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文字是一场自我救赎

大概很多人对林白这个名字不是很熟悉,但对她的那首《过程》应该都有点眼熟。寥寥数语,只字未提喜欢,却将一个人的感情心路刻画得淋漓尽致。

一月你还没有出现/二月你睡在隔壁/三月下起了大雨/四月里遍地蔷薇/五月我们对面坐着 犹如梦中 就这样六月到了/六月里青草盛开 处处芬芳/七月悲喜交加 麦浪翻滚连同草地 直到天涯/八月就是八月/八月我守口如瓶 八月我是瓶中的水 你是青天上的云/九月和十月 是两只眼睛装满了大海/你在海上 我在海下/十一月尚未到来/透过它的窗口我看到了十二月 十二月大雪弥漫。

没有过多着墨情绪的书写,只是借助简单的意象白描,却仿佛让一些缥缈的情感变得实体可视。

不得不说,文艺清新的《过程》虽是我知道林白的契机,却也是我对林白初次的误判。

了解之后,发现她所能捕捉和洞察到的东西,以及这些文字背后的力量都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写作不是选择,是宿命

林白出生在广西的一个边陲小镇,三岁丧父,母亲因为工作常年不在家。七岁独自生活,在还应该是个孩童的年纪就被迫直面这个世界,失学、饥寒交迫,人间的残酷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向她压过来,猝不及防又无可奈何。

长时间缺少陪伴,过早地经历世间冷暖,让小时候的林白变得自我封闭,敏感多疑,她几乎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包括在我们看来正常不过的亲人。

八岁那年,乡下的外婆买了叉烧包来看她,她却怀疑外婆是不是在里面加了什么毒药。像孤儿一般的生活让她感到凄凉惊恐,阴暗病态的思维扭曲着幼小的心灵,也剥夺了感受美好的能力。

她渴望寻觅到一个封闭安全的情绪宣泄口,在那个地方她能够将自己安顿,最终文字成了唯一避风港。就像林白自己说的那样,写作于她而言,不是选择,而是宿命。

她必须在现实的巨大缺口面前找到一份持久的归属和慰藉,来捱过人生黑暗的寒冬。她开始每天写日记,文字成了武器,慢慢支撑起她当初快要破碎的自我。她为了避免焦虑抑郁,就不停地写作,不断文字的输出让她觉得自己是健康的,是鲜活的。


在男性写作下的女性话语权战争

到了20世纪90年代,时代迎来崭新的蜕变,随着西方文学理论的引进,文坛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女性主义写作开始展露头角,这与之前的男性作家笔下女性记录是存在本质上不同的,前者更倾向于一种个性化写作。

其实在80年代,女作家们就有小小的试探,没有明显摆脱男权文化的桎梏,更多的是在男性社会塑造独特的女性角色。

到了90年代,这种压制被切切实实颠覆了,女性作家几乎是以一种极端的姿态在挑战这种外在屏障,她们不满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因为说到底那不过是他们展现审美欲望、刻画男性理想的工具。那不是真实的女性体验,也不能表现她们的生存体验和生存困境。

她们渴望摆脱所谓的男权主义,去除男性作家在描写时不可避免的男性欲望,获得的是女性作为个体纯粹的自我解剖。希望不迎合传统的男性审美,不妥协过去的男子权威,而是将书写的中心都放在女性立场上,强调的是女性的话语权,完成的是女性对于自身的审视。虽然这场运动最后因为女性意识和社会本身缺陷,取得的突破没有很惊人的效果,女性依旧被拒绝、被排斥,但这种呐喊与反抗是有历史性意义的。

林白在这段时间创作的《一个人的战争》争议很大,作品呈现出来的是一个私人化的结果。她无疑是大胆的,这部长篇小说带有点半自传的性质,借用偏激的身体书写表现女性困境。主人公多米的人生轨迹很大一部分与她自己是重合的,小说中第三人称与第一人称“我”交织,也给人以现实与虚幻混杂的模糊感。很多人都说看不下去这本书,有人说林白过于敏感,也有人说整本书不过是一个神经质的疯女人的臆想。

我想如果是偏个性化的写作,作品本身是不具有共鸣性的,脱离宏大的叙事背景之后,因为个体的经历不同,感知有异,每个人的共情点都会不一样。这样看来,《一个人的战争》是林白沉浸式叙写的成果,文字背后是一场漫长的自我探索和自我解构,突出的是女性成长中的痛苦和困惑,这种认知真实且难得。

所以,这不是主人公多米一个人的战争,也是林白的一场女性战争。


自闭自恋到自我超越

故事的主人公多米出身在一个小县城里,从小没有父亲,母亲是医生,负责宣传计划生育的事宜。缺乏父亲的庇护,母亲的陪伴,孤独成了多米生活的底色和长期的生存状态。

她习惯自我封闭,空间越小让她越有安全感,所以小说一开始就是对房间的描写,阴深诡怪,灯光昏暗,因为卫生室的宣传,阁楼里堆放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生殖器模具。这样的氛围让人压抑,多米畏惧这种压迫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每天很早就上床,在黑暗来临之前选择逃避。而床上的蚊帐则是最后的保护屏障,让她能够暂时抗拒这个房间的孤独。

