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1.15 谜语

R.15 谜语

0.

他幻想着一座监狱,里面禁锢着他自己。

他对云彩和花朵早已失望,对浅蓝的天空也已绝恋,生活就像他心中的小孩一样鲜血满地,绝望的笑脸对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对生活的美好如同野兽对未来的时间,明知紧迫,无可奈何。

他心中生存着无数的变态想法,无时无刻搔痒着他的心。

他承认幼稚,承认无知,承认无时无刻的堕落在心中出现,他承认所有的笑脸并非笑颜。

白马在流水中狂奔,头也不回,却留下一路痕迹,水花溅起的极致纯黑化作狼毒在他骨子里完美绽放,根系扎根在心头上,想要拔掉,又痛不欲生。黑色的妄想甜美微笑。

选择逃避,或是挣扎。

选择死亡,或是反抗。

他对幻想的监狱挥舞残缺的瘦弱,钢铁的锁链被命运砍断。

他竟然相信自己的强大,试图沉迷于扼杀的快感。

他不再追求坠落,想抓住一条藤蔓攀升。他看见权利,金钱和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欲望跑到他的面前欢呼雀跃,想要抓住命运交给他的锁链,爬向未来。

可是……

可怜……

可惜……

被命运欺骗的人,在它的面前你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你所望见的光明,也只是命运兴起垂钓的诱饵。

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努力追求希望,希望创造美好,美好成就人生。可是,努力需要方向。

我知道你始终在攀登。可怜,你被摔落在断裂的绳索。

我知道你沉迷于幻想。可惜,幻想不是现实,你却即将死去。

你用生命诠释了你的卑微,证明了你的梦想无足轻重。

我知道你在梦幻中微笑。可悲,梦醒来,你只会看见漫天的,梦境碎裂的尘埃。

1.

艾翔拿到了一柄白色的扇子,他缓缓打开,上面写着“猎杀池炼海”,然后只是简单说明了池炼海的曾经出现过的位置,其余什么都没说。艾翔知道池炼海是谁——一个家族族长的二儿子,至于是哪个家族他倒是记不清了,但他不务正业,四处盗墓,在整个卡旭的石海地区是出了名的。

他看着扇子上的几个字,微微皱着眉头,将扇子粗暴地合上,放在身后的背包里。突然一个人抓住他的手腕,又慢慢松开了。

艾翔回头,是个满脸假笑的胖子看着他。

“我刚才看见你的猎物了,你好像不喜欢。”胖子指着自己手中的扇子说,“要不,咱俩换换?”

艾翔看看他,又打开了扇子看了看。确实是让胖子说中了,他并不喜欢这个任务,杀一个小贼有辱一个赏金猎人的名声,赏金也不尽人意。他看了看胖子手中的扇子,是深蓝色的。

按照以往赏金比赛的规则,最简单的任务是白色,其次是灰色,浅蓝,深蓝,艳红,黑色,其中白色和黑色有几率出现两个任务,但完成其中一个就可以上交成果。一般来说,在赏金比赛中任务的难度是与赏金成正比的,但也有偶尔的情况任务简单也会得到比较高的赏金,当然,相反的情况也有,这与赏金的发布人有关。沙海家族每年都会到处收集那些被发起的赏金任务,然后在固定时间举办这个赏金比赛,成绩属于前列的,还会得到不菲的额外奖金。

“我完全可以抢了你的扇子。”艾翔说,“我一个人拿下两个赏金。”

胖子嘿嘿一笑,将手中的深蓝扇子放在艾翔手中说:“你要是抢了我也没办法,但是你和我这种水平的猎人抢这点白色赏金,恐怕被同行笑话吧?再说,看样子你是靠赏金养家的,而我顶多算是个业余,咱们这也算互相帮助。”

艾翔笑着摇了摇头,将原本属于自己的白色扇子扔给了他,自己转身走了。

胖子看着艾翔手中的黑色长剑,只觉得头皮发麻。

2.

