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过一个无脑的夏

        我从出生到19岁离家,每年在草原上度过清凉一夏。

      7、8月,小孩子痛痛快快玩一整天都不出汗,但被紫外线晒得黑黝黝的。如果早晚坐在阴凉地,老人们要加衣。我至今深以为自豪,有过那么深远而湛蓝的广袤天空,像妈妈的手臂环抱在儿时的头顶;而阳光,像天上的农民,在收割金色的小麦,毫无保留地倾倒满世界谷穗的光芒,无比灿烂而明亮。在七月流火的季节,真的,特别适合回到我长大的地方。

        不说那青山绵延不断;不说那满城老杨树的重重浓荫;不说那夏日的云朵气势巍峨;单是儿时的大院草地,就有无穷的乐趣。草地里蚂蚱多,总是躲在秘密的角落奏乐。野花星星点点,喇叭花、蒲公英、雏菊、二月兰、马兰花等等不一而足,把大片碧绿的草地,点染得像无边的花毯。下过雨后出现的水塘里,“翻车车”,一种古老的水生虫特别多,笨手笨脚,一蹦一跳,总是被我们的小巴掌追上,把它翻过来,让它挥舞着腿脚,无可奈何地挣扎着。我们小孩子,白天总在草地上东奔西跑,非要玩到大人喊回家吃饭不可。

        特别喜欢夜里的大院。因为家家户户还没有电视机,所以夏天的傍晚,因为天长,大人们散步闲聊,我们小孩子要一直玩到星星满天。还有,我真应该夸耀的那里的星星,每一颗星星像闪闪的钻石,大大小小,远远近近,镶嵌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中,朝我们神秘地眨眼睛。那时候,全城都没有装路灯。家家户户的胡同黑漆漆的,全院小孩子藏猫猫、抓特务、打游击战,你追我赶,笑声、尖叫声、喊叫声,不绝于耳。夜里藏猫猫比白天难度高,还有点吓人。因为除了怕被捉的人找到,还害怕鬼,时不时被突然蹿过来的黑影吓得尖叫起来。总是兴奋地玩到10点多,被大人叫回家睡觉才罢休。

        四年级的一个夏日,夜里11点多,我还不困,于是到大院里散步。全院都熄灯睡了。四周的暗黑而让天空的明月,格外硕大,像精致的圆灯笼,浮在青青的夜空中,一缕白云轻轻飘荡在月亮的脸蛋下,像脖子上围了一条丝巾,那么温柔,那么美丽。周围清亮亮的,却又半透明,像一层薄纱裹着整个世界,透着神秘,透着朦胧。站在那样的浩浩月色中,真舍不得回家。满月的夏夜让我内心澄澈、空灵,似有想,似无想。而终于回家后,母亲因家有小院,晚上从不挂窗帘。于是清皎的月色穿窗而过,照在我的被窝上、枕头上,胳膊和手是半透明的。清清月光,映得满屋都是温柔。不知怎的,竟使年少的我,伤感地落下泪来,悄声地哼唱起《彩云追月》。

        最难忘的还有夏天的傍晚,常常有大片火烧云,像火影在簇簇燃烧,慢慢地向上延展着,扩大着,风吹云走,染红了大半个天空。于是连同房子和树,以及地上的人们,全都染红了。每个人的脸孔,都不由自主,透着无限生命的喜悦了。还记得那时我二年级,吃过晚饭,老爸拉着我的小手,在机关大院的青青草地与缓坡上,慢慢地走着,说不出的愉快。火烧云仿佛天空演奏激荡的交响乐,老爸和我,都没说话,就那样微笑地站在朝西的青青草地上,听着天空演奏的绚丽之曲。许多年后,我都记得老爸大手暖洋洋的,把我的小手轻轻握在掌心的舒服感。

        长大后离开了草原,在北京第一次经历了火热之夏。那时空调还没出现,不缺的是风扇。所以,即便是高温天,还是有地方避暑。一旦必须疾行于路上,必须戴凉帽,肩背凉茶,一把折叠遮阳伞,不到热得受不了,不取出来。

        常常汗流如瀑,常常湿发淋漓,常常沾衣而渍,常常湿巾挂脖,图一丝丝冰爽。整个世界都像一口火锅,哪里都是烫的。于是专捡树荫下走,寻一丢丢凉。而树荫不会总是连起来的,阴凉一旦断开,总要挨大日头的专宠。于是一瓶冰水变成此刻的救命稻草,祈祷我要去的地点怎么还没走到?我安慰自己快到了、快到了。

