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人与白骨舞会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伯乐夏季限定写作之【蒙太奇】

人生就是这样,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事情,难道都可以有新的人生起点的可能吗?

夏树静子《来自死亡谷的女人》

A章

1

树叶开始落了,眼睛望窗外,秋意浓浓。

今天是国庆长假的第二天,病房里的人都走光了,走廊上静悄悄,早上查过房的医生护士也大多不见了踪迹。

大楼空寂,午后望着窗外的阳光,落叶一点点发黄泛红,一点点地松动脱离树枝下坠。

中午吃的蛋炒饭,没一点味道,现在手里拿着一本书翻动着,一本科幻小说。

许小安拿着书到了楼底,转到后面的花园,站到一棵银杏树旁,脚踩着落叶,发出脆生生的破响。

二十岁的姑娘穿着病号服装,白底蓝竖条的衣服裤子,很像囚犯的着装,手腕上必须戴着标记科室号码的胶皮圈,不能跨出医院的大门。

把头发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在秋阳里,显出自己的一点青春的爽洁。

这样挺好的,一切都惬意,孤独而自由,想着,男朋友快出现。就在这金黄叶子的树下立定,踏着软泥巴,闭上眼,眼里看到红彤彤的光线,注意力集中,一阵和煦的风吹过,撩拨额上的刘海儿,光洁的前额,被发丝弄得痒酥酥。

很漂亮的鹅蛋脸,皮肤苍白,此刻就如雕塑。

他说,我喜欢秋天装在野葫芦里。

她说,什么意思。

男朋友总喜欢说这样的怪话。

他回答,像装进葫芦里的酒,总是好的,整个九月十月都被倒进葫芦嘴,灌得满满的,我们就可以一起痛饮。

她微笑,却显得很不自在,觉得他脑子时而清醒,时而错乱。

但回想起他那张可爱的面孔,许小安又舍不得把他丢开。

矛盾的情绪,加速了心跳;这个从小就有的病,每分钟能跳一百八十下,得长期服药控制,不然心跳过速会让许小安整个身体震颤,躺或坐着就感觉脚踩的地板或床在摇晃。

这回病到加大药物量都不管用,因此不得不送到医院,医生说得观察,先住进来吧。

杜为说,你就先住进去,我每天保证来看你。

他说再忙中午和晚上都要来。

可是从昨天开始杜为就失去了联系,手机关机,他住的单位的公寓里也不见了人,衣服都带走了。

给他在贵州的父母打电话,也说没回去。

现在感觉他是一下子就消失了。

许小安想,该不该报警?

犹疑不定,最后决定,明天出院,自己去找他。

医生起初不同意,说,这样很危险,万一导致心脏异常,可能就一分钟的事,命就没了。

但许小安执意要出院,并签了自行负责的协议书。

她要去找回男朋友。

目标是西郊的葫芦山,那儿有一个度假村,翌日就出院,把开的药物搁到家里,收拾了下,感到心跳逐渐正常。

她现在并不紧张,反而出奇的放松,自己都感到奇怪。

坐三十九路公交车,在清水镇站下,再乘一个三轮摩托,到葫芦山口的花好月圆度假村。

昨天在微信上就预订了一个标准间,直接住进去,大花园,前后都有,十二层的大楼气派地居中,订的房间在顶层,向外眺望,可以看到整个清水镇的全貌,隐约勾勒出一只左轮手枪,度假村就位于枪筒尖上。

后花园的正前方便是葫芦山,晚上就去山脚旁转了圈,明日一早上山。

2

次日,一大早,秋高气爽,天空碧蓝如洗,迎着明媚的阳光和国庆节跑来的大堆游客一起登葫芦山。

本想坐缆车,但后来还是决定跟他们一起步行,或许能在上山的沿途发现杜为的一点蛛丝马迹。

山陡峭,凿出的石阶笔直地向山顶延伸,到半山腰的时候,许小安就累得喘不过气来,感到心跳又开始不正常。

她钻到旁边的翠竹林,靠着一棵竹子,自己缓一缓,接着从草绿色的麦迪斯双肩包里取出平复心动过速的倍他洛克,服下一粒,随之慢慢舒坦了些。

后来,时而歇息时而爬一段石头台阶,前前后后用了三个多钟头,才到达了葫芦山顶。

当时已经下午两点,她走到子午崖,记得那附近有一块巨大的花岗岩,足有七八米高,呈六角等边形,上边光华的褐色面上用草书印刻着一首诗:

天宇抚孤魂,

水星抵凡尘。

秋凉细入夜,

隐梦浅雨声。

据说这是北宋的一个学者即兴打油之作。

上回许小安和杜为是坐缆车上山,在这花岗岩下还合影留念,已是去年的事情。

当时,杜为还给她解释这首诗,说那个学者是研究天象的,所谓的水星和现在讲的水星不是一回事,可以考证出的,指的便是风珠九星从上往下数的第三颗。

杜为是机械理工科大学毕业,在一家大型钢铁集团公司做技术员,平时喜欢研究天象学,西方古时或称为占星学。

当时,许小安问杜为,这诗的意思是一颗(水)星抵达到了地球上吗?就是说北宋的时候,这颗水星到了地球上。亦或是准备抵达。

杜为说,两种可能性都有。当然,也有第三种可能性,就是,根本没这么个事。

许小安大笑,末了,说,可能就是瞎想到,随笔这么一写。

杜为说,你可以这样相信,但我读了很多关于星象的书籍,觉得前两种可能性更大。

他给许小安讲了一套玄乎乎的理论,说得唾沫横飞,许小安却几乎一点都没听明白,只隐约记住一句,这颗旅行在宇宙的水星很可能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光顾了地球,具体的方位似乎就在葫芦山。

当时,许小安完全是当一个笑话听,现在重新到这块花岗岩大石边,回想起这句话,体会到了他是很认真地讲这件事。

前几日,杜为就念叨着说,可能有特别的情况发生。

那时候,许小安在医院老想着自己的心脏问题,对他这突然冒出的话并没太注意。自然,以为是他在担心自己,所谓特别的情况,不就是自己尚未判断出结果的怪病吗?

可是现在回忆起,杜为也说过葫芦山,一次她听见他在窗边打电话,说,葫芦山可能要发生巨变了。

她躺在病床上输液,后来问杜为是跟谁打电话。

杜为说,就是我大学的同寝室的费涛啊,你不也认识吗?他们环保局正调查葫芦山一带的森林砍伐和空气指标。

许小安说,他为啥要来问你,你说那葫芦山要发生巨变?这是什么意思?

杜为答,我研究过葫芦山呀。哈哈。说了你也不懂,没什么了,我只是觉得在那儿旅游开发过度,对原生态造成了大的破坏,可能形成恶性循环。

但是许小安现在忆起这些,杜为的表情有点尴尬,大抵没说实话。

3

朝子午崖下看,上百米高度,头有点眩晕,虽然许小安不惧高,但脑袋里仍感到恍惚起来。

她靠住那大石,身子缩着坐下去。

从背包里取出杏仁蛋糕和优酸乳,边吃喝边想自己是不是今晚就要留在这儿。

昨晚她给费涛打了手机,费涛说杜为可能在子午崖,那儿靠六角岩石旁,你可以看看,有口类似井洞的深穴。

许小安说,你的意思是杜为掉到那里面了?