艾翔打开手中的扇子,只见一个个的白色小字整整齐齐排满了扇子的正反面。字迹规整,赏心悦目,他想象不到这是用什么样的耐心写得如此整齐,这恐怕是发布人亲自手书的。他看到的第一句话就是“目标,子雷”。

子雷?这是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子雷,原名艾雷,全身包裹着闪电,当今比较闻名的赏金猎人风阔曾为他的徒弟。不知其父大名,但知其兄弟艾翔同风阔一样为赏金猎人……”

艾翔没有继续往下看,合上了扇子正要扔在河水中,但又停下了,还是把扇子放在了背包里,提着长剑开始赶路了。

他不知道艾雷全身包裹闪电这件事,也不知道风阔曾是他的徒弟——他知道风阔,也交过手,只不过没有拼过十招,风阔就负伤飞走了。虽然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剑术实在令人惊叹,但在他看来,风阔同时操控五把剑只是一个花架子,几个回合,就会发现虽然他随时改变武器,试图让剑术看起来毫无规律,变化多端,但除非万不得已,他左手的短剑从不离手,稍加些力量震到他的左手短剑,他的整个剑术节奏就全被打乱,弄不好还会自己伤了自己。

有些时候,花招并没那么好用,暴力才是解决事物的良方。

他坐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深呼吸,然后打开了手中的扇子,仔仔细细地查看每一个字,也没有找到发布人的名字,倒是赏金实在是诱人,四十枚紫晶币加上八十个金币,这至少能让他大半辈子花天酒地。

他已经活过了自己的“大半辈子”。

想起杀了自己的大哥就能丰衣足食,有一瞬间还觉得这也算是个值得尝试的交易。

呸!他狠狠啐了自己一口,站起身继续赶路走了。

3.

他站在艾雷家的大门口,周围五十步之内未见任何一人,只看见破旧的大门边放着一个大木箱,箱子敞开着,里面放了一些蔬果鱼肉。几只苍蝇在箱子周围绕了一会儿,落在了那几只死鱼上。

艾翔拎起其中的一条鱼,特意挑了一条大的,然后敲响了木门。不知道多少年没来看望,若是空手而来,这多多少少有失体面。

敲了半晌,居然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开门,想来应该是没人,刚要离开,才发现大门上早就清楚地用灼痕写着“如果不怕死,有事请进”。

艾翔犹豫了一下,再次敲了敲门,推门进去了。

大门推开,十米多宽的方形院子,四个角落各立一根光滑铁棍,约有两米多长;大门正对一间石垒厅堂,两侧同为石屋,但被牢牢锁死。院落中央几片落叶,厅堂之下两片碎瓦,只有四根铁棍格外醒目,光亮如新,却不见任何树木。还有那两米高的石头围墙,从不见别人家有过。

艾翔迈开脚步走进院落,站在离大门最近的两根铁棍中间,终于看见有人从厅堂出来,左手木棍杵在地面,右手稍短铁棍扛于右肩;灰白胡子垂在咽喉;身穿灰白宽松长袍,像是一块大的被单挖了三个窟窿,脑袋双手伸出去,这就是衣服了。

脚上还一双木底布鞋。

艾翔笑着说:“你这是什么?”

“离我五步之外。”艾雷看了看艾翔的位置,然后脱下右脚的鞋踩在地上,只是一瞬,地面的树叶化作灰烬。艾翔也是突然觉得脚掌吃痛,向后反射般跳开一步,手上的大鱼没拿住,掉在了地上。

艾雷穿上鞋说:“你这么多年没有回来,这里不如以前了。”

艾翔看了看地上的鱼,没有捡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跟着艾雷走进厅堂。一个坐在正座,一个坐在门边。

艾雷的腿脚似乎不太灵巧了,看样子如果没有那只木棍,他只能爬行。艾翔心中算了算,艾雷应该是四十出头,正当身强体壮,况且看着也并不是身材瘦小,可能得了什么病,但更有可能是……

“你这是……蓄能?”

“是‘恶果’。”

果然,他猜对了。

艾翔稍微坐直了身体,抬起头看着艾雷,喉咙动了动,沉默了一会儿,深叹一口气苦笑着。他从背包拿出那把蓝色的扇子,扔给了艾雷。

艾雷认得这是什么东西,笑着说:“我的?”

“你的。”

他打开扇子,淡黄色的竹制扇骨,深蓝色的厚实丝布扇面,相当熟悉的整齐白字。他甚至没有仔细看上一眼,刚刚打开就合上了,又扔了回去。

“我的。”艾雷双臂放在胸前,笑了笑说。

“嗯,你的。”艾翔打开扇子看了看说,又似乎是被什么所醒悟,突然睁大了眼睛,回头看着进来时他敲响的木门。

“你……你的?!”

“真倒霉,来杀我的居然是我的亲弟弟。哈哈!”艾雷大笑着说,“本想死之前找个厉害的对手过过招,没想到,我这辈子最后一票居然是个赔本生意。”

艾翔把扇子摔在地上:“你有病!”

“废话!你见过哪个脑袋没病的把封天树的恶果当作苹果连吃三个?”