      1995年,我在军艺办美术补习班。周政委安排我住在暗黑走廊尽头的值班室。小屋无窗,闷热起来,唯有风扇。而且没有水龙头,也没有下水道。每天用脸盆打水擦身,再走过长廊倒出去。有一个小煤油炉,放在走廊,生起火,煮粥,炒菜,就着食堂买来的馒头,居然也很香甜。暑期勤工俭学,能够赚到下学期的生活费。那些个酷夏,蝉儿在拼命地嘶叫,巨大的大卫石膏像在屋里静静地凝视,汗总是擦个不停,又总是在洗毛巾。上了四次暑期美术课,我开始学习赚钱,学习长大。

      军艺毕业后,我和先生去了福建,进入了铺天盖地的火炉中。初去,租民居住。却是老木头房子,不隔热。整个房间火烧火燎,光脚踩地板都觉得烫。晚上睡觉,身边摆一盆凉水,搭一块毛巾,热得无法安睡,只能时不时摆一把擦擦身,擦擦凉席,闭会儿眼,后半夜,朦朦胧胧睡着了。

        到中恩学校报到后,我和先生开始上课。开始住在学校分的五楼宿舍。南方热,于是老鼠极为猖獗。一只小幼鼠不知怎的蹿进来,半夜在屋里啃纸箱子里的粉丝。“咔嚓咔嚓”,吵得我们睡不着。于是先生夜半屡屡开灯,一通狂砸,终于抓住罪魁祸首。后来搬到一楼,夜里开窗,老鼠进入就更方便了。有一次,夜里睡前嗑瓜子,皮堆在桌子上。半夜起床上厕所,一开台灯,赫然一尺长的大黑老鼠死在瓜子皮旁。因为天气热,南方的老鼠远大于北方的老鼠。那时年轻,在亚热带,居然不觉得有多热。老爸给我一把古老的绣花油纸伞,我美滋滋地拿着照相。可惜有一天下雨,打出去,沾上雨水,没有打开晾干,从此就粘合在一起,废了。我的凉帽那时很特别,是从福州买到的一把伞状蓝地白花帽子,撑开是伞,合拢一握,非常别致。

      当时年轻,我才23岁,先生27岁。我们无惧福建的酷暑难耐,家里只有一把微型小吊扇,挂在蚊帐里,彻夜吹着睡觉。白天吃饭也摆在床上,打开吊扇,居然也完全抵挡了闽地炎夏。这个微型小吊扇,一直用到走,也没坏。以至于,多年以后,出于对小吊扇的怀念,我也给闺女买了,可惜质量不咋样,用了一个夏天就不行了。

      走过半个中国后,回到北京。如今,我觉得北京夏天太热的时候,总会有一记警钟敲响:“别忘记广州的夏天,难受程度是北京的十倍!”于是立刻就开始微笑了,因为鼻子里的空气湿度是正好的,我浑身放松下来,觉得头顶的热度也没什么了不起,比体温高那么一丢丢,脖子上的湿毛巾正合适。舒舒服服地进入地铁的夏爽天堂,一路凉风吹,很舒服。

        2018年的广州,炎夏从端午节前就开始了。预报最高温度33度。一出地铁,就感觉进入一个巨大蒸笼,湿气逼人,让中年的我,浑身不舒服。湿湿的闷,比大日头直晒,要难受得多,像热情的小狗用舌舔堵鼻孔,几乎喘不过气来。这在北京多年,是从未体验过的。湿热像潮水汹涌澎湃。

        整个广州的白天,热化了。先生用自行车带着我,顶着热浪骑行。一路穿街过巷,没有遇到一个人,就连街道两侧的商场,都关门闭户。整个城的大马路上,唯有北方来的我们俩,无知无畏,勇闯火焰山。在没有晒成干咸菜之前,终于回到住的地方,打开救命的空调,咕嘟灌冰水。而到了晚上,广州街头好像同时上了闹钟,人潮汹涌,突然而至,大街小巷,刹那间,灯火通明。各种各样的男男女女,都在各种各样的小摊上,唱唱笑笑,吃吃喝喝。整个城在夜里,热切复活了她的繁华与热闹,所有人的生命开始绽放了。

      当时我就想:“我怎么会抱怨北京热呢?现在我想起北京,夏天再热也像天堂。”再回北京,我走在阳光热烈的路上,车辆和行人,自由自在,穿梭往来。我的鼻子舒舒服服,通通透透,非常舒服。

      我默默对自己说:“还觉得38度热吗?比起广州,已经舒服太多。幸福,是只有对比过,才能享受到啊!”

      但是,北京的夏天,又如何能和草原相比呢。在我的半生中,草原永远都是夏天的理想天堂,我长大的地方,父母长眠的地方,看不够,住不够,想不够。

2024.7.1于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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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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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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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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