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鸟(其三)
三
在这片林子里,无翼鸟们静静生活着,已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叶子绿了黄,黄了落,落了绿,四季一刻不停地更迭,但不知为何,无论春夏秋冬,红甜果树总是一如既往的挂着新鲜的果子。
枝条抽出嫩芽,树下的昏黄渐被青绿色所染,碧丛里点缀着几粒颜色不一的野花,泥土中氤氲着清香,鸟洞里变得湿润起来,春天再度来临了,无翼鸟们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繁殖季节。
现在孵化下一代的过程将在洞里完成,不过没有了阳光温暖的照射,它们得多费些力气。为容纳新生的鸟蛋,X和Y将家又拓宽了些。它们是一对夫妇,今年共孵了五只蛋,相比去年多了一只。看到宝宝们一个个顶破蛋壳,露出柔软的小脑袋,它们心中洋溢着初为父母的激动,喜孜孜地矮下身子,用厚重结实的胸脯温暖着幼鸟们裸露的躯体。
幼鸟们不知是否怀有降世的喜悦,也许它们的心智还未到达这一地步。它们从黑漆漆的蛋壳中钻出来,双眼完全封闭,假如能睁眼瞧上一瞧,入目的第一眼也还是黑暗,根本看不到父母欢喜的面庞。
剩下的一只鸟蛋,毫无声息。它孤零零的卧在四个已然破碎的蛋壳间,一动也不动。
我的孩子还没找到破壳的方法吗?X凑近鸟蛋听了听,里面静悄悄的,无半点声响。
抑或许它对外面的世界心存紧张吧,X这样想。它仍然不担心,它相信再过一会儿,也许一个下午,也许一天,也许几天,未来的孩子一定会跟它们见面的。于是它又静静卧在最后一颗蛋上,想象着自己的体温顺着蛋壳缓缓输送到孩子体内。。。Y没有X那样的耐心,它爬出洞,准备去领取今日的午餐。
X初始满怀希望,每天从日出到日落,再从日落到日出,夜以继日的孵化自己的孩子,但似乎它的体温毫无作用,三个月时间过去了,这只蛋一如既往的纹丝不动,死寂地像块石头,其它的鸟竞相劝它放弃,满怀母爱的它尤然不肯,但再固执一个月之后,希望终于坠入谷底,这无疑是一只无法孵化的蛋了。X在洞里暗自垂泪,无法抑制的对着Y大喊乱叫起来。
为了纪念它们还没出生就夭亡的孩子,它们仍然给它起了个名字,D,它们准备好好埋葬它。在一个夏日中午,X和Y一起,推着这颗蛋,走出黑暗的洞穴。
正午时分,太阳晒的叶子发亮,它们早已出生的四个孩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追逐打闹。X和Y走到一处,这里被一颗红甜果树大伞般的枝叶荫庇着,足以为D遮风挡雨。它们用爪子掘了个小小的土坑,Y将鸟蛋轻轻推到坑内,X看到自己的孩子即将被泥土掩盖,它却还没见到它尚未出生的小脸,一时悲痛难抑,伤心的转过头去。
阳光正盛,一阵清风吹过,树叶晃了晃,一束阳光恰好趁此间隙射下来,整个鸟蛋沐浴在其怀抱之中。
XY做好将自己孩子埋葬的准备了。Y背朝着坑,用双爪一下一下把土扒拉进坑里,X回转头来,想要给予孩子最后的一眼。它仅仅向D投去一瞥,便不敢再多看一下,它害怕自己会忍不住上前把孩子刨出来。但恍惚之间,蛋壳上似乎迸出一丝裂缝,它不管是不是眼花,顷刻冲到Y的身旁,而Y还在不顾地往后掘着地。X猛地将它挤开,一下窜到爪下的浅坑里,疯狂地将周围的泥土扒开。它清晰的看到,整只蛋沉浸在亮闪闪的阳光里,原本白净无瑕的蛋壳上,布着一条黑线般的裂缝,此时,裂纹正逐渐破碎开来。
X呆呆站着,好似被融化了。它恍惚看到,蛋壳里藏着一个弱小但顽强的生命,正通过诞生的力量顶破通往自由世界的最后一层障碍。
先是露出来一个小小的脑袋,随后一双细爪踏碎蛋壳,但这双爪子实在过于羸弱,还未立稳,整个身子便连着壳滚到地上。X和Y不得不上前,帮它们尚未完全出生的孩子祛除一下诞生前的障碍。
待孩子完全从壳里跳脱出来后,XY才看了一眼,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所扼住,它们僵在原地,彼此都讶异地说不出话。跟随它们而来的几只鸟见到此景,也面面相觑。几只鸟立马跑开,它们要向族长,向族群汇报这一罕见的奇观。
族长听闻后,瞬时瞪大双眼,它听到脑子里嗡的一声,显然很难也很不愿相信这个所谓的事实。伫在近旁的鸟还没来得及搀它,它就急匆匆朝这儿来了。
一只又一只鸟接踵而至,大家聚拢在一起,将D围在中央,彼此之间唧唧咕咕,对着D道个不停,它们脸上无一不是挂着讶异的神色。X和Y的四个孩子也在鸟群当中,尚幼的它们对眼前所见及周遭所议一无所知,只是隐约感到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
D刚刚从漆黑的壳里出来,一双细腿兀自打着颤儿。它眼睑生着层薄膜,两眼尚未睁开,与世界还相互隔离着,但它感觉到正被一堆黑压压的东西层层包裹住,眼皮也变得更加沉重。对周围许多双眼睛的荧荧注视,它自然浑然不觉。此刻它只会大张着嘴,展现初生幼儿对食物的渴望。
所有目光都钉在D的两侧,无翼鸟们彼此之间交头接耳,小声私语,仿佛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它们感到如此惊奇。
“这只鸟跟我们不一样,真丑!”