艾翔低头笑,艾雷也笑。

“我知道你过得不好。”艾雷说,“杀了我,你就能给你女儿买个新布偶。”

“滚!”艾翔站起来,转身走向大门。他低头看着地上的死鱼,抬起一脚,飞鱼差点撞在艾雷的脸上。

“真倒霉,我要杀的居然是自己的亲大哥。”

4.

一个猎手,丢失了他唯一的猎物——这也不算是“丢失”吧,应当是放弃。他倒也没觉得后悔,只是觉得生气,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艾雷的笑就握紧了他的剑。不会杀了他,就想划碎他的脸。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傻子,发布高额的赏金只为杀了自己。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他以前很少觉得艾雷如此愚蠢可恨,除了在他们争夺同一件东西的时候。小时候他们争夺食物和玩具,之后渐渐长大了,就开始抢金钱或者女人,但每次他都没有真正的生气过,就算艾翔放弃了父亲留下的家业而选择与一个女人同行,他也没有埋怨艾雷没有和他告别。

因为他抢了艾雷的妻子。

从此艾翔许多年没有回家。他也忘记有多少年了。

那时的他年轻气盛却又缺乏历练,走投无路之间认识了一个洗手不干的赏金猎人。艾翔偷了他的钱结果被发现,争斗之间差点被一剑砍死。

艾翔想认他为老师,想也做猎人。他说,老师教我重剑吧。

“重剑?”老师看着他问:“单手剑更快速灵巧,变化更多。为什么要学重剑?”

“特兰留下的传统吧?大家都在跟风。再说,我也有些重剑的底子。”

“看你剑术还不赖,跟谁学的?”

“我哥。”

“在卡旭双手长剑已经泛滥,想要站稳脚跟,必须有自己的特点。”老师说,“想学?”

艾翔使劲点点头,双眼都在放光。

老师提起长剑对着面前的艾翔一记横斩,艾翔向后跳开一步,拿起自己的长剑格挡,却被震得将武器脱手落在地上。他俯身试图去捡,老师一剑插在他的身前,艾翔一腿铲中老师的剑身,顺势起身。只见被踢中的长剑从正中间一分为二,变成了两把长剑。老师将其中一把向艾翔投掷,趁艾翔手无寸铁又躲避飞剑无暇他顾,拿起了另一把剑指着他的心窝。

一阵脆响,飞剑穿透一棵柳树,吓跑了一群鸟雀。艾翔站着一动不动,灰色的头发里钻出两滴汗水,顺着脸腮流了下来。

老师放下长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如果真的想当猎手,你会遇见各种各样的猎物,别用平常的角度去看待你的敌人。剑是武器,棍是武器,拳头腿脚也是,感情信任也是,你的思维方式也是。无论哪种,都能分毫之间用它们取胜,也能顷刻之间被它们要了你的性命。”

这是艾翔接受老师的第一堂课。

他苦练四年,离开了他的老师。四处游走,搜寻猎物。猎物虽然并不是很多,但是只要有抓住一个,至少能让他一家生活半年。但一个猎人的做得是否成功,与努力程度并不成正比,而是运气。有太多太多的赏金猎人只因一个猎物而一辈子吃穿不愁,这让许多在人生中不尽人意的人选择了这个方向。

只可惜,艾翔没有这个运气。

他靠着自己用命为本钱赚来的赏金维持度日。生活简单,倒也不至于饿着肚子。拼搏了两年,却没有任何起色,女儿却已经两岁了。

每次回到家,妻子会为他先倒上茶水,不问结果,不问好坏,只是经常轻微笑笑说:“好好休息。”女儿总是手中拿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丑陋布娃娃,在他腿边用力拍打,不停地喊着“父亲”。

艾翔也总是抬着头,听着女儿的呼喊,什么也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5.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女儿,对不起这个家。当初选择成为赏金猎人,只因一腔热血,还有理想。现在想想,所谓的理想无非是一粒强心剂,只给了一身的干劲,其他什么也没有。填不饱肚子,供养不了生活,即便是始终努力也只是被命运摆弄着,说不准,这粒强心药能让一家人活活饿死。

以前总是听前辈说,只要努力干,什么都会有的。这股没味的屁默默地毒害了他好久,就在他周围的空气里,在他的鼻腔里,始终未散。

回过头想起来,大哥一点儿也不愚蠢,活了大半辈子,一事无成还拖累家人,浪费粮食,至少临死之前也要打败几个高手,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废柴。可是,一个实力强劲的人为什么能混得如此模样?

