里告诉他“流放的时候还能给到你这个数,现在真的争取不到了,现在的房地产公司,没有能给这个数的,你要不同意就去劳动仲裁”。

“不能仲裁么?”我问。

“我查了一下,来来回回要5个月左右的时间。耗不起。”

“用你的自媒体维权呢?”

“账号没有热度了,更不值得去赌能不能赢。现在拿了点钱,可以撑到年前,但撑不到年后。”

“1个月的时间?你1个月能找到工作?”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能还是不知道。

我又问他:“你那个房子快3年了,还不能交付么?”

“别说这个了。年前如果找不到工作,我先去送外卖。”接着,他又说了些乱七八糟的事,但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小店里煮着横江水酒,醪糟味愈煮愈浓。

我打断他自顾自的话说:“我们喝点酒吧?我们家乡的米酒,很好喝的。”

“我喝过,你忘了。我有一期视频在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菜只有现摘的,油只有现榨的,酒只有现酿的’。那条视频很火……”

“喝点吧,虽然我今天生理期,虽然不太舒服,但是可以喝点。”我说。

“不要了。既然你不舒服,更加不该喝酒。”他是个无比现实的人,是个没有任何仪式感的人,我在心里偷偷骂了他几句。

“热的酒,喝些说是对身体有好处。”我不记得从哪里看到的了,有可能不是真的,但是我挺想喝的,“喝点吧。你是客人,我是东道主,听我的吧。”

他犹豫再三,终于答应了。

一壶见底,有八九两,他不动声色地喝,我却醉得厉害,恍惚感更甚,一种不好的感觉从小腹涌起。我立马跑去了厕所,然后出来,疼得更厉害了,我蹲在了回饭店的小路上,没法起身,豆大的汗珠滴落。我给同事发了消息:“尽快来!”然后等在原地。

直到柴禾见我许久没有回到餐桌前,摸索着来找我:“你怎么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我要去诊所拿点止痛药去。呃……太疼了,对不起。”

“确实不该喝酒。”他有点自责,扶我坐回了原先的位置。

“没事,没事。你回住处吧,今天抱歉了,不能陪你了。”

“我送你去吧。”他说着。

“不用不用,我已经联系了我的同事。”

(文中人物名,账号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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