费涛说,是的。我感觉有这种可能。

许小安说,我不懂。

费涛在那边停顿了几秒钟,长叹两声,说,杜为在找水星人的巢穴,他相信很多年前水星人就到了葫芦顶,并在这山的内部定居下来,所以他一直暗暗在做这方面的探索与研究。

许小安说,他这次是有了新发现吗?他说葫芦山有可能发生巨变,我不明白究竟会出什么事情。现在我更感觉他是脑子有问题。

费涛说,你明天上子午崖六角岩边看看,找找那个杜为所谓联系着水星人的暗口,下午我有个会,开完了我开车过来找你,如果没有,或者只是个很普通的深坑,那我们就去报警。

许小安上来第一件事情便是围着六角岩周遭地毯似的寻找那像井口一般的洞穴,然而,看到的只是微黄的草、碎石子儿,与淡黄色的泥地。

她很沮丧,没任何的收获,疲惫地靠着六角岩,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怨气。

吃完蛋糕,看着越聚越多的游客,她起身朝反方向的紫花坡走去。

许小安整个下午就躺在那片紫色野花丛中,微闭着眼睛,戴上耳机,从手机里放出最喜欢的班德瑞的轻音乐。

她的心情平和不少,心脏恢复了正常的跳动,后来她竟很舒然地睡去。

傍晚时手机的铃声把她叫醒。

晚霞红得耀眼。

许小安看到了离她十几米的地方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那人穿着一身阿迪达斯的黑色运动装,正朝着六角岩的方向,似乎正眺望,霞光笼罩住他,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

她爬起身,从背包里取出矿泉水,慢慢地喝着,同时迈步到了男人身旁,他们一起瞧着十米开外的六角岩上的那四行诗,

现在暮色中能看到,草书字体间似乎泛起了丝丝的金光。

两个人并肩不说话,呆望着,半晌男人才开口,我们还是去报警吧。

许小安沉默良久,才回道,不找了吗?

男人说,杜为讲的,和他研究的什么,或许都是一厢情愿的想象。

许小安说,要不要过了今晚再说?

男人说,看你吧。

男人侧过脸,端正的五官,两眼温和地瞧着面色冷凝的许小安。

许小安说,那就再等一夜,我都准备好了睡袋。

男人笑笑,说,行。

4

夜晚降临,半月悬空,清辉染上枝头,周围一片空荡,不时鸟声由远而近,更衬出山顶的孤寂。

费涛从山下自己的路风越野车后备箱取了睡袋和准备的食品,回来后两个人把彼此的睡袋展开就靠着六角岩,同时铺开一条褐色毡毯,上面居中搁着一只大号充满电的手提灯,周遭是费涛准备的两盒压缩饼干,几袋手撕牛肉,三罐杏仁八宝粥,和一大碟紫红葡萄。

两个人默默地吃完,把包装袋空瓶罐用塑胶纸裹了,费涛拎着到崖边准备一甩手朝下面抛去。

恰这当口,费涛向崖下瞥了一眼,便是这一眼,让他脑袋轰的一声感觉炸开,他见着了一堆漂浮闪烁蓝幽幽的、长长短短的人的骨头;它们在子午崖的半空,黑色的烟气里摇曳晃荡,时而散开,时而又叠加,细观能发现,它们拼凑着各类形象,脸孔、星斗、花束、山丘、茅屋,等等。

其间,那张勾出的面孔很是熟悉,这是让费涛最恐怖的,他看了第一眼就明白那是谁,根本不用猜测。

他回身看看正钻进睡袋的许小安,立刻有了一个震撼的念头,那张死人骨头拼凑出来精巧阴冷的面孔就是许小安,而此刻他看到的许小安也许,也许已经,死了。

这个念头攫住了他,他一阵战栗,脚也发软,但这只是须臾的工夫,渐渐费涛镇定下来,他再朝崖下看,黑漆漆的沉寂,那些晃着蓝光的骨头全然消失不见了。

他想,难道先前那一刻是产生了幻觉?

他把塑胶纸裹起的垃圾照旧朝崖下扔掉,听到下坠的塑胶纸里的东西漏出,向四周溅开,仿佛是身体中破碎的音符。

他深吸了口气,然后转回,冲着已经躺平在睡袋里、只露出一个头的许小安说,这么早就休息,放弃了吗?本来我的意思,咱们还可以到周围搜寻下,兴许有新的发现。

许小安正对着手机看一篇小说,她边看边回道,这会儿确实早,九点过几分,可能也看不到什么,我们十二点后再搜查也不迟,不是讲凌晨后奇异鬼怪的东西才出门活动么?

费涛笑道,你真把杜为当成鬼了。

许小安说,我只是想更有把握点,免得浪费时间。我希望能找到杜为,不想总是落空。是死是活,给我个彻底的结果。

费涛仔细观察和聆听着,他想从许小安的语句和面色上看到点不同寻常,但一无所获。

之后,费涛绕着六角岩转了几圈,又踱步到悬崖前,定定心神朝下看,那些骨头又继续着,在他的眼前摆动,末了,他恍然,这是人的骨头,它们在跳舞,他坚定地推测,这是一种体育或艺术的行为。

他略略明白了,于是试着转身不看了,而后又再回头来瞧,骨头们又隐藏,末了,再重复转身回头一次,骨头们又清晰可见。

果然是这样,隔一次就能见着这些蓝光盈盈的人骨。

但具体是什么道理他实在猜不出。

后来,费涛心绪渐趋平稳,点上一支烟,静静地吸着,身子蹲坐在悬崖边,认真而饶有兴趣地欣赏起那些骨头们似乎永远不会停歇下来的表演。

那些白骨,长短不一,灵活善变,也能弯曲折叠,旋转翻飞,着实灵气十足。

它们每隔一分钟到两分钟,组合成一个形象,就像素描,带着幽兰的清光,冷冷的,悄悄的,穿插游走,绘出的形象,栩栩如生。

最后,费涛也看到了自己的脸,看到了杜为的脸,和很多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的简洁明晰的容颜。

他竟不住痴迷,心里佩服起这崖下的骨群,俨然是随意自如变迁的万花筒!

5

费涛近于陶醉,说不出的被“艺术”吸引了的热情,定定于深夜的子午崖边。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凌晨将至,许小安从睡袋里钻出,她喊了声费涛,没回应,许小安抬头观瞧,看见隐约地坐于崖旁的那个身影,她又叫了声,你在干嘛,12点了咱们该去搜查下了。

许小安说着走到那个身影旁边,突然他看见那个身影旁还坐着个人,两个身影紧紧地挨着,但从远处看,便以为是一个人。

她开启手机的电筒,不安地朝那两个身影照去,光线倏地射出去,从旁边只能照到他们的侧面,然而已经足够了。

她看到了费涛旁边坐的是杜为,他俩目光朝着悬崖下,嘴角流露着怪怪的笑。

许小安立时脸色煞白,后背感到凉飕飕的,她倒退了两步,脑袋里浮现了两个字,有鬼!

电筒光照着费涛和杜为,他们却没转过脸,仍保持着那个状态,许小安鼓足勇气问了句,你们什么时候碰着的,怎么不理我?

他们仍没反应,专心朝崖下看,表情依然痴迷惬意。

许小安慌了,也顺着他们的目光转到悬崖下,然后她见着了那个幽深的还带着紫红色光旋转的洞穴,俨然一张怪异的大嘴,就在黑乎乎的崖下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如果谁跳下去,谁就会掉进那张大口。

接着发生的事情,许小安不太记得清了,她只意识到,自己在跑,顺着葫芦顶的石头阶梯朝山下去。

后来,她很诧异居然没摔倒,一次也没有从陡峭的石阶上滚落,这倒也是非常的庆幸。

翌日,许小安报了110,天不亮带着警察到葫芦山顶,他们发现了费涛的尸体,还坐在子午涯旁,仍保持着昨晚那个姿势,一推他就朝崖下栽去,幸亏那个推他的警察手快,迅疾地扯住了他的后衣领。

许小安说,还有杜为。你们找找。我的男朋友,昨晚我看到他们就坐一块儿。

警察们以六角岩为中心展开仔细的搜索,但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连杜为的一个脚印都没发现。

最后,拍了照,取了几个指纹,把昨晚许小安和费涛没吃完的东西也装进证物袋,清理了现场,将费涛的尸体运走,做具体详尽的尸检。

笔录时,许小安描绘了子午崖下的那个张开的洞穴,紫红色的大嘴巴似的,蠕动着,既恶心又恐怖。

警察放下了笔,认真打量她,反复地问,是不是你吓着了,产生了幻觉。

许小安恼怒地说,我也希望是大脑短路,但你们看看,费涛坐在悬崖上,那样子,莫名其妙地就死掉了,你们觉得我像是胡说吗?