老天爷说,我知,地知,你不知。

艾翔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一阵胀痛,闭着眼睛深呼吸两下,好多了。他站在三岔路口的中央,风沙漂浮,四周峭壁,一片黄土沙岩,只有绿色星星点点,却听见汹涌的流水声在峭壁之间回荡。他知道声音从何而来,但没有去过,所有人都被一个传说吓得退避三舍——绿潭瀑布有一个魔笛,笛声镇魂,抵挡千军万马。

魔笛?呵,倒是个消遣的好去处。

艾翔提起重剑,选择了左边的路。在行动之前他捡了几块石头,为自己来时的路摆了一个路标。在石海迷宫如果遭遇了迷路,多半会死个不明不白。这里全是石头和黄沙,没有食物没有水,倒是经常见一些半路劫匪,可以向他们讨些吃的——说他们为“匪”应该大有不妥,都是在这个世界苦苦寻得生存的人,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艾翔大概走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潮湿的空气渐渐变浓,路边的花草更为繁盛。循着水声,终于看见瀑布流水从峭壁顶端倾泻而下,迸溅的水雾中藏着几道彩虹,与流水一同撞进了浅绿色的潭水中。

这是道路的尽头,也是死路。

他不知道这是条死路,也不知道无尽的流水落进了潭水中,为什么却不见它涨起半分。走到潭水边,看见一排木桩插在中央,将潭水一分为二:北边平静清澈只有过膝深浅,南边的一道漩涡卷进无尽的流水,激流汹涌,只是看着,就让人胆战心惊。

他不在乎剑锋是否受损,只是一剑,重剑立在了岩石地上,铿的声响一瞬间安静了瀑布的呢喃。他坐在水边面对平静的潭水,让全部的思想跟随着呼吸,起伏。

冥想。

6.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一个身着红色长袍的中年男人站在木桩之上,端起手中的横笛,奏响了。

男子什么都没说,吹响了一段艾翔从未听过的曲子。很短,只是咽下一杯花茶的时间。

艾翔说,我是艾翔,一个赏金猎人。

艾翔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

艾翔说,我怕死,但从不惧死。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只觉得,笛声里有语言,在他的心里悄悄地与他说话。

笛声告诉他,该回家了。

当他醒来,整个下半身坐在水中,倚靠着水边的石头。炎热的天气下,终于感受到了冰凉。他不想起来,但天色不等人,就算他现在出发,恐怕也要天黑才能到家了。

但是,我拿什么回家?艾翔自言自语。

笛声再次响起来,从南边的峭壁顶端:“你自己。”

“我自己回去,还是我拿着我自己。”

“你自己。”

艾翔拔出长剑,闭着眼睛说:“对,我自己。”

回家路上,他遇见了一伙劫路者,大约五六人,各自手持单手剑,远远看见了他,埋伏在石头后,等他走近,一同挡住去路。艾翔把重剑插在地上,没等对方说话,艾翔一脚踢中重剑,一分为二向前飞旋,中间的两个劫路人迅速向两侧躲闪。艾翔一个快步蹿上前,抓住剑柄的瞬间向身后挥斩,挡住了对方的攻击。

艾翔站稳了身体,发现已经被五个人包围了。他主动冲上前,挥开两剑直接砍断了领头人的武器,还有脖子。

剩下的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丢掉了手上的短剑,单膝跪地,低着头,双臂交叉置于身前。跪地代表道歉;双臂交叉表示认输并且任凭处置。艾翔微微摆手,捡起自己的长剑继续走了。

 艾翔的妻子看见他回来,花了五分钟非常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妆容,依旧倒好了花茶端在他身前。

“你两个多月没有回来。”妻子说。

艾翔坐在桌边,闻了闻手中的茶,低头却不见女儿:“对不起——女儿呢?”

“你遇到大雨了?”

“我什么都没猎到,去了绿潭瀑布,落了水。”

“你想抛弃我们。”

艾翔一口喝光了手中的茶说:“我想过,但没有。”

妻子双膝跪地,为艾翔揉捏双腿:“到现在,你还是不理解我。”她说,“所以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不是一个赏金猎人回来了。”

妻子手上的力道轻了几分,苦笑说:“你走出这个门,还是一个猎人。”

艾翔不说话,抚摸着她的脸。妻子转过头亲吻他的手说:“我从不在意你能给我们拼出什么样好生活,否则我当初就不会跟你走。”

“陪陪我们吧。”妻子说,“明年今天,你再去做猎人。”

艾翔仰头,闭着眼睛说:“是啊,是该回家了。”

7.

