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潇|失败的旅行

这一切是从迈入卧佛寺开始的。我们茫然走进寺内一座建筑,在发暗的房间里走向一尊王子。王子前有英文介绍,密密麻麻,满满三页,我突然有种难以消化的感觉。大概是在曼谷室外骄阳和室内冷气之间穿梭太过频繁,需要来支藿香正气水,但此刻,对身体巨大物理性的不满(很难不想起“酒囊饭袋”一类的词),转换成了某种精神性的自我厌弃:不想阅读了,不想了解了,不想学习了。够了。

作为曼谷最著名的景点之一,卧佛寺当然游人如织,不然你还能期待什么?通常在这种地方,我会找一个僻静角落,静静坐会儿。但在35度高温下这招不管用了。我拖着沉重肉身几乎是机械地汇入了西方游客的人流,排队走进最大的那座建筑,排队等着拍下那尊巨大卧佛(的头或者脚底板),再排队离开。一个声音在指控:你怎么沦落到了这种地步?这是一个老练的势利的旅行者的声音,它总想发现世上不一样的角落,无法接受一次非常“游客”的旅行。于是,总是忍不住责怪。责怪别人,责怪自己:啊,你简直令我羞于启齿。

好多年没来曼谷,身体早已忘记这座城市。傍晚站在过街天桥上,无数摩托车加速通过的轰鸣声不断上升,汇聚成一朵朵蘑菇云,压在头顶,简直令人胆寒——为什么上一次,上上次来曼谷,对这噪音毫无印象?是因为当时还年轻,或者是因为,到曼谷前一年去了更吵闹的开罗(想象一下全城的司机都把手按在喇叭上不松开)?更奇怪的是,当我回想旧日旅行,升起的是一种接近白茫茫的感受。最近两年不时就有这种感受。我检视着自己的心,心也变化了,心的变化可比世界大多了。

天亮了又不同。大大小小的绿色从各处冒出来,静止的,探头的,摇曳的,跟随着卖花女的车子流动的。郑重其事生活的样子,而不是过去两年笼罩着我的那种临时感,那种明天可能就要搬走的感觉。湄南河里随急流翻滚的水浮萍和粉红色的花终于让我锚定了往事中的某些画面,我望着水中花出神:这也是一种借花献佛吗?二层甲板上明晃晃的太阳一度让人难以招架,船开起来,风吹起来就好了,进而感受到了开阔自由的快乐。再逼仄的城市,到河中间都能感到开阔,人的身体和视界总是两回事。大皇宫附近的天线上,家八哥唱着动听的歌,间或用新鲜的粪便袭击我们,粪便完全不臭,看来鸟儿十分健康。法政大学这片都市中的小小绿洲,鸟儿尤多,我一边在手机上读这所大学在泰国转型史上扮演的角色,一边和纪念碑上头的文字对照,深感历史明灭,而鸟鸣不绝——观鸟半年,确实拓宽了听觉和视觉的维度,而浸泡社交媒体已久的脑子又适时冒出一句格言式感慨:不要做聋子,也不要做瞎子呀。

从卧佛寺出来,饿着肚子在烈日下走了很久,才打到车;司机真好,接电话前还询问我们介意不。在一家大商场喝到了热乎乎的肉骨茶,白胡椒猛烈冲击之下身心短暂复原,不愧是全世界最好味的藿香正气水。但药效只持续了一小时,亚健康重新降临。回酒店休息,睡梦中觉得自己被烧着了,测体温却一切正常。热带傍晚来得快,本想去看看落日中的闹市大佛,天都快黑了,Grab的车还堵在路上没到。改乘轻轨去逛书店,车厢是一节节凛冽的移动冰窖,我一边抹汗一边添衣,广播提醒乘客给和尚让座,大家都在玩手机。这家书店叫DASA,据说是曼谷最好的英文书店,选书不过尔尔。有一本2007年出版的《在泰国退休:花几分钱就能过上天堂般生活(Retiring in Thailand: Live in Paradise for Pennies on the Dollar)》,写给欧美客的,我想起在大理遇到的许多要去清迈养老的人(泰国为50岁以上具有一定财务能力的外籍人士提供长期的退休签证),时空奇怪地交叠轮回起来。我们追啊追,追啊追的,能否追得上2007年?