两个做笔录的警察一时无语,面面相觑,末了,他们把许小安的叙述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记下来。

6

入冬了,深夜,许小安梦见自己爬到葫芦山顶,那儿已经被大雪罩成了银白,六角岩银装素裹,长夜把她推着,到了山上的粉红色天光中。

她难以分清这是朝霞还是暮色,悬崖边的两个男子,都是她非常熟悉的,同时朝他转过脸,笑盈盈地举着手招呼她,他们的手上皆残留着污泥。许小安木木地看着他们。

他们则示意许小安过来。许小安踟蹰一阵,末了,还是走了过去,他们把许小安让到中间坐下,各自分别拉住她的一只手,然后很郑重地抓紧,他们的手暖暖的,使许小安一时有些陶醉。

接着,他们开始疯狂地一起用力,拽着许小安朝子午崖下跳,当许小安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身体已经跌进了虚空。

绝望的下坠让她失声尖叫,整个山崖下都回荡着她的惨叫,最后落到一堆乱石和荆棘中,身体如被高空抛落的瓷瓶,摔成碎片;只有她成了一堆破烂,他们却安然无恙,立在她已破碎的身体周围。

末了,传出他们冷酷的笑,这笑她第一次从他们嘴里听到,使她毛骨悚然,那完全刺激到了她,许小安于那笑中醒来,本能地弹起,她手颤抖着,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头和身体,尚且完整无缺。

黑暗的卧室里,突然能嗅到带潮湿的腐朽味儿,她摸索着去按床头上方的电灯开关,一只粗壮的手却抓扯住了她。

漆黑里有个熟悉的嗓音,是杜为,他焦躁地说,现在先别开,我们得谈谈……

那次警方查了几个月,关于费涛的尸检结果,也只是心脏突发性猝死,其他无任何异样。

警方进行了从葫芦山底到子午涯的大规模搜寻,甚至连度假村也一一进行了排查,最终全无收获,由此成为一个悬案搁置下来。

杜为确定的是失踪,但没发现丝毫的线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之后,许小安离开了成都,回了自己的老家大花市,在那儿找了份公司文员的工作,和刚离婚不久的表姐住在一起。

到晚上她老做噩梦,要不就是整晚睡不着。

去精神科看了,医生说得了忧郁症,开了一堆药让她吃。

她的梦跟子午涯总有关联,总是那两个男人来吓唬折腾她。

今天居然发生了真实的情况,那是杜为的大手,杜为阴沉沉的嗓音。

许小安一时想不出他要告诉自己什么,全身僵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就在黑暗里木木地听着。

然后她感到杜为强壮的身躯靠近她,最后坐到床边,尽量平和地说道,我们需要的是把自己放松下来,然后,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你要什么?比如我们可以捕捉到的东西,正是我们需要的,从子午涯跳下去,然后,从黑暗里得到帮助,有另一个世界在等待着我们呢!

许小安战战兢兢地问,你从那儿跳下去了?可是我们没找到你啊!

杜为的嗓音变得很柔和,说,是啊。下去了。但我没坠到谷底,我在半空被接住了。

许小安问,什么意思?

杜为说,半空的孤涯,中间有个拐点,我实际掉到了另一个空间中去了。

许小安自言自语地说,另一个空间?

杜为说,是的。你不能想象,我们都不能想象。但我现在说的是事实。

许小安说,那是哪儿?

杜为说,六角岩已经告诉你我了呀。

许小安说,你的意思是,水星人的巢穴。

杜为开心地回答,是的。但你说它是巢穴应该有点不妥,那可不是什么巢穴,是家。现在也是我要带你去的温暖之地。

许小安本能地嚷道,你别害我,我不去的!你赶紧走,不要再来骚扰我了。看在以前我们的情分上,我求你离开吧!

她猛地按亮了壁灯,橘红色的光线如放闸的洪水,朝四周喷涌开,她朝杜为发声的方向看去,最后惊奇地看到一个男子修长的身影立在穿衣镜中。

7

她随手从床头柜上拿起绿铁皮壳闹钟朝穿衣镜扔去,闹钟却飞到一半,就定住了,穿衣镜里的人无声地走出,抓起那只闹钟。

许小安看见的是费涛,机械的、面无表情的模样。

她急切地环顾四周,找刚才跟她讲话的杜为,可是没有,杜为不知道现在跑哪儿去了。

费涛把闹钟放回原来的地方,站到许小安面前,垂首俯视着她,许小安坐在床上,抬头看费涛,费涛的皮肉似乎僵硬了,脸孔没一点血色,他那样很像一个死人。不对,就是一个死人。

许小安半晌才问,你们这是在捉弄我吗?我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

费涛突然张开嘴,他的嗓音从喉咙里升起,黑洞洞的口腔中散发出浓烈的腐臭。

他说,我们是来接你的。

他的表情与嗓音带出怪怪的笑意,继续说,就等你了。那边你一准喜欢。你别那么害怕,可不是死,那啊,是归于我们理想的地方。

许小安壮起胆子,说,我为什么要去?我求你们行行好吧,别来烦我了啊!你们喜欢你们就去,别扯上我,我就喜欢现在的生活!

费涛阴阴地叹息了一口气,说,你真是不知好坏啊!给你机会,你得珍惜把握呢。我和杜为来之前商量好了,不能由着你,我们必须把你带走。

后来,她用力反抗,推开僵尸一般的费涛,朝门外跑去,到了客厅,杜为正从沙发上站起,两只苍白的大眼盯着她,杜为叫道,小安,相信我啊,我是不会害你的呀!

然后,他迅疾地冲上来从后面抱住许小安,同时一只手去捂住女孩的嘴,防止她的尖叫。

许小安挣扎着,心跳加速,似乎心脏要跳出喉咙了,她用牙齿咬住那只捂住她嘴的手,感觉把杜为的食指和中指都咬断了,还无意中吞了下去。

杜为手指上没血,干巴巴的,咽下去后,许小安的意识也渐渐模糊,她发现自己睁眼看到的东西变成了子午崖上的六角石,巨大的花岗岩从中裂开,呈现下面一个幽深的井口。

他们一个抓她双臂,一个擒住她的双脚,然后一起上下摇晃,把她整个身体兜出一道弧线,准确地扔进井口中。

当时已经半迷糊的许小安以为只是梦魇,很快会醒来。但结果并不是这样。

最后,杜为和费涛对视一笑,两人居然快意地击掌相庆,末了,走到裂开的井口,先后跳进去。

下边是水星人的基地,暗河涌现,越往下水越多,最后绿油油的光线在草叶间晃悠,愈加明显,房子街道广场,慢慢清晰。

水中的路灯一盏盏地闪亮,折射出水波的轻盈,杜为把漂在水里的许小安背到身上,穿过一条笔直的大街,费涛尾随于后。

沿途经过的人并不太注意他们,偶尔瞥他们一眼,也是打量下杜为背上的许小安。

他们拐进了一条窄巷,末了,进了一栋褐色的三层小楼。

8

眼前冒着水泡,嘴巴一出气,泡子就咕嘟咕嘟地一串串地朝上升,许小安醒来时,第一印象以为自己睡在鱼缸中。

那感觉就是自己变成了条鱼。

躺在水床上,还可以浮动起来,口腔里灌进凉悠悠的水,通常便会被呛个半死,现在倒也一点事没有。

这是在什么地方,自己向周遭看看,白墙壁的房间,绿底蓝格子天花板,大理石雕刻的床、柜子、写字台、书架,那些书闪着透明的光,应是超薄的玻璃片做的,塞得满满当当。

周围全是水,流淌耳边,起初还不习惯,后来,慢慢就熟悉自然了。

许小安保持着一种警惕的思绪,缓缓下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到房间门口,拧动把手,走到外面去。

黄铁皮门拉开,看到了小客厅,棕色长沙发上躺着个男人,一看就知道是杜为。

杜为似乎睡着了,许小安走近他也没动弹。

客厅比卧室大不了多少,左边是厨房,阳台,阳台最右边是卫生间,那就更小了,所谓的尺寸之地。

许小安转到厨房,又到了阳台,阳台下面是条小巷,从五层楼朝下望,空空荡荡,没人,橘红的路灯照耀出冷清与孤单的面孔。

周围的水渐渐可以忽略了,能看到的,就像仍在自己熟悉的街区,不过呢,只是在街对面的朋友家里做客罢了。

你醒了?有个声音在背后传来。

许小安转过头,费涛怪怪地笑,手里拿着个玻璃托盘,里面盛着几个淡绿色的果子。

他说,你尝点这个,很不错的,是一种软性石头,处理后,吃着酸酸甜甜很爽口呢。

许小安抓起一个,感觉像没熟的西红柿,放到嘴边咬下点在口中咀嚼,味道还真的不错。

吃过那几个费涛说的甜蜜石头果,许小安问,你们把我也弄来,这儿就是水星人的地盘么?我们要在这儿住一辈子么?