第二年,他踏出家门,继续做他的猎人。只是没想到,恰巧遇上了帕西挑起的王权之战,被发布的赏金少之又少,赏金比赛也被迫终止,许多赏金猎人突然没有了经济来源,为了生活,只好去做雇佣兵。赏金猎人身手极好,一般来说只是为钱卖命,所以许多家族愿意出钱雇来作为打手,也有商人雇他们来作为“保镖”。

艾翔跟了两次商队也不愿意再去了,大多数商人出钱吝啬,周期又长,虽说一路上安全风险小,但入不敷出,只够养活自己。当他去“面试”沙海家族的佣兵时,他差点杀了对方家族的第二指挥官。指挥官却不计较,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太好了!钱少不了你的,要是干掉了敌人的头领,还有更多!”

后来他才知道,他们雇来的佣兵还有好几个,足够组成一支实力强大的小队,甚至还有一个乱扔火球的年轻女孩。

第一场出战,他就与这个女孩同行,与两百士兵一同跟随队长迎战。女孩不在乎是否抓住活口,不知怜悯,见敌人便杀,在她周围十米的战斗圈子不见任何活物,自己人也不敢靠近。艾翔看着迸溅的鲜血和刀剑挥舞,不知道思想停留在哪里,除了敌人对他攻击,他就站在原地,拿着重剑一动不动。

女孩开始向他移动,然后背靠着背与他站着说:“怎么,害怕了?”

艾翔抬起长剑抵挡面前士兵的攻击,然后分开长剑,指着敌人的咽喉。敌人却睁大着眼睛拼了命地再次挥剑,突然全身燃烧火焰,死了。

“这是战场,不是你的赏金。可怜他们小心送了自己的命。”女孩右手握着幻化的火焰链鞭喊道,“你不会帮帮忙吗?!看不见我快顶不住了!”

艾翔清醒过来,冲在女孩的前方,双手长剑奋力挥砍。

“保护我,别离开我太远!”

艾翔倒是十分听话,始终跟随在她的身边。当敌方的队长带着两个佣兵想要解决女孩时,艾翔冲在前面以一敌三,几招之内将他们都杀了,只是他受了一点刀伤。

女孩张大着嘴看着他,愣住了。

“大哥,怎么称呼?我叫炼花,炼花。”

艾翔有些杀出了感觉,双剑在手,冲在敌阵无人能挡。队长和身边十几个随行的士兵全都停下了手中的剑,看着他疾行中的剑术。当艾翔挥斩最后一剑时,敌人已经没了任何活口。

要知道,卡旭的士兵不是废柴,虽然稀少但是几乎每个都身手优越。

艾翔再次提起双剑准备进攻,环顾四周,却没了人。他回头看着队长和士兵们,一脸茫然。所有人都看着他,右手握紧了拳头高高举起。这是对强者表示最高级的敬意。

8.

指挥官拿出一大袋子的金币放在艾翔的手上,告诉他:“不要走,再为我们赢得胜利。我会为你单独组成一个队伍,你就是队长。”

艾翔说:“我只是一个没有见识的猎人,不会领兵,只会胡打乱杀。”

“你能行。”指挥官说着,将一支精致的匕首递给他。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带着队伍走向无数个胜利,但是,在他的第十场战斗中,他受了重创。

上次的敌人一年多没有恢复元气,本想趁机降服,却久攻不下。第三年,对方的帝都突然将大门敞开,同样二百多人走出来,个个身着皮甲,武器光亮,带头人却是一副懒散模样,大概四十岁。躺在马背上,左手单手剑,右臂穿着灰黑色金属臂铠。他慢慢坐起来,用着一支竹签在剔牙。

对方的领头人跳下马,缓缓向前走,直到艾翔的身前。

“小伙子,你大哥呢?”

“你是谁?”艾翔问。

“西格卡,以前是你大哥的手下败将。”

“你好像引以为傲。”

“跟不跟你说都是一样的,你都要完蛋。”西格卡说,“说了,还显得我坦诚。”

艾翔冷笑两声,向后跳开一步,抬起重剑挥砍。西格卡向侧面滑步闪躲,伺机挥出手中的短剑,趁艾翔格挡的同时又一个滑步贴近,右手重拳出击,左手短剑压制他的长剑。艾翔肩膀吃了一拳,迅速跳离他的战斗圈子。

艾翔活动一下肩膀,没有大碍。

西格卡用剑尖挑地向前冲刺,再次与艾翔贴身,臂铠与短剑互相攻防配合,找准机会压制对方重剑,令艾翔完全施展不开重剑的优势,全身的力量难以释放。结果艾翔又吃了两拳一剑,左腿上挂了彩。

艾翔急忙向一边跳开,西格卡又滑步上前,反握短剑,挥出右拳。艾翔用重剑格挡,在对方没有挥出短剑之前,分离长剑,自下而上用力挥斩。西格卡急忙短剑格挡,却难以承受他的力量将武器脱手,被艾翔发现破绽,差点断了脑袋,却将短剑丢了。

西格卡向身后跳开,举起右手喊道:“干掉他们!”