“瞧,那是什么?”
“两片肉疙瘩,好难看!”
但不过是一只延迟四个月孵化的鸟儿,它又有何引整个族群都为之瞩目的地方?
D身上两侧,连着一对小小的片状骨头,一双纤细的—无翼鸟族群们曾经拥有,它们称之为翅膀的东西。
是的,一双翅膀!
这双翅膀正随着D身体的摆动而无力舞着。
族群里持续骚动不安。年老的鸟,年幼的鸟,几乎无一不是首次窥见翅膀的真容,它们并不明白这是什么,它们只觉得如此丑陋!一团耷拉在身子两侧的肉疙瘩。。。XY定是孵出了怪胎!短短时间内,惊疑、猜忌的种子在林子里生根,开花,迸发,最后在空气中飘落。
族长从远处一步步走进林子,一声声坚实的步伐踩在每只鸟心头,喧阗的族群渐渐平息。它徐徐行到最中央,围着D转了好几圈,不住地上下打量它。最后,族长挑了个小土堆,爬了上去,随即一双眼开始从左向右掠视,鸟群阒然无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惶惑的神情。
面对着首次跃然眼前的一双翅膀,这位资历卓著,威望甚高的族长,眼里竟闪过一丝惶惑不安,但这丝不安转瞬即逝,很快就被平日里不可臆测的淡然所代替。
它隐隐记得爷爷讲过,我们曾经是有翼鸟,和其它所有鸟一样,胸脯两侧长着一对肉疙瘩,而这两片肉疙瘩似的东西,叫做翅膀,是能将我们带上天空的东西,先辈曾经靠着翅膀在湛蓝的天空上驰骋,直到后来。。。当它还在幼年时,爷爷总是不厌其烦地讲着这个“传说”,但是当它长大,看到周围没有哪怕一只鸟有着爷爷口中所谓的翅膀时,它由衷地产生了怀疑,认为那不过是为了欺哄孩子而杜撰的一个玄妙的故事罢了!
而这个所谓的杜撰,现在竟然正在向真相靠拢。难道我们曾经真的拥有翅膀?难道我们会,飞?那为什么没有一只鸟会飞,包括它自己?为什么有了翅膀就一定能飞?该怎么向大家解释?下面密密麻麻地布满疑惑的眼神,它无法继续犹疑。
“大家不要惊慌,族群中现在出现了一个异类,和我们相比,它多了一样东西——身躯两侧那一对毛茸茸的疙瘩。孩子,我告诉你们,鉴于你们从没有见过其它鸟儿的缘故,孩子们,这对肉疙瘩叫做,对,叫支膀,也叫翼!听听,多么难听的名字啊!支膀是一副毫无作用的累赘,带着它只会增加身体的负担。而我们,无翼鸟群,自古以来就没有支膀,这是毋庸置疑的,这是我们为什么称之为无翼鸟的原因,也是区分于其它鸟类的一个重要特征,我们能够如此轻松、快活,靠的全是没有支膀啊!我们应当由衷地感到骄傲!而今天,想必你们也都看到了,族群中出现了一只有翼鸟,这只不过是大自然开的一个小小玩笑,这只鸟本质上跟我们没什么不同,但它生了对多余的疙瘩,它便不会那么轻松,那么愉悦了。所以,请对它表示同情!大家要把它当做同类,给它吃红甜果。X,Y!它是你们的孩子,加一个房间给它住吧,它将和我们一起生活,现在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所以,还有什么好惊慌的呢,好了,好了,散去吧。”
众鸟仰头瞧着这个年齿已老的族长,它头上的白羽毛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这时“在那个曾经饥饿的年代,族长的祖辈带领整个族群迁徙到现下既能果腹又可安眠的林子里,由此我们才过上了安适的生活”这句话又在上空盘旋了,满载着敬佩之情的小船开始在它们心房内游荡。因此,只要是族长说的话,做的事,它们都会毫无理由的相信和遵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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