费涛依然怪怪地笑着,回答,这儿是终极归宿,肯定要待很久,也许就是永远。

这时候,杜为也醒了,过来和他们一起说话,三个人,坐在厨房的餐桌上,又取来几个石头果子,大家分着边吃边聊。

许小安看着他俩说话,表情总带着怪怪的笑意。

她很是反感,说你们能不能别老那个表情。

他们面面相觑,拿来镜子照着,互相交流了一个眼神,之后,杜为把镜子递给许小安。

许小安朝光亮的圆镜中瞧,自己的模样没怎么变,但她说了句我怎么了。随之,那怪怪的带着几分恶意的笑立时爬满了她嘴角。

这笑刻上去表明你将成为水星人,是个标签,和凡人区别开。后来,他们给她解释。

许小安觉得很滑稽,经常对着镜子说话,观察自己的那随之而出的笑,像另一个人,突然把那笑加给了自己,很不自然,很是无聊。

这儿的昼夜用灯光的强度来表示,白天的灯光会显得特别的明亮,到了晚上便会渐渐黯淡。

到中心的广场,晚上,霓虹灯在水流间变得愈加真切,广场周围三三两两地聚着水星人,和凡人看不出有太大区别,只是那一讲话的笑,啊,这就是水星人的标志。可能人类会以为是发生了面部肌肉的改变;自然说话笑笑,看到的人也不会太诧异,但是如果,发怒的时候也如此,凡人观来就一定认为这是十足的病态了。

B章

9

窗外叶子落干净了,初雪飘飞,烧着炭火的暖和房间里,李健英望着午后冬日自家的小庭院。

他双脚不方便,常常坐着或躺着。

家人都出去做活了,便剩下他一个人,常常他都这样,孤独地朝窗外凝望。

他点上一支香烟,吸了几口,从床上下来,叼着烟拄着两根松木拐,打开房门,到屋檐边,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山头被雪花染得白白的。

他记得是小时候上过那山,现在山下建了疗养院,山也被改造了,修了缆车和诸多风景点,没了以往的原生态。

他是跟几个同村的伙伴上山,一早到那山中的溪涧里捞冰块吃,薄薄的冰块像水晶一样耀眼,放进口里即刻融化。

到深秋时候,山中的溪涧就产这样的冰,村里的孩子于是多结伴前去,一大早起来,晨曦的冰块是最富口感的,孕育了一夜的清爽。所谓山里的风露的精华大抵是全聚集在上面了。

现在是没了,那冰块谁还敢吃,有了人为的污染,总不如从前。

他们吃过冰块,心满意足地登到山顶,在那六角岩石边,老想爬上去,但滑溜溜的,没支撑手脚的地方,一次次的失败。

有一回那大石头发出了怪响,把他们吓一跳,然后大石周遭的地方还渗出涓涓的水流。

他们既诧异又恐惧,不敢再多待,转身撒丫子就跑。

他们回去告诉了大人,他记得同妈妈说了,妈妈只是笑笑,完全没听进去,只当他小孩子胡言乱语。其他孩子的家长大多也如此。

这件事他现在还能很清晰地忆起,那六角岩石下的流水,就像有意地淌出来捉弄他们,石头下面似乎有个正看着他们嬉闹的东西,最后厌烦了,给了他们一点颜色看。

那流水仿佛孩子急切的数股尿液喷涌而出,跳跃着抖动着,似乎恶作剧里也带着几分难得的喜悦。如今思来,李健英也忍不住偷笑。

雪花缓慢地飘洒,院子里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他拄拐到院子里,在两棵光秃秃的老榆树边来回踱步,渐渐额头起了一层汗,身体也微微的热乎。

再回到屋子时,他感到自己变得轻快,似乎可以扔掉拐杖,而双手拍打,便能悬空而行。

他坐到床上,试着刚才想的,两只胳膊尽量向左右两边伸长,慢慢上下抖动,如一只机器鸟,身体由此升腾起来。闭上眼身体一点点脱离床面,升到屋顶的天花板上,脑袋还磕碰了下,再睁眼,自己身体歪斜着,再进一步就会跌到床下的水泥地上。

他收回双臂,看着墙角炉子里炭火燃烧,此时窗玻璃上有嗒嗒声响动,转眼瞅去,一张脸粘在了玻璃上。

是个陌生的女人,苍白的表情,大大的眼睛,空洞地盯着他。

李健英冲着那张脸大声地询问,你干嘛的,找谁呀?要不我给你开门你进来。

那破玻璃窗户常常漏风,自然也不隔音,女人在外面回答,我路过你家门口,院门敞着,进来休息休息避避雪。

末了,女人进了房间,搬了张小竹凳坐在炉火前,李健英指指床头柜上的茶杯和暖水瓶,说,你想喝点热的就自己倒,不用客气。

女人穿着米黄色的长大衣,披散着头发,挎着一只粉色的单肩包,个子足有一米七,身段极好,只是五官生得有些错位,始终给人很不协调的观感。

她那张脸每个位置都有偏差,如果能恢复到原位,可堪称绝色佳人。

李健英看了,觉得造化弄人,又瞧瞧自己那两条废腿,内心涌出一阵唏嘘。

她的脸和自己的腿似乎激起了李健英对女人的共鸣,而他们的年龄看上去差不多,都是二十刚出头。

女人拍着大衣和头发上的雪花,问,你一个人在家?

李健英猜她这话是否有恶意,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女人,最后觉得她并不像个坏蛋,遂回答,是。我习惯一个人呆家里。

10

李健英微笑,甚而带着几分柔情问,你是大花市来的,路过这儿吗?要去西昌,可以到村北的汽车站坐132路车,是直达的。

女人回答,我哪儿也不去,就住在葫芦山中。

李健英没太明白她这话,琢磨了下,遂说,你是在山中疗养院里住着吗?哈哈,我看你就像游客。这儿风景不错,也很养人,倒是个好地方。

女人笑笑,说,你腿怎么了。

李健英说,初中的时候贪玩,上山没注意踩滑从一个陡坡滚落,人倒没死,腿却摔坏了。

他苦笑,笑得尽量不让自己感到狼狈。

女人说,应该治疗啊。

他回答,我家哪有那么多钱去医院。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大花市的医生也讲了,这双腿的神经都摔死了,再往上级医院治疗,也不见得有啥效果。当然喽,有钱例外,可以到处找好医生治,甚至出国去治疗,反正不放弃,前提呢,就是你足够富有。

女人说,你是穷人?

李健英回答,不是。我比穷人还差点。我是残疾人。我吃低保,还得靠家里人。

女人眨巴眨巴眼,思考着说,确实挺麻烦。你难道没别的打算吗?

李健英说,能有什么打算呢?我想用手爬到葫芦山顶,然后在那儿的悬崖边深呼吸几口,接着就可以翻下去,据说那下边云雾缭绕,还能看到好多亮人儿跳舞的图案。

女人认真地说,是的。那是例行表演。我也看了不少。

李健英有些惊愕,望着女人的脸,说,是真的吗?悬崖下的舞蹈。我还以为只是个传说。

女人说,如假包换。其实呢,我也下去过,和他们一起舞蹈过!

