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没有耐心看完一整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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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马茹娜

 

你有没有发现:优酷等视频平台已经推出3倍速播放模式;“带你X分钟看完X部电影”的短视频层出不穷;充斥着娇妻赘婿霸道总裁一集几分钟的短剧,比一集四十分钟的传统影视剧更吸引人……

类似的情况,不仅在中国出现,在日本也屡见不鲜。

被誉为“日本时代周刊”的《AERA》,曾刊登一篇关于倍速播放的文章,其中一些受访者提到:“我已经不能用原速看一部电影了。我会调成2倍速,跳过那些没有对话和纯风景的镜头。电影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时的娱乐。”“看韩剧《爱的迫降》时,我只关心与主人公有关的情节,其他场景都是跳着看完的。”

为什么我们无法用原速完整看完一部作品了?究竟是我们越来越没有耐心,还是视频内容越来越无聊?

日本作家稻田丰史曾在电影发行公司工作,有8年多倍速阅片经验,在《倍速社会:快电影、剧透与新消费文化》一书中,他试图挖掘倍速播放成为习惯背后更深层的原因:“倍速播放的习惯不过是碰巧露出地表的现象之一,其实它早已深深扎根于地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土壤任由这种根系肆意蔓延的呢?这就是我想弄清的问题。”

 

过于易懂的作品

十几年前,如果人们想看影视剧,要付费租碟或在电视机前准点蹲守。像1994年在美国NBC电视台首播的《老友记》、1998年在湖南卫视播出的《还珠格格》,如果有谁错过了几分钟剧情,在第二天的集体聊天中插不上话,懊恼程度恐怕不亚于今天没抢到喜欢歌手的演唱会门票。

和过去花十几元租一部2集碟片相比,如今人们可以用差不多的价格,买到一个视频平台的短期会员,观看上面的所有作品,以Netflix为例,包月后可以免费观看的作品至少有几千部。再加上传统的电视节目、社交媒体和短视频平台,可以说,现代人是被海量影视作品包围的,所有的媒体和服务,都在争夺用户们的可支配时间。

影视作品的厮杀如此残酷,制作方不再有耐心花费大量时间和金钱来押注一部作品,如今的制作方选择以量取胜。慢节奏的隐喻也不再是值得夸赞的一种特质。现在流行的是:不拍含泪的眼睛、收回的手,而是选择“我好难过!”这样直白的台词,表达人物的情绪和境况。《哆啦A梦》的编剧佐藤大就说过:“嘴上说着讨厌对方但内心喜欢的这种反差描写,现在已经行不通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化?

有着三十多年商业片制作经历,任日本GENCO制片公司董事长的真木太郎解释,原因之一,是出资方担心观众看不懂剧情,因此哪怕少了些趣味,也要努力把剧本改得通俗,以此换取更多观众。

“也许全世界的观众都有这种倾向,希望有人能一五一十地把剧情解释给自己听,自己不愿意动脑子思考,且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愚蠢,一旦理解不了,就认为是作品的问题。”真木太郎说。

真的是因为观众越来越无知,才倒推创作者开始量产直白的“说明性作品”吗?

稻田丰史认为并非全然如此,二三十年前可能也存在这样“头脑简单”的观众,只是社交媒体的普及,让这些声音在当下爆发式地出现在网络上。当越来越多没有逻辑说明、举例,只是武断地打出“看不懂”三个字的观众在网络上积累到一定声量,制作团队自然会接收到这种意见,开始改变自己的创作。

缺乏耐心和理解能力的观众,与“保姆化”的制作团队一起,催生了市面上越来越多“过于易懂”的作品。慢慢地,顺应这种变化的编剧越来越多,剧情中的留白越来越少,也就给了更多观众倍速播放的理由:开了倍速也能听清台词、看清字幕,丝毫不影响理解故事情节。

经典日漫《新世纪福音战士》的改变就颇具代表 性。

从1995年的动画系列开始,20多年来,导演庵野秀明一直保持着“神秘晦涩”的风格。但在被问及为何会答应拍剧场版《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制作纪录片时,他的回答显得有些无奈:“现在这个时代,一部电影如果不去适当地宣传它的‘趣味性’,就没人愿意看了。喜欢悬念的观众越来越少了。”也许是为了顺应潮流,在剧场版的最后部分,他让主要角色依次出场,用台词把每个角色的内心世界完全展现给了观众——如此顺应观众,这在他的作品中还是第一次。

           

稻田丰史研究倍速播放问题时,短剧尚未问世。如今,生长于中国的短剧已经实现了成熟的工业化和出海,这像是对倍速文化发展至今的最好回应:人类的欲望推动了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技术进步,技术的进步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在主张用尽可能少的资源实现利益最大化的资本主义经济环境下,愈发加速的观影习惯似乎也有迹可循。

 

为了合群而看

到底是谁在用倍速播放观看影视作品?