“在漫长的日子中,蚊帐是大同谋,只有蚊帐才能把人彻底隔开,才能安全。”环境的狭小封闭也投射到梦境中,多米开始频繁做梦,大多是死亡的意象和不愿意的婚礼,这间接表现的是她无法自救的生存困境。

另一方面,孤独意味着可以沉思,专注自我,释放自己的心灵。这与外化的自闭看似是矛盾的,但实际上是相通的,绝对孤独在一定意义上就是绝对自由。

因为那些奇奇怪怪的模具,多米对于人体结构的认知很早,长时间的独处,让这种探索欲望变得更加强烈。

“这种对自己的抚摸和凝视很早就开始了,难以置信的早,在幼儿园,五六岁。”

很明显,这种认知是超越了生理年龄的成熟,多米开始陷入一种自我迷恋的状态。弗洛伊德曾经指出,自恋是每个小孩身上具备的特质,作为自我保护本能的性欲补充,让孩子注意力只投射在自己身上,随着年龄的增长,外界环境的变化,孩子关注点从自身转向外界之后,这种自恋才会最终消失。

而多米缺少这样的转移,她被锁住了,这种自我迷醉让她内心的空虚被填满,获得相对的存在感。

“最喜欢看镜子,专看隐秘的地方,亚热带,漫长的夏天,在单独的洗澡间冲凉,看遍全身并且抚摸。”

这种自恋本身是不堪一击的,波伏娃在《第二性》提及女性的自恋,“人们有时认为,自恋是所有女人的根本态度,但把这个概念引申得太广,会破坏它的本意……事实上,自恋是一个非常确定的异化过程;自我被作为一个绝对的设立,主体逃避其中。”

她试图解释的是自恋不过是一些女性逃避不完美的方法,不愿意承认实际的自我价值。最终陷入困境,借“自恋”回避外界的伤害,回到自己的小世界妥协。自闭、自恋、自卑三者交织,形成了主人公多米矛盾的性格。

她在生活方面自信满满,但看到漂亮的女性又会感到无比自卑,不喜欢和别人分享情绪,不善于建立亲密关系。成年后的多米一开始渐渐依赖同性的南丹,不过从心理学角度而言,这样的依赖是短暂的,因为这其实是儿时应该已经完成的一个过程。

多米内心更渴望的是融入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渴望被接纳,试图讨好。但她闯入的方式是偏激的,最终被欺骗,生理与情感上被粗暴地对待,等待之后是无尽的背叛。在不断地被拒之后,选择放弃依附男性社会,逃离到自己的精神花园。“她把自己吞没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水,她的手变成了鱼。”就像题记写道,“一个人的战争意味着一个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墙自己挡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毁灭自己。一个人的战争意味着自己嫁给自己。”多米最后选择了放弃闯入,嫁给了自己。

这种选择是一种逃避,但也足够果敢决绝的,她不再执着于在男女的平权,而是推翻了重建只属于自己的乌托邦,也算得上是个体在宏大背景下的一种精神超越了。


漂泊流离的虚无感

林白的作品无论是《一个人的战争》还是后来的姊妹篇《说吧,房间》都充斥着一种难以捕捉的缥缈感,这种感觉来源于存在与虚无的困惑,与林白特别的文化地域是有很大关系的,在她心里对鬼门关有着很深的文化记忆。

“鬼门关”是林白故乡北流县独特的文化景观,背后的传说带着妖冶的神秘色彩,所以儿时的成长记忆与鬼、禁忌有着很大的纠葛。广西北流的鬼节是在每年农历七月十四,这一天不能下河洗澡,因为这一天鬼门会打开,阴间的鬼会拉阳气弱一点的人来当自己的替身。

生存与死亡在这一瞬间好像得以转化,林白很多时候都有意识地提及到这个命题,借着民俗禁忌,将人的生存空间进一步扩大,表面阐述“鬼”这一意象的存在与否,实际展现了她对于人的本源性的困惑。“现在你已经存在,你已经从虚无中挣脱出来,但是并不是不存在着另一种可能,重新堕入虚无。”在反抗虚无、拥抱荒原意识之间挣扎,最后通向存在。

而林白自身漂泊的境遇也奠定了她写作悲凉的基调,她的文风阴郁凄冷,带着隐隐约约的疏离感。有人曾说,如果一个人的文字是支离破碎的,那他很大程度上没有归属。成年之后林白就迫不及待选择了逃离故乡的县城,她一直不喜欢那里,那个地方几乎裹挟了所有的焦虑不安,侵蚀着她的心绪。她从北辗转到南宁、又从南宁到了武汉,最终定居在北京,在北京一住就是十来年。

但北京对她而言只是一座城市,在这之中她找不到扎根的感觉。“现在我在北京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十多年,就像我至今分不清它的东西南北,我同样无法洞悉这个城市的秘密。北京是一座伟大的城市,但它远在我的身外。”她想到了当初被她急急抛在脑后的故乡,等到再来到故乡之际,却发现一切早已改貌,甚至连乡音也变得不再熟悉。

到头来,却是物不是人也非,天地之大,反成了流亡人。

好在还有文学,文学再一次收留安放了林白。包容了她漂泊无根的失落、焦虑,消除了她内心不安的恐惧。就像林白自己曾说的那般:“文字就像我死去的父亲和远在别处的母亲,又像替我阻挡世界的厚厚的被子。”文字不是她糊口谋生的事业,而是一场无期的自我救赎,借着它,最终寻觅到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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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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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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