李健英睁大眼,说,什么?你跳下去了。我现在很疑惑,不太相信你说的这个。你确定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吗?

女人说,我为什么要逗你,你不是讲你已经很可怜了,我没必要耍你呀。

李健英忽然激动起来,变得有点语无伦次,他说,啊,对,呀,你看,我总敏感地误会别人,这个毛病想改却老改不掉。我呢,已经意识到了,你,你,不是一般意义的人。你看看,我有猜对吗?

女人嘻嘻地笑着,这回看样子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她说,我可以带你去葫芦山顶实现你的愿望。

李健英说,那怎么行?我可陪你走不了那山路。

女人说,不用你走,我可以带你去。

李健英说,不要开我玩笑。

女人说,我说帮你肯定不能骗你。

李健英好奇地再次打量她,她确实身材苗条修长,如果五官再去做做整容术,那就可视为天人了。

李健英说了声谢谢,然后,点点头,接着又做了一个很感激的手势。

他那表情,似乎因此而要流泪,一只胳膊去抹了抹眼睛,许久才说道,我其实感到自己很幸运了,能认识你这样一个完美的女子。你太为我着想了。我真是心潮澎湃;我都不知道怎么表达,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太好了。我完全接受你的好意,虽然我明白你仅仅只是宽慰我。然而这有什么关系呢?这都不重要了,关键是你的真挚的情意我体会到了。这尤其让我觉得美妙。

女人说,你倒是挺能满足。反正我说你也不相信,那这样吧,如果你可以的话,我们现在就出发,我来教你该怎么做。

11

葫芦山顶有两只金丝雀,齐齐地飞着,落到崖边的常春藤上,月光投射下来,清白如水,能清晰地听到细风的低唱,凉悠悠的空气嗅到鼻孔有一种融入自然的亲切的快感。

六角岩旁的悬崖边坐着两个人影。是那个女人和李健英。

李健英的两条废腿垂开,屁股稳稳地坐在悬崖边上,目光斜斜地瞄着悬崖下一团团清辉裹着的烟气。

他记得那高挑的女人背上了他,他起初很不好意思,连连推辞,但女人很严肃甚至是很严厉,他之后慑服于女人的威势,爬上了她柔软的后背。

女人比他想象得有力量得多。

她驮着他疾步地出了院门,随后李健英的感觉就只剩下玄幻,比梦还奇特的体验。

女人像大风一样开始飞驰,脚似乎都脱离了地面,最后全然是迅速地滑动。

到葫芦山中,能觉着人在上升,山在下降,肋生双翅一般,是的,最后跟飞翔没区别,落到山顶。

游客很少,并没注意到他们。

女人让他坐在悬崖旁的草地中,一探身即可以查看到崖下的深渊。

下面堆着雪,白皑皑的,落下去就仿佛跌入银白的粉末仙境。

李健英宛如进入了奇幻世界,听见女人就在他耳边说,晚上能看到悬崖下的舞蹈,兴许还有你自己,你也可以站起来和很多人一道翩翩起舞。

女人坐到了他旁边,李健英百感交集,支支吾吾地说,好的。我都听你的。你现在让我干嘛我就干嘛。

女人说,你不习惯在高处吗?看你有点紧张。

李健英说,不是。我很兴奋。我从来没这么激动。可是,我想问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呢,同你说了吗,哦,对了,好像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李健英。

女人说,我叫舒云。

李健英说,舒服的舒,云朵的云吗?

女人说,对。

李健英赞赏着说,很惬意的名字。

女人说,像女人的名字吗?

李健英说,就是女人的名字啊!而且是很雅致的女人的名字。

女人笑了,她说话时也总隐隐带笑,她说,我没来这个地方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李健英说,哦。你从哪儿来的?

女人说,云南那边,玉溪你知道吗?我从那儿过来的,到这边旅游,结果再没回去。

李健英说,知道。那儿出的烟很有名。玉溪牌,我抽过几次,别人给的,不过自己不舍得买,因为对我来说太昂贵了。

女人说,是的。你肯定买不起。哈哈。但是,味道确实不错。我可以请你再抽抽。

女人欢喜起来,似乎因为讲到了她的家乡,勾起了她的一些美好的回忆,她从挎包里摸出两包玉溪递到李健英面前。

李健英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可是这不太好吧。

女人说,抽抽看啊,和你以前抽的是不是一个味道。

李健英只拿了一包,拆开,先给女人敬上一支,说,你带着烟,你肯定也能抽,一块吧。

女人笑笑,错位的五官绽开几分灿烂,她接了烟,然后从包里又翻出一只电子打火机,先给自己点上,然后又给李健英点,李健英诚惶诚恐地忙把烟凑上去,用嘴努力地吸着,烟头冒出了红光,他忙说了几个谢谢。

他们大口地吸着,周围腾起烟雾,那时候已经过了黄昏,山中无人,只有他们,晚霞和雪花一起沉落,风轻轻地吹,并不觉得冷。

周围静谧,半轮钩月也跟着升上来,悬崖下开始有了嗡嗡的声响。

女人说,他们要来了。

李健英认真地低头观察。

突然有了打拍子的声响由远而近,蒙眬月光照耀的悬崖下跳动着一些白色的东西,渐渐看明白是骨头,然后默默地变化,拼出各种形状,如天然合成,没有丝毫瑕疵;而且不断随拍子变化,末了,居然看到了自己的脸孔,惟妙惟肖,李健英禁不住大声赞叹;随后他见女人起身,不等他多问,女人已飞身而起,跃入崖下。

12

女人溶进了那堆骨头里,霎时成了主角,那些变化的白骨成了她的绿叶,为她伴舞,女人悬空在崖下大肆地旋转跳跃起来。

这着实令李健英大开眼界,他用手捶自己的头,全然认为不可信,只是在梦里。但后来渐渐明白,这确实是现实,真真切切。

他禁不住也晃动起身体,便在这当口,忽然觉得废弃多年的下肢有了热感,也能驱使他站起来了,这俨然成了一个神话的时刻,李健英后来居然站在了悬崖上,他惊恐地双手捂住嘴,两眼睁得比铜铃还大,感觉是周遭的一切都疯狂了,接下来,李健英也毫不犹豫地纵身而下,深情地投入子午崖的怀抱。

冬夜变得很轻悠,让心松弛下来,女人拉住了李健英的手,带着他上下翩飞,最后两个人并立在一起,这一瞬间长久定格了。

两个人凌空于悬崖间,白骨形成一圈花瓣将他们萦绕。

后来,李健英琢磨这真是他这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刻。

这种快乐状态持续了半个小时,末了,女人又把他带回了六角岩上,女人说,我想你一定很满意了。

李健英说,我忘乎所以了。

女人笑道,那不错。也算陌生人的我送你的一份提前的新年礼物吧。

李健英有些失落地说,你要走了吗?

女人说,是啊。总是有道别的时候呀。

李健英伤感地说,可是我真希望这个夜晚永远不溜走。

女人说,这怎么可能,一码事归一码事,分离也是人生最重要的部分。

李健英拉住女人的手,有想哭的冲动,但他憋住了,末了,说,是要我坦然面对一切吧。

他念叨着舒云的名字,又抽出玉溪牌香烟,两个人又无声地开始吸烟。

天很快亮了,李健英蓦然发现旁边的女人不见了,而自己的两条废腿却恢复了活动力。

李健英是走着回家的,到家已经中午了,家里人正在吃饭,看见他进了院子,全都呆若木鸡。他冲他们笑笑,说,我回来了。

妈妈先上前,惊喜交加,两只眼泪花盈盈,她去摸儿子的两条笔直的腿,说,你上哪儿去了?我们以为你,你,你死了……

弟弟也上来拍他的腿,说,我还以为里边是假的呢,现在很实在呀。你把裤管卷上来让我们看看,谁这么厉害把你治好的。

村里的人很多也闻讯赶来,院子里不一会儿聚满了好奇的乡亲。

大伙儿都在打听是谁把李健英的瘫病一夜就治好了。简直无法想象。

很多人的结论是,只有神仙才能做到这一点。

他们都在等待李健英给他们答案。

李健英觉得很厌烦,原本的喜悦瞬间没了,他指指远处东南方的葫芦山,说,是那山帮我治愈好的。

妈妈说,山神吗?