转天在开往清迈的火车上,我就遇到一位刚刚退休的美国大叔,一位助理工程师,加州稀有物种(支持川普,“自由派立场先行!他们在审判川普!”),他在iPad上给我看一张图:把一万亿美金现钞堆起来,高度将超过国际空间站,“我们的政府外债超过34万亿美金,疯了!”他第一次来泰国,准备去清迈住三周,再去普吉住三周,实地考察一下在泰国养老的可能性。我问他工作了一辈子最重要的经验是什么,“和人的相处。这一点我做得不太好。我太严苛了。”顿了一会儿,又说,“工作有益于你的灵魂。当然,工作有好也有不好,一切都在于平衡。”

我掏出阅读器,打开一本新书《贪婪的多巴胺》,作者开头就让我们低头向下看,再抬头向上看。他说,这代表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向下”的世界由一种叫神经递质的化学物质所控制,它们让我们体验满足感,享受当下拥有的一切。我于是向下看。倾斜的小桌板,我的球鞋,邻座大叔的凉鞋,一瓶9泰铢的水,快喝完了,但二十分钟前跟服务员说的water还没到,她大概没听懂……我接着向上看。昏暗的日光灯,没有开启的电扇,行李架上背包客五颜六色的登山包。作者想说的是,是另一种化学物质多巴胺让我们向上看,“让你突破指尖所指的领域……激励你去追求、控制、拥有你无法即刻抓取的世界……驱使你去寻找遥远的东西,不仅包括物质的东西,也包括看不见的东西,比如知识、爱和影响力。”我猛的一惊,这几天的意兴阑珊,除了身体抱恙,莫不是大脑皮层的分泌出了问题?是社会规训产生了物理结果?邻座美国大叔想起什么,又跟我说,“你刚刚问我人生经验,另一个人生经验就是,从你每个月收入中拿出十分之一,购买一家好公司的股票,你会变得富裕。”

清迈温和多了,但曼谷后遗症还在。依旧不想学习,于是就不看历史,不看建筑,也就不去寺庙。去乌蒙寺是因为它在山里,可以顺便观鸟。然而观鸟是不存在“顺便”这件事的,你在照片里看过绿嘴地鹃的曼妙长尾之后,怎么可能不盼着真实邂逅呢?还有黑冠黄鹎,长得太像犯傻的黑头罩蒙面侠了,这可是泰国随处可见的菜鸟。结果看得并不顺利,山上乔木过于浓密,还有漫天飞舞的落叶和蝴蝶干扰——我一心只有想看的鸟儿,被这最小程度的“求不得苦”牵着鼻子走,怎么就没停下来,好好看看落叶和蝴蝶呢?甚至丛林中一头带着小鹿走过的母鹿也不入法眼。

接连做奇怪的梦。杀手忽然现身,我勉强来得及关上钢化玻璃门,可以看见外面,但外面看不见里头,就像曼谷令人瑟瑟发抖的轻轨。心扑扑直跳。另一个梦也与门有关。是那种老式的木门,锁舌总是不够深,不够紧,费老大劲发现还是没锁上。中途醒来审视这个梦,总结梦的模式,但并不知道这审视和总结是不是梦本身。还梦见了鸟儿。在沙滩上躺着,一只白腹海雕从高空向我俯冲,我挣扎,但动不了,以为要成猎物了,结果它用宽大的翅膀把我抱住,向我求救:一根什么东西横穿了它的喙。我按住它的头,咬牙一使劲儿拔了下来。它一定很疼吧,但没有叫,扇扇翅膀,飞走了。

在清迈我想的最多的是“将来”。将来应该在这里短租个房子住一阵子,将来可以每天来这里散步,将来应该把这家餐馆开发成食堂。“将来”看上去是对“现在”的安慰——和旅行相比,这里更适合旅居——但却让人眼下愈加意兴阑珊。在双龙寺平平无奇的风景中,我努力提醒自己享受当下,但脑子就是停不下来,耳畔只听到那个吵闹的台湾旅行团,一群人绕塔时一直在大声讨论礼拜几出生最幸运:礼拜一最善良,礼拜三工作最好……回到原点导游用扩音器总结:“我们都是老板,都是好命。”

清迈最后一晚我开始咳嗽,又不小心在酒店滑倒摔了一跤,身上多处擦伤,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海岛之旅我没法游泳了。中途会合的好友安慰说,在这么美的地方养伤养病也是福报,而那些伤病,就当作是消业吧。是啊,我太有计划性,太有目标感,总想着摄取,吸收,一刻也不停歇,把自己变成了仓鼠。伤病就是让我停下来看看自己的休克疗法吧?

话虽如此,到度假酒店第一晚又因为噪音与换房问题和酒店经理急吼吼吵了一架,我下午还声称要旁观自己的起心动念,晚上就被情绪的滚滚洪流带走了。吵架只能说是惨胜,吵完已是深夜,我们悻悻往回走,在低气压里出不来。我提议去海边走走,把脚踩进水里,感受浪的冲刷,什么也不想。某个瞬间有弱弱的冲动想要往深处去。似乎好一些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意识到这房间其实不错,视野所及有大片令人愉快的海蓝。吃完早餐我们回房间躺着,偶尔刷刷手机,但主要是体会无所事事,体会慢下来。好像身体确实松弛一点了。真松弛了吗?也可能只是因为早餐前看到了好多鸟儿:头部如熊猫的白眉黄臀鹎,眼周有淡淡蓝色的斑姬地鸠,赤橙黄绿青蓝紫一样不落的栗喉蜂虎,都是热带地区常见的鸟儿,对我却是惊喜。早餐位于开放的草坪边,有家八哥和麻雀来偷食燕麦片和甜点,不远处的树上还有一只大蜥蜴,据说刚刚逃过两只狗儿的追逐。