双方士兵向前冲锋,另有弓箭手在两翼游击。艾翔双手各执长剑在人群中厮杀,但很快发现自己遭遇了困境:这些士兵并不像以往遇见的敌人由士兵和佣兵组成,混乱又无组织。这次遇见的敌人虽然看起来松散,但更像是由十几个小队组成的大队伍,每个小队之间互相配合,小队成员之间的配合更为默契,而且他们的个人能力也很强。艾翔的队伍只是在开始对拼阶段就吃了大亏。

艾翔举起右手的长剑大喊:“向我靠近!”

他不得不改变战略。尽管现在人数上不占优势,那就更应该团结起来,不能仅仅靠个人能力来对抗了,虽然他对自己的士兵实力有信心。他冲锋在前,身后三十几个人保护两侧以及后方。艾翔在敌阵中快速穿梭,从不恋战,队伍冲断一个又一个敌人的小队,尽量收集自己人来壮大自己的团队。没等到对方重新稳定队伍之前,环行之后杀回来,在敌人的优势变得薄弱之时一举击破。

但是艾翔的队伍人数太少了,虽然效果显著,最后却只剩下身边的不到十个人。他抬头,西格卡满身是血,身后还有二十多个人,有的受了伤,也有安然无恙。

“干掉他们!”西格卡再次喊道,语气也没那么有力了。

艾翔再次冲上前,一剑斩杀对方的一名士兵,独自一人对抗西格卡带领的三名精锐。他奋力挣扎,用一处胸部刀伤换掉了一名精锐,好不容易赚得一丝空闲,回头发现自己的队伍仅剩他自己了。对方剩下的十四个人回到战斗的圈子包围艾翔,围成一个圈,都急促喘息着。

他将长剑合二为一,双手紧握。

西格卡说:“小子,你是我见过最能打的,只是可惜了。”

“是啊,真可惜,也是最后一个。”

残缺的皮甲裸露着几根条形金属,有的已经被砍断了。他用力撕碎上衣,然后将它扔在了地上。随着呼吸起伏,刀伤处还在向外滴血。他再次端起重剑说:“我怕死,但不惧死。”

所有士兵冲上前,艾翔用尽全身的力量挥斩。每次斩击都能换来一条性命,也能为自己赢得一道新的伤口。黑色重剑狂乱飞舞,每一次刀剑撞击都有一条断刃在半空飞旋。最后一条手臂飞在半空,断臂的手还紧紧握着黑色的重剑。

西格卡一记重拳打在艾翔的腹部,左手的剑指着倒地不起的他。回头看看,整个战场站着的只有西格卡一个人。

“如……如今,你已经是个废人,是个死人!”西格卡说,“你毁了我的整个军队!整个军队!”

“没杀了你,真是万幸中的不幸。”

“你连万幸都没有了!”西格卡手起刀落——刀落在了地上,自己的咽喉处却插了一支精致的匕首。

“因为,我的万幸送给你了……”

艾翔艰难站起身,从自己的断臂手中抢得重剑,却发现他已经拿不起来了。

8.

最后是炼花救了他,只可惜来晚了一点,不然还有可能保住那条手臂。修养了几个月,他背着重剑和沉甸甸的金子,回了家。有了这些,他终于可以和他的妻子说,我不再是猎人,也再不能了。路途中,就连劫路人看着他空荡荡的衣袖都对他心生敬畏,站在路边以目光送行。他发现了曾经在绿潭瀑布附近劫过他的那几个人,也站在路边,握紧拳头高举着。

他们说,作为一个猎人,捍卫的却是一个将领的尊严。

艾翔苦笑着摇摇头说:“我捍卫的,只是作为一个‘人’求生的本性。”

死亡是最休闲的事,只需要躺下来,睡上一个永久的觉,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问,不必担心任何事,如果幸运,还会有人为你祭奠,为你怀念,在你身边为你诉说你活着的时候从未体验过的真诚。