李健英说,是个高个子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山神。

隔壁的马老太说,那肯定是仙人了。葫芦山以前就有仙人的传说,可能这回真让你小子给碰上了。这运气,你上辈子修德了。

大家听了马老太的话皆深以为然,纷纷说,以后要多到葫芦山上去拜一拜。

13

李健英常去葫芦山,站在六角岩石边,或者悬崖旁,希冀那五官不对称的高挑女人能突然地再次露面。

半月后,一个雪天,吃了午饭,李健英又上了葫芦山顶。

他这几天都驻守到晚上十点过才返回,因为想再见见崖下的白骨们的舞蹈,但是始终没看到。

今晚,他下决心呆一宿,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了帽子手套,看看悬崖下到底会不会再出现那夜的奇幻景象。

他点了一堆火,边烤火边朝悬崖下瞅。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冬夜,寒风轻轻地吹,悬崖下弥漫着一层灰色的冷雾。

他带了一只保温杯,里面装了热乎乎的菊花水,此刻拧开,仍保留着温度,慢慢啜饮着,等待着。

到半夜,眼皮开始打架,实在困得厉害,蜷着身子在火堆旁忍不住打盹,但还是努力朝悬崖下瞅,却连白骨的影子都没见着。

中间醒过几回,眼睛尽量瞪圆了,朝下盯住,哪怕是幻觉呢,也让他发现一点东西呀,但悬崖下毫无变化。

至天明,冰凉的水雾结满了山顶悬崖,他打了个哆嗦,被冷醒,身体有些部位都冻僵了,他看看已经熄了的火堆灰烬,很失望地叹了两声。

李健英跑着下山,径自奔回家,出了一身热汗,家人正吃早饭,见他,个个面带愠色。

妈妈叫道,你又跑哪儿去了,一天到晚魂不守舍,别老让我们给你操心。

弟弟说,你又去找那女的了?你可真执着。我跟你讲了,那多半是你想出来的东西。一个人在屋里呆久了,有了幻觉。

爸爸气咻咻地说,以后跟我们一块儿去做活,你现在健康了,也要给家里出力,分担家里的劳务。赶紧过来吃饭,吃了就去果园里帮我们。

李健英沉默地点点头,说,对。我如今正常了,自然要去找事做。

之后,李健英想淡忘这件奇遇,白天努力在果园干活,晚上认真做家务。

躺到床上,蒙头便欲大睡,但脑袋却不听使唤,那个女人的形象会在幽暗中缓缓地显现。

她就靠在李健英身边,连呼吸出的微细的香气,李健英都能敏锐地嗅到。这根本不像梦,俨然真实场景,李健英去搂她,最后抱着的是自己的铺盖。就这样几个晚上,女人都显现,但他实际又无法真正地接触到。

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可是,却无法捕捉她那迷人的实体。

李健英想,这是无数次的了,像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梦一般,拥住女人那实在的身体,让她变成自己的妻子。

李健英是无比的感激女人在他痛苦的生命里出现,这实在可以称作一个奇迹了。她在他心中就是妥妥的,女神的完美形象。

人都是有贪念,满足了,被治愈了,又想要更多,此刻对女人的思念,在深夜急速地发酵,变得无比强烈。

大约又过了十天,深夜,李健英由于白日的劳累,躺上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忽然被一阵清晰的流水声惊醒。

他睁眼,看到周围有白乎乎的水泡上升,原来的屋子,好像变成了一只鱼缸。

他爬起身,却听见背后有个声音说,不要动。你现在还得躺着。

他扭过头,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是硬木床最里边的角落。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然而只是一张面孔,错位的五官,就只有一张薄薄的脸,俨如一幅太过逼真的肖像。

李健英既惊诧又亢奋。

他用激动而震颤的声音问,是你来了吗?

C章

14

许小安住进水星人的世界后,她就没了心跳,心脏这个器官似乎既处于休眠状态,抑或成了一个无用的摆设。

杜为和费涛他们的心跳仍是存在的,然而很缓慢,一分钟不到三十下。

他们相互探讨,觉得这是不是在水下的缘故。

他俩争半天,没结果,许小安在旁边始终沉默,杜为便转头问,小安你觉得呢?

许小安这几日也在想这个事情,这会儿很不耐烦地说,你们随便怎么认为都可以,我呢,觉得这是当下的常态了。

费涛问,什么意思?

杜为说,小安说我们都是水星人了,要按照水星人的标准来理解这个情况。

费涛在水里噗噗笑了,说,这却是对的。水星人可能就这样。

许小安冷笑两声,说,我没说水星人,我的想法是我们实际是死人。

他俩听了许小安的话,顿了顿,突然哈哈大笑。

末了,杜为感慨,说,是呢。已经和凡人决裂了。妈的,我们现在不能叫那个人类了,但我不失望,我很欢喜。

费涛调侃着说,那就叫水星怪物吧。

许小安撇撇嘴,说,你们如愿以偿,把我也带进来,这个葫芦山六角岩下的水怪的世界,难道这便是神仙生活吗?真叫人沮丧。

杜为说,不是这样的,小安。你还没发现其间的美好,不用那么担心,适应了你就会明白这水下的妙处。

费涛说,不是让人沮丧,是要继续探索,我们到了一个新世界,肯定寻求的是更高的快乐,自然这都需要一个时间过程。

许小安嗤笑道,那我们就是假死状态,没彻底死透。

杜为说,你现在抵触情绪挺大,小安你要知道,我们可以理解你,但这同时,你自个儿也得发奋向前走,我们共进退,犹如移民到了一个新的国度,我们带你,你也不能扯后腿,心态先要调整过来呀。

许小安叫道,我不是抵触,亚根儿不是这档子事,我呢,就反感你们这样强行地把我带来,口口声声为我好,实际太霸道了,你们这是绑架我,知道吗!

许小安的声音愈发得歇斯底里,末了,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杜为和费涛一时愣住,相互交流了个眼神,两人吧嗒着嘴,想说什么又没说。

许小安站起身,怒冲冲地摔门而出,去了附近的广场,沿着广场边一圈圈地绕弯。

广场上没什么人,路灯昏暗,光线在水泡里时隐时现。

许小安垂头丧气地走着,不时地用手按住胸口,她现在多想恢复心跳,回到人的空间,到了这个鬼地方,犹如在绝望的梦魇里,如果真是梦那也得赶紧想法子醒来。

虽然以前的生活并不如意,但比之于现在,她觉得,过去是自己抱怨太多,其实除去那些怨愤,还是很快乐。

什么都怕比较,她现在比较了,结论似乎变得一目了然。

回去!回去!回去!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把那两个笨蛋扔开,他们喜欢这儿的怪异,随便他们,我认为我还正常,无法接受,是的,不可以勉强自己。

许小安如此胡思乱想,同时加快了脚步,在广场上飞奔起来,只听哇呀一声,她撞到了什么东西,和那个东西一起惊呼着翻倒在地。

15

那个东西,实际是一个水星人,不过长得有点像一只大圆球。

圆球的头发披得老长,许小安和圆球翻倒在一起,被那些水草般蔓延的长发缠绕。

两人挣扎着爬起来,半天才分开,许小安口里咕哝着,你没事吧?我没注意,对不起。

圆球没吭声,两只小眼盯着许小安,看不出圆球的空洞眼神里是生气还是不知所措;

许小安打量圆球,暗色的光线中,看到的只是一个丑陋的形象,辨认半天才意识到她是个女性。

圆球突然说,你是小安?

许小安一愣,说,你是?