为了找到答案,稻田丰史进行了数据搜集和问卷调查。他发现,在各年龄段平均分布共计1100人中,20岁-29岁的观众用倍速播放居多,且最想倍速观看的是电视剧和新闻报道。在日本青山学院大学的128名学生中,时常用倍速播放的学生比例达到了66.5%,通过拉进度条来跳着看影视作品的学生占比超过四分之三,他们最想倍速观看的是讲座和YouTube视频。

如果说倍速观看报道、讲座,是为了提升学习效率,那么倍速观看电视剧、电影和动漫又是为了什么?

一位青山学院大学的大四女生分享了自己看动漫《辉夜大小姐想让我告白》的经历:一开始就会用倍速观看,剧情有转折的时候再调回原速。这么做不会削减她观影的快乐:“如果我用接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来看它,一定会因为浪费时间而感觉后悔,这种负面情绪甚至会超过看电影的乐趣。”倍速观看,是她在参与和省时之间权衡做出的选择:“我一定要看,不过只要稍微看看就行。这样别人讨论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就可以说自己也看了。”

另一位大二男生喜欢枪战片,总是跳过“啰嗦”的回忆和抒情场景:“作品的表现力不足以让我去享受它的每分每秒,只好跳过。”

类似这样的想法还有很多,在这些年轻人眼里,影视剧有着明确的艺术品和商品之分,后者纯粹是为了“知道”而看。“10分钟看完一部2小时的电影”“5分钟读完100本古今中外名著”之类的视频,就是这样应运而生,在短视频平台受到欢迎。

在信息过度丰富的当下,“不知道”甚至会成为一种不合群。

稻田丰史提到,一位刚参加工作的受访者阅片量很少,身边的人常对他说“一定要看这部片子”“这部你没看过吗”……这让他感觉到压力甚至挫败,之后,观影变成了他的一种任务,就算是把电影当“信息”,也有必要去看。

当阅片量成了一种社交工具和谈资,落后的人只好在后面加速追赶——倍速播放,变成了一种社交生存攻略。

 

图源:哔哩哔哩网站

疲惫的年轻人

博报堂媒体环境研究所的森永真弓常做有关年轻人的活动,在她看来,现代大学生在兴趣和娱乐方面,有一种在短时间内成为专家的倾向。他们讨厌在烂片上浪费时间,也受不了用很长时间去慢慢磨砺品味,他们更想走捷径,找人帮他们列出必看必读的作品,就像在游戏中用“作弊道具”尽快拉满能力值一样,他们就像生活黑客,想要尽快变得有趣甚至出名。

眼前的商品、作品或服务对自己有多大的好处?是当今的年轻人经常思考的问题。他们追求可掌控的体验,厌恶诸如异见、强烈的波动、走弯路、低效率这样的风险事件,将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作品上视作失败。这种功利主义价值观的形成,离不开现代职业教育的“有用论”和发达网络带来无处不在的同辈压力。

 

图源:哔哩哔哩网站

仔细观察年轻人的处境,会发现他们在学业、求职和经济上确实面临更大压力:

《2020年度私立大学新生家庭收支情况调查》总结了日本包括东京、神奈川等地9所私立大学新生的月生活费情况,过去30年里,大学生从父母那里得到的生活费减少了四分之三左右,再考虑到物价上涨、消费税提高、泡沫经济后家庭收入停滞等因素,实际的差距就更大了。大学生除了做兼职来缓解经济压力,还要更早开始实习、参加竞赛、参与志愿活动、在求职上投入更多精力……

这么看来,刷剧、看视频是他们众多兴趣爱好中最易实施的。不过尽管大量视频带来了观看自由,年轻人却不一定有足够的时间来看。在日常压力外,他们还想要尽快抚平精神的疲惫与空虚,跟上“新潮”,保持社交和谐……此时,如果不用倍速播放,这么多的内容怎么消化得完?

“影视作品过剩”“用台词传达一切意思的影视作品越来越多”“现代人因过于忙碌而追求性时比”,稻田丰史总结,倍速播放的出现由此成为当下社会的必然。

不过,“用倍速观影,就好像把食物全倒进榨汁机,哐哐搅拌之后当饮料喝,从营养的角度来说,的确跟普通吃法没啥差别,但那还能算得上是美食吗?”稻田丰史借受访者之口提出这个问题。

未来可以预见的是,就像人类已经无法忍受没有电的苦日子,速溶咖啡、爆米花电影、快时尚品牌将永远有市场一样,许多人也已经无法舍弃倍速这种既方便又合乎逻辑的观影模式。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用忙碌的现代生活,来为自己的浮躁开脱。

稻田丰史将现代人的观看行为分为“艺术-艺术品-作品欣赏”和“娱乐-商品-信息收集”两大模式。前者呼唤创作者的担当——为社会带来一些真正美的享受,同样,它也值得我们受众仔细品味,毕竟人生是由无数个当下的体验构成,而非看了多少部影片的功利堆积。

而那些原本就注水的空洞作品,则更有自我瘦身的必要。在信息过载、内容良莠不齐的市场上,将其消费品短平快的本质发挥到极致,倒也不失一种作为商品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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