万物生灵都有求生的本性。人有,猪狗也有,虎狼也有。饿了要吃,渴了要水,受伤了知道处理伤口,面对危险要站起来抗争。艾翔深知这些道理,但无论怎样,他都不能忍受一群急于求生的狼啃食他妻子和女儿的每一寸筋骨——当他回到家,他发现满庭院的血迹,还有一串似乎是肠子的东西从屋内延伸到门口。血迹早已经干了,妻子的头颅上落着一层苍蝇,她的一只腿暴露出苍白的骨头,还在五米之外。

他的大脑一瞬间一片空白。他的妻子“休闲”了,他的大脑也暂时休闲了。

跟随着延伸的血迹,半途中他找到了一只丑陋的布偶。艾翔将它捡起来,拍掉上面的尘土。

一窝狼崽在血迹的尽头,旁边散落着几根幼小的白骨。看来这是母狼给它的孩子们上了一课,而艾翔的女儿就是课程的素材。他取下背上的金币袋子,扔了过去,两只幼狼哀嚎一声就没了动静,似乎是被砸出了脑浆;他再次拎起袋子,也将另外两只的脑浆榨出来了。

“你需要食物,而我要钱财。”艾翔说,“你赢得了食物,现在钱财也是你的了。”

艾翔说,大哥说得对,我还欠我女儿一个新的布娃娃。

艾翔说,西格卡说得对,我连万幸都没有了。

他回到家,见到满是血迹的房子,突然脑袋眩晕,倒在了地上。当他醒来,是一个全身火红色衣服的年轻女孩在用湿毛巾为他擦脸。艾翔坐起身,看了看她,又回头看了看在房屋周围舞动的熊熊烈焰。

“不用看了,是我把它烧了。”炼花说,“烧了它,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有区别吗?烧与不烧,都是一样的。”

“你还有家人吗?”

艾翔站起来,沿着大路踽踽独行。炼花没有再问他,只好在身后跟随着,看着他步伐有些飘浮,眼泪也止不住了。

9.

他看着木门上的灼痕,闻见了一股刺鼻的臭味,还有不知什么东西在噼啪做响。他用脚将门边的木箱子盖上,敲了敲门,但是没有任何回音。他试着再次敲门,将门推开了。有一个人躺在院子中央,一动不动。一股更浓烈的臭味涌过来,炼花后退一步,捂住了口鼻。

“那是谁?”炼花问,“好像死了很多天了。”

艾翔看着立在正厅两侧的金属棍子,一如既往的光亮。

“那是我大哥,艾雷。”

“艾雷……子雷?!”

“好像是的。”他对于自己大哥的新称号似乎不太喜欢。

“怪不得没人来……来收尸……”炼花指着院子说,“看见他身边的鸟了吗?都快电成黑灰了。”

艾翔站在大门外沉默了半晌,准备踏进大门。

“给我回来!”炼花立即伸手把他拽了回来,然后将大门关上了。

艾翔面对大门,单膝跪地说:“对不起。大哥,对不起……”

炼花双膝跪地,与他一同并肩跪着。

“你还要去哪呢?”炼花问。

艾翔想了一会儿说:“我还欠我女儿一个布偶。”

“我帮你买。”

“那是你的。我作为父亲……”

炼花看着他空荡的右臂,不知说什么好。

艾翔从正午跪到傍晚,炼花也始终没有起来。直到艾翔突然说:“最后一次。”

“什么?”

艾翔说:“我再做最后一次赏金猎人。”

他凭着记忆找到了他师父的家。院子非常干净,就像艾雷家的院子,但不同的,这里还有一棵大树,一口大水缸和水井。师父看见他,跑过来上前相迎,抓着他的袖子说,我知道你的事了。

艾翔说,非常惭愧。

师父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强者,是个英雄。”炼花微笑着用力点点头,接过艾翔手中的重剑站在后面。

艾翔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没有嘘寒问暖,没有说明自己当前的处境。他说他还想做猎人,做一个只有左臂的猎人。

师父说,我还没老,我还能教你。

10.