圆球蓦地欢叫道,许小安,我是朱瑞芳呀,小学时我们同桌,你不记得了。

许小安开动脑子,是的,记忆的闸门打开,一个秀气大眼的漂亮小女孩跃然而出,拿着熊猫头铅笔在雪白的作业本上认真地写着。

但是,这个清丽的形象与眼前的圆球完全不能对接到一块儿。看不出是一个人,或者说,简直大相径庭。

许小安难以自信地问,朱瑞芳?我没看错吧?!

圆球苦笑,说,这个讲来话有点长。不过,许小安,我初二借给你的整套的哈尔波特历险记你可一直没还我呢。

后来,她俩终于确认了彼此,到不远处的一家饮品店坐着喝绿草汁,同时聊起了为什么会到这儿来的经过。

朱瑞芳没考上高中,去成都打工,认识了一个叫许东的火锅店老板,首先她是在那家火锅店当收银员,后来让许东看上了,在许东的百般诱惑下成了他的小情人。

半年后,朱瑞芳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想把孩子生下来,那时候她刚满十八岁,给许东说,许东四十三,有家庭,老婆是个贤妻良母,有个女儿比朱瑞芳还大一岁,马上考大学。

许东听了,只有一个意见,把孩子赶快打掉,同时可以考虑给朱瑞芳在成都郊县买套小居室的房子。

朱瑞芳不答应哭闹,许东先是安慰,之后不耐烦,威胁朱瑞芳,说,这个不能由你做主。你如果要生下来,你就自己找地方搬家,以后我们没任何瓜葛,你也休想在我这儿拿一分钱!

朱瑞芳难过一阵子也就妥协了,在许东安排的医院做了人流。

后来,许东说话也算数,给朱瑞芳在都江堰的主城区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二手房,每月再给她六千块钱做生活费。

起先日子过得还不错,每月许东来个两三回,但是后来,大抵过了一年多,许东渐渐来得少了,因火锅店经营不善最终倒闭,为躲债他们一家子偷偷搬走了,这下只剩朱瑞芳,自己又得出去找工作。

她又去了火锅店干活,换了几家,又累,工资又低,一个月才休息两天,非常的辛苦和让人心烦。

后来,又去卖服装,有个中年男人经常到他们店里买衬衣。

一来二往就熟了,她们叫他马哥,女店长说,马哥是开公司的,大老板。

具体开什么公司,这个就不知道了。开着林肯车来高档男装店买成打成打的衬衫,往车里一塞,然后乐呵呵地离开。

他买的那些衬衫却很少见着他来的时候穿。

马哥总是叫朱瑞芳给他挑,说是相信小瑞芳的眼光,每次都这样,而且来前都要给店里拨电话,问朱瑞芳今天在上班吗。

后来,大家心知肚明,常常开朱瑞芳的玩笑,说,马哥为你买了快一百件衬衫了吧。

朱瑞芳有一天傍晚下班路上,终于坐进了马哥的那辆气派的黑色林肯大轿车,他们上午就在微信里约定好了。

起初马哥要了朱瑞芳的微信,不怎么聊,都是一些问候,给朱瑞芳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慢慢地他跟她也就聊得多了,最后决定两个人单独见见面。

16

马哥说了自己的年龄,当时他们正在吃韩国烧烤,朱瑞芳喝了口烧酒,然后就被呛得连连咳嗽。

朱瑞芳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末了,让马哥再说了遍。

马哥笑嘻嘻地说,瞧你这么惊讶,让我觉得很逗。

他倒了杯茶水给朱瑞芳,接着说道,我这个人不显老,呵呵,虽然已经六十有三了。

朱瑞芳为刚才的失态脸红,很不好意思,说,马哥,你保养得好,看着就像四十多岁。

马哥说,老了,外表看不出来的。小朱,我第一眼见着你就产生了美好的感觉。我一看便想起了一个人,那已经过了几十年了。她那会儿与你一般充满青春活力。我们时常在小河边手牵手,她后来成了我的妻子。

朱瑞芳说,哪儿的小河?

马哥说,就是后蜀园那边的杨柳河。我们家和她家是住在同一所大院中,也可以说是从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朱瑞芳说,我知道了。你的老伴,我长得像年轻时候的她。

马哥哈哈大笑,说,对呢。就是这样。

朱瑞芳说,那你们现在怎么样了?她呢?你这么说,我倒很想见见她本人。

马哥说,她早死了。

马哥是笑着说的,没一点哀伤的表情,转瞬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立马挤出几丝悲凉,接着说,前年突发的心脏病,说没就没了!

然而,朱瑞芳全然看在眼里,心头掠过一丝恼怒,对马哥原本的良好形象大打折扣。

她心里开始琢磨这老家伙的目的,显然他现在是在追求她,是要玩弄她呢,还是要续她这根弦呢?她还没搞清楚。

马哥喝了口烧酒,重新保持微笑,说,她去了,我都不敢看她照片,伤心了老半年走不出来,幸亏啊,我女儿从广州那边给我发送了很多好看的光碟,基本上是经典的温暖的电影,女儿说对我的忧伤应该有缓解和治愈。

朱瑞芳说,看来是有效果哦。

马哥说,对的。看多了那些既温暖又充满哲理的片子,自己也觉得人生没必要那么伤心,人到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便是自己找乐趣。痛苦终究是没前途。

朱瑞芳说,你们有钱人挺好,比我们强。我们就是为了生活,挣扎在生存线上,一辈子稍微能过得安稳轻松点就阿弥陀佛啦!

马哥说,我也只是开了个快递公司,现在让我本家的一个侄儿打理。谈不上有钱人。

朱瑞芳突然放肆地笑开了,说,你不是有钱人,太阳也就从西边升起来了。

马哥一时有点发窘,说,啊。我......这个怎么讲呢,肯定生活是无忧的。

他停了停,继续道,我呢,见着你吧,第一次,我就觉得我应该帮助你。

朱瑞芳说,怎么帮助我?

马哥想了想说,是全方位的,但肯定以经济为主。

朱瑞芳单刀直入说,是包养我吗?

马哥一时语塞,几秒钟后才一字一顿地说,我是真心喜欢你,想娶你,但不知道你怎么想。

17

朱瑞芳说,你得给我时间。

接着,马哥给朱瑞芳的微信里转账两万八千块,说是我们单独见面的一点小意思,实在不成敬意。

朱瑞芳不敢点,笑道,马哥,太多了,受之有愧呢。

马哥说,你不点就是看不起我哦。

朱瑞芳心里却欢喜起来,口里还咕哝,说,实在太多了。

马哥说,你在我眼里就是无价之宝,这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一定要收下。

回来后,朱瑞芳点了那笔钱。

她仔细琢磨马哥的话,明白他就想找个年轻漂亮的,自己这些方面至少在马哥看来很不错,他很满意;自己也正好再找个伴侣相依。

虽然马哥对妻子的死表现出了令她厌恶的冷漠和虚伪,然而从很大程度上来讲,马哥与她有很明晰的目的,即所谓的各取所需;俨然达成了利益共同体,总能一块儿过上一种现实的健康生活;他要一个小鸟依人,她则需一座大山依靠,相互一点不矛盾,反而有点像绝配。

一个月后,朱瑞芳顺理成章搬进了马哥家,和马哥领了结婚证,过起了贵妇人的生活。

马哥住的是一栋三层的小别墅。

西林坡的富人区,是顺着一座小山丘扩建出的别墅群,并栽植了大量的树木花草,风景清幽雅致。

他们的别墅在坡顶,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对面葫芦山的形状,甚至可以看到那著名的六角岩的轮廓。

朱瑞芳有时候一个人在家,就拿着望远镜朝周围观察,葫芦山的每棵树,游客们的各类面孔一一都能看清,甚而还见着过黄昏时分,一对年轻的情侣在林丛中野合;看得朱瑞芳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但最令她奇特的是,有一个晚上她失眠,正好到窗边,用刚买的价格不菲的夜视望远镜朝黑暗里窥望,本来是无聊的举动,却有大发现。