我应该训练自己不要总那么井井有条,不要总是未雨绸缪,至少不去担心那些完全没发生的事情——比如刚买好几天后在曼谷转机的回国航班,没有联程,两趟航班间隔只有两个多小时,我就忍不住在网上搜索素万那普机场两个小时转机时间够吗,各种说法和经验都有……停,打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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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嗽毫无预警地加重了。每天晚上都要咳两个小时起步价才能睡下,有时候四五点又咳醒。药效姗姗来迟,只好开着床头灯增加安全感,仿佛这样就维持了不睡的合法性。不睡也没关系,反正白天也没有什么非要做的事情。大量的聊天、清谈,大量的阳光、蚊子、细沙和果昔,大量的中老年白人,每天上午占据着泳池周围最好的位置,捧着书躺着——那个老练的势利的声音又要冒出来,“你怎么……”好了,停,你可闭嘴吧。

到第三天,我的咳嗽还没见好,擦伤也未痊愈,决定放弃跳岛游。再见了,每年只开放半年水清沙幼的洛克岛。之前无法想象滴水不沾的海岛度假,现在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某天下午,躺了一会儿后,我顶着厚厚防晒霜出门散步,走到河边,此地阴凉,有不少鸟语和起落。远处高树枝条在风中凌乱飞舞,上头有个胖乎乎的黑东西。用镜头拉近,红嘴棕头,眼睛又大又明亮,宝蓝色羽毛闪着光,颇具威严。三宝鸟没错了。半年前开始观鸟时,我最想见到的就是佛法僧目佛法僧科的鸟儿,它们色泽艳丽,国内分布稀少,又有着吉祥的名字——关于为什么叫“佛法僧”有两种说法,其一是它们的鸣叫声近似于日语中“佛法僧”的读音,其二是它们习惯久站,如高僧入定。我更喜欢第二种解释。接下来几天,无论刮风下雨,我总是在那株高树差不多的位置看到这只三宝鸟。每次看到我都很高兴,好像它也在帮我“消业”。

另一天下午,体力恢复了些,我走出酒店,沿着乡间小路,跟着各种鸟儿的鸣叫走了挺远,有一只长尾巴拍着翅膀,飞进了一株伞盖巨大的榄仁树,我怀疑是绿嘴地鹊,顺着西晒阳光的方向转来转去,什么也没看到。另一边的小路上走过两位女士,很大声地说着英语,我看了她们一眼,却被她们身后农舍屋上的黑影吸引了注意,看起来是另一只三宝鸟,我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情随手拍了两张,准备好好对焦拍第三张时,它飞走了,一道鲜蓝的光。回头把照片调出来,增加亮度,发现不是三宝鸟,也不是什么蓝色的鹟,而是佛法僧目佛法僧科里头我最想见到、没有之一的棕胸佛法僧。

走前一晚的我咳嗽还没停。随身带的药吃完了,我们沿海滩往南走了很远去买本地的药。沙滩上很多寄居蟹在跑动,远处有人放烟花,云很多,月亮时常隐没,只有木星闪耀。回来时浪变大了,西北方向有玫瑰色和黄白色的闪电。第二天的机场照例空调凛冽,我们一边擦汗,一边加衣。飞曼谷的航班晚点了,半小时,一小时,一个半小时……于是我们转机的时间窗口只剩下五分钟。下飞机时我们商量着分工,有人负责取行李,有人负责拿着大家的护照冲去值机柜台尽可能拖住对方。最后我们还是误机了。我想要忘却的担心变成了现实。这是怎样的一堂课啊。

只好在炎热的曼谷多住一晚。我们又丧又累又饿,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再一次走出素万那普机场,意外地发现外头居然凉风习习。看来这一波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太过强大,横扫中国大陆后到了中南半岛。第二天更凉快了,曼谷最低气温只有17度,大家自我安慰说赶上了365天里最舒服的日子。我们吃了一顿慢悠悠的早餐,喝到了一周以来最美味的咖啡。飞回昆明时冷空气还没走,三日不见阳光,我又咳了三天。平安夜那晚,凌晨五点咳醒,但终于感到好转,咳嗽来自发痒的嗓子而不再是胸腔;于是早晨六点到九点,我睡了许多天以来最好的一觉。下楼吃早饭时我没带手机,慢慢地吃,吃完坐一会儿,不急着去干什么,也确实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坐着时我没忍住,习惯性地,要计划今日行程之类的,有什么东西开始发散飘走。我又一次给自己喊了个停。于是那东西又慢慢落了回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此刻自己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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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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