艾翔苦练苦等,只等王权之战结束,赏金比赛还会继续开始。炼花也始终帮忙搜寻各种赏金,但不是没有,就是少得可怜,最后她也放弃了。战争越打越热,许多猎人都去做了佣兵,赏金的发布数量完全靠卡旭的中部地区支撑,但偏偏战争的主战场就在这里。艾翔每天练习长剑,加上他家人被害的噩梦,以致于精神恍惚,甚至有一天晚上,他把炼花都视作了敌人,差点一剑要了她的性命,幸好艾翔及时醒过来。但炼花寸步未躲,端好了花茶,闭着眼睛。

“我不信你会杀了我。”她说,“你再不休息,可能我真会死在你剑下。”

他喝光了茶,没有听从炼花的劝告。直到他身体燥热,头脑有些眩晕,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打开门却发现炼花坐在他的床上,但在他眼中看见的,是他的妻子。最终他依旧没能战胜药物的催化,卸掉了炼花身上的所有伪装——熄灭了温和星空下的烈阳,融化柔软沙地上的白雪;雷声袭来,雷声又去,明知道终会有暴雨巨浪袭来,惊怕之中,大胆地打开了最后一扇窗,认真聆听每一次的浪潮击打在海岸上的呼喊,体会每一次的海风在温热中舒缓地吹拂。海风却渐渐猛烈,浪潮更为汹涌,一道电闪雷鸣,酝酿许久的大雨尽数倾泻,久不见的暖阳与红霞漫起柔和。

“你是强者,你是英雄,你是男子汉。”风停雨静,炼花在他深睡时、在他耳旁低语。

她一夜未眠;他一夜无梦。

天已大亮,艾翔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误”,身边的炼花已经不知去哪了。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匆忙之间穿起衣服,躲避视线,翻墙而去。他没有整理包裹,没有带走伴随他多年的重剑,游荡在荒野大路。他又站在一个三岔路口,突然想回家,也想再去绿潭,听着笛声入梦。思索了许久,他还是回到了属于他的被烧毁的房子,再次找到了那处狼窝,那些黄金榨汁工具还在,只是袋子已经风化没了。他脱下了外衣将它们重新收集,突然有件火红色的东西从衣服中掉出来,盖在了金币堆上面。

哦,炼花的性感内衣,挂着一条女人用来提胸的绸带。

他抓着内衣看了许久,或者想了许久,没有把它扔掉。

内衣代表一个人的尊严。

他提着金币走向了一个卡旭中部地区最知名的铁匠铺,对铁匠说:“给我打一把剑,最结实的剑。”

“最结实的剑?你拿来黑水,我给你打!”

艾翔把金子留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扔给铁匠,袋子砸在铁砧上的声响,引得无数路人回头窥视。

铁匠打开看了看说:“钱是够了,但是黑水难弄。想要好剑,你要有耐心。”

“多长时间。”

铁匠给了他半块铁牌说:“两年。”

11.

他还是来到了绿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只是一路上始终想着一些事,当他回过神来,已经在这里了。流水声让他得到了难得的清醒,闭着眼睛不再去想那些过往。他已经快忘记了他妻子的模样,他女儿的模样,难以想起妻子每次递给他花茶时的表情,还有说过的话。

如果没忘记这些,他还会继续做猎人吗?

不得不说,认识炼花是他最大的幸运,他用无数的霉运换来一个肯为他真正付出的“朋友”。炼花用自己的尊严来崇拜一个强者,虽然不是心灵上的强者。她救了他的性命,也拯救了他的意志,并尊重支持他的每一个决定。当那种单纯的崇拜被同情所滋养,萌发爱意的嫩芽和花朵,艾翔却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选择了逃避。

他做猎人,除了理想,还要给家人一个安定温暖的生活。他如愿以偿成为了一个强大的猎人,但始终没有真正了解妻子的向往:妻子只希望他能够陪在身边,别无他求。

妻子说过,“我从不在意你能给我们拼出什么样好生活,否则我当初就不会跟你走。”她也尊重艾翔的理想,她说“明年今天,你再去做猎人。”

而今,艾翔独自一人,单膝跪在瀑布的前方。远远的笛声似乎是在唱一首歌,只在他的心里:

这原本就是一个无情的玩笑

悲伤迷茫双眼,黑暗封锁时间

这个结束而又未结束的故事

继续欢笑,平静如前

每天悲伤而无忧地活着

相信,终有一天

命运的殿堂会破碎我的黑暗

张开手掌

风雪在掌心微寒

望天惆怅

眺望回不去的天真光年

流星划破天际

汹涌的黑暗击痛我的悲伤

那是我,曾经

暗夜中唯一的伙伴

唯一的黑暗

唯一的欣然

聆听暗夜童话的灰色

仿佛灵魂的笛声一般

绵长,柔软

星光渲染平滑的声线

渐行,渐远

时光凋谢了一场未始的故事

以悲伤之名

暗夜独行

就连想起也是一种索然

阴霾一切

眼中空洞一片

悲伤肆虐蔓延

直至微风出现在我的眼前

让风声唱出久违的光的思念

渐去渐远的是

灵魂的黑暗在我的耳旁喏喏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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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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