红外线的夜视仪不经意间捕捉到了葫芦山崖下的白骨舞会。

朱瑞芳先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但看着看着,却有了乐趣;之后,越看越喜欢,进而从那些变换的骨头里见着了自己的面孔,它们把自己拼得庄重高贵,清秀典雅,这竟使朱瑞芳激动得掉下了几滴热泪。

第二天她便跑到子午崖,开始寻找那些白骨的踪迹;显然没任何结果,之后这个成为朱瑞芳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她隔三差五就要到葫芦顶搜寻,有一次马哥出差去了,她便跑到子午崖待了一晚上。

然后,她不光见着了那些白骨,还发现了六角岩里走出的水星人,一个木讷但相貌周正的帅哥,并没经过她同意就上来抱住她,并毫不迟疑地将她抛入了裂开的六角岩石下的那个黑洞内。

当时,令朱瑞芳惊愕的是,这个过于荒谬恐怖的过程中,自己竟没丝毫的害怕,好像她心中早接受了这种安排。

然后她便来到了水星人的世界,和那个英俊的水星男人同居,他们现在有了一个水星小男孩。

18

许小安听完朱瑞芳的经历,连连点头,但疑惑也油然而生。

她说,你现在变太多了,我都不敢认。

朱瑞芳哈哈大笑,末了,认真地说,我老公一直对我先前的模样不满意,总说那时候我又瘦又傻,应该与时俱进一下,后来,我就去按照他的标准整形成了现在这副形象。

许小安被逗乐了,说,这样啊。那是挺好呢。不过你也觉得你现在比以前美丽了吗?

朱瑞芳说,我老公喜欢,我就高兴,其他无关紧要。

许小安说,哦。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朱瑞芳说,是的。他也对我同样如此。我们是真爱。他也是第一个让我感到原来有爱情这种美妙东西的男人。

许小安听了朋友的这段话,空虚的心忽然有了震动,那心跳似乎又启动,猛烈地跳跃起来,她立时打了个嗝,身子本能地震颤了下,她说,看来你挺幸福,这样就蛮好。只要自己开心,一切就没问题。

后来,两个朋友分别时留了地址,约定过几日再到广场上见面聊天。

许小安回到住的房子,杜为和费涛没在,大约是出去散步了,她等了会,仍不见他们回来。

她到卧室躺下,似睡非睡,眼睛里有许多关于过去和现在的场景。

周遭的水泡轻柔地散播开,水流声渐渐放大,她隐隐感到有个影子到了她床边,五官模糊,身体却修长优美,长发披到了腰际,看身材像自己。

影子弯下腰,长发落到许小安的面容上,用清泉般的嗓音说,你应该认识我吧。

许小安挣扎着起身,却动弹不得,她低声说,低到只有自己能听见,你,你?你是谁?

女人银铃声般地笑道,我是你啊,水星人的那个部分,我们还需要充分的融合!

影子说着爬上了床,紧紧地挨着许小安躺下,许小安焦躁的猛烈心跳,到水星人的地盘,她死寂的心脏第一次恢复了跳动,恢复了她原本有的心动过速。

许小安感到自己重新活过来,但活在了这影子的抚摸里,是的,她一只滑腻腻凉悠悠的手伸进了她的睡衣中,在她光华的身体上游走,之后越加快速翻动,最后仿佛一把刀子削起许小安,许小安感觉自己被渐渐削为了一堆碎片,到后来自己的身子一点点地消失。

唯独许小安的心跳仍继续着,仍激烈,在床上,在黑暗的房间里清晰地震动着。

19

李健英的房子在熄灯后变得有了水声,具体说如小舟飘入了大江大海中,那种摇晃的感觉非常清晰;他惊喜地明白那女人出现了,他呼吸因亢奋而变作呼哧呼哧的喘叫,吐出的气体闪着幽蓝的光彩。

女人穿着一件米黄色的无袖连衣裙,两只长胳膊光华闪亮,她站在屋子中央,像美妙的雕塑一样,无声无息。

过了好一阵子,她突然开口说,我来看你一眼。

李健英说,哦。但我不太懂。

女人说,你不是从离别后就一直对我念念不忘么?我全知道。为你对我的痴心,我觉得应该来看你一眼。

李健英说,对。很思念呢,你无时无刻不在我脑袋里打转。

女人说,你是个不错的男人。可惜,一切都不能让人如愿。

李健英说,你是说你等会儿又要离开。

女人说,对呀。

李健英焦躁地说,你留下来,我们一起过日子吧!

女人说,我不是这儿的人,我不属于这儿。硬要留下,这是不可能的。

李健英说,你住哪儿。我可以给你倒插门。

女人笑道,我住在葫芦山中。

李健英说,那我们隔得不远,清水镇吗?

女人说,葫芦山的内部。

李健英回味女人这句话,说,那里边能住人?

女人点点头。

李健英说,那你们属于什么人?石头人?

女人说,水星人。山的最里边是个大湖,我们住在那湖下边。

李健英说,这样啊。太不可思议了。你不会是开玩笑骗我的吧?

女人说,没有。

李健英说,我的腿是你治好的?

女人说,不是。你的腿本就是好的,只是你与所有人都认为它坏了,我只是帮你调整了这种错误的认知模式。

李健英说,怎么可能。

女人说,其实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表面看似外在出了故障,然而本质上却是内在自我观念偏差最终引发的外在问题。所以很多事要从自己的思维里矫正,才能解决根本问题。

李健英说,这么深奥。我很难理解,也没法理解。

女人说,那就不用去想这事了。想你也弄不明白,又何苦费那脑筋。

他们又聊了会,女人便说,我得走了。

李健英下床,踩到一摊水,脚没站稳,险些滑倒,被女人及时拉住,她忙又让李健英躺到床上,说,等我走了,你再下来呀。

李健英说,水是你带来的?

女人说,是。从湖里出来,没有干掉,落在了地上。

李健英说,这个也很奇怪。

女人笑道,不用纠结,等我走了一个钟头再下床,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女人话音刚落,她的身影便飘走了。

李健英正准备问她什么时候再来,但已经迟了。

李健英只好对着黑暗的屋子自言自语地说,我喜欢的人,摸不着,碰不到,真是叫人伤心啊……

20

此刻,许小安从人到水星人,她自己的心跳在耳边震动。

那个自称是许小安水星人部分的影子融合了许小安。

现在许小安在水星人的体内,或者说她拥有了水星人的身体,她恢复了心跳声。

她觉得,这是个梦,有长长的隧道,由于梦的制造,穿梭需花很长时间,最后终究会醒来。

许小安这样想着,连同到水星人的世界都属于梦的部分;而她仍在医院的病床上酣睡,这时候如果有一个护士出现该多好,推她,唤醒她,将她拽出虚幻重新带回现实世界。

杜为从客厅沙发里醒来,走进女朋友的房间,到床前,看许小安躺得好好的,身子朝里,模糊的暗光中,他觉得她变得愈加瘦长。

杜为坐到床旁,尚且没坐稳便感到有只手伸过来,是许小安,软绵绵的一只手拽住他的后衣角,猛地把他拉到了床上躺下。

杜为心里想,她已经是水星人了。

*

李健英自从和那女人有了来往,精神变得很是激昂,干活做事麻利快捷。俨然进入了快车道。

李健英发现自己身上有了无穷的力量,因为那个女人给他的爱,使他残废停滞的生活获得了新生,绝望被清除,希望如旭日耀眼的光辉,冉冉上升。

深夜,李建英房间的灯被拉灭,他一如既往地怀着期待的心情,盼着那女人的显现,暗色里窗外的白月光朦胧地投射进来。

他想,如果她实在不出现,他就要去找她,进入她的世界。

而与此同时,远处的子午崖下,那些雪白的骨头,又在演绎它们永不会停歇的舞蹈;虽然今晚的演出没有欣赏者,它们却照常表演卖力,它们很有耐心,因为总会等到下一位观赏者来临,这只是个时间与机缘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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