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代抛弃焦大时

  此文2022年底发表于《探骊红楼梦》一书 

      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

      可在《红楼梦》中，有一位忠仆焦大，他从小跟着宁国公贾演出过三四回兵，曾从死人堆里把奄奄一息的主人背回来。没有饭吃，他饿着肚子去偷东西给主人吃，没有水喝，他自己喝马尿，把得来的半碗水给主子喝。

      按说焦大对主子有救命之恩，贾府给立下如此大功的忠仆再多照顾也实属正常，就算闲养着他也不是难事。

      然而书中尤氏原话：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管事的人，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

      也就是说，这焦大本身为人并没有一点值得尊敬和爱戴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业务能力，仅仅是因为救过宁国公的命，别人不为难他而已，这已经是对昔日功臣的尊重和包容了。

      无人不骂的焦大，骂人肯定也不止书中第七回这么一出。一个人，跟别人相处不来，张口就骂，得罪了多少人也未可知。

        作为老祖宗，肯定不会亏待焦大这个忠仆，书中也写了老祖宗都另眼相待，给他分得田产当小庄主。但焦大估计也只能跟祖宗和睦相处，他绝对有能力得罪光其他所有人。也只有回到祖宗这个保护伞下，才没有人为难他。可惜，祖宗们也都不在了，他就成了令人嫌弃的存在。

        一个在战争中能够活下来的人，可能在做人方面就显得非常粗糙。一句话不对就破口大骂，甚至想动用武力。他在贾蓉面前说：“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分明就是个不会讲人话，动辄使用暴力的莽夫。

      焦大跟所有人都会反复念叨“祖宗九死一生挣下家业如何如何，后人如何不报恩怎样怎样”的话，把所有人置于道德对立面。仿佛谁若是跟焦大有一星半点过不去，就是忘恩负义、不知感恩。面对他粗鲁的骂街行为，大家只有不理他。可叹他如一个开国功臣般的人，周围人际关系却处理得一团糟。所以新一代当家人只有不派他差事，惹不起躲得起，天下太平。

      焦大这个莽汉，毕生岁月都在反复讲自己小时候的唯一壮举，因为也实在没有别的成绩能拿出来讲。如此这般从小讲到老，心智也没有成长过。其实他全然不知，他的功劳簿早就亏空了。

        一个人取得功劳，坦坦荡荡邀功请赏无可厚非，但这只是光辉的起点，应该再接再厉再创辉煌才是。而不是像焦大这样既无勇气要个名分，也无能力再创辉煌，一辈子坐吃山空如怨妇一般遭人嫌弃。

        再者，忠仆焦大是一个价值观与宁国府后代们格格不入的人。

      他对宁国府后代糜烂的生活深恶痛绝，也只有他在喝醉酒后敢大骂他们：“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吓得众小厮魂飞魄丧，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填了他一嘴。

        焦大是被祖宗厚待过的，只不过后来境况就慢慢变了。他的忠心耿耿在过去成就了他，而后来却成为他最大的障碍。

      老祖宗在，尚且能保护他；老祖宗不在了，焦大这个功臣没有了护身符。在等级森严的贾府，这样体面的富贵人家，被一个老仆人如此痛骂，所有人都听着不顺耳，觉得不体面，凤姐直说要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

        只有一个与周围价值观格格不入的人，才会制造如此大的冲突。冲突带来的是他的地位越来越低，人缘极差——作为一个老人还常常被派去干沉重的活儿。

        在腐败不堪的纨绔子弟耳中，焦大赤裸裸的话是那么得刺人，他们听奉承的好话听惯了，所以他们更愿意掩盖真相，捂住焦大的臭嘴。

        焦大是跟着祖宗九死一生挣下家业的人，历经了第一代创业的艰难，甚至是用生命才换取这些后人得以享受荣华富贵，所以他痛骂的是后人的不成器，是恨铁不成钢，是一辈子的心有不忿。       

      他绝不知道的是，历来坐江山的都不知打江山的艰难。已然是太平盛世，贾家后人无需艰苦卓绝就可以坐享荣华富贵。时代不同，拿以往的价值观来要求后代，用昔日的功勋来要挟今日的掌权者，只有徒劳自困。

        焦大何曾说“醉话”，当然这不过是喝酒壮胆、一骂泄愤罢了。他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他骂错了吗？并没有！但贾府后人们的骄奢淫逸、不学无术，从来都不是凭谁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现状，连贾母都无能为力，更何况一个焦大。

        所以他这样太执着于过去的人，注定会付出痛苦的代价，等老祖宗也不在了，焦大必然会被时代彻底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