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亮

        丞相……

　　“哈哈哈，姜维，今日你我死于这乱军之中，何尝不是幸事！”

　　“少说废话，我这就带你杀出去。”

　　“我一生心思缜密，对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唯有对你我真诚相待，你我叛乱失败，一同战死在这成都岂不快哉！”

　　肃杀之气席卷成都，刀光剑影里兵器碰撞声此起彼伏。姜维冲杀在前，钟会紧随其后。

　　姜老将军拼尽全力在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

　　战吼震天，厮杀四处。

　　箭矢如同无边的细雨漫天飞舞，枪杆对撞的声音如催命符一般在每个人耳侧萦绕，哒哒的马蹄声预示着寡妇的哀恸，孤子的啼哭。

　　绯红的火焰贴在城头上跳动着，似乎是天上掉下的几片晚霞。火焰遮蔽了死亡的阴影，映照出人们眼中最深沉的、最隐秘的愿望和恐怖。

　　可是，年迈与病痛始终紧跟他的步伐，哪怕他依旧冲杀在前。

　　只可惜，我这一辈子对所有人坦诚，唯独对你，我戴着面具，钟会。抱歉，我是汉臣。

　　鲜血飞溅，刹那间遮蔽了姜维双眼，血色朦胧里，隐隐看见精悍的士兵正持刀袭来。

　　不！不！！我要活下去！！！

　　先帝！丞相！

　　我还不能死……我要复兴汉室……讨伐逆贼……

　　姜维怒目大吼，挥动手中兵刃挡住面前杀来的敌人

　　下一刻，箭矢破空而来，嵌入他的心窝，带来了死神的叹息。死亡用黑夜温柔的面纱蒙住姜维的双眼，大海深处的暗流里涌动着遗憾。姜维愣愣地盯着上苍，似乎极远处有一盏七星灯正在呼唤他的魂灵。

　　丞相……我计不成……乃天命也……

　　血色在伤口处绽放，他衰竭的心志死死裹在心上，而死亡的凶光不时刺痛他的魂灵，仅有生的意志在绝望的磨盘下嘶吼挣扎。凛冽寒意从指甲的尖顶一点点浸透，直到停滞的黑暗——垂死的生命——彻底成了冰窟。他死死盯着无穷远的天际，眼神渐渐溃散。

　　姜维无能……误国误民……

　  有负丞相重托……我难瞑目啊……

　　景元五年，天水姜伯约战死成都，季汉“灭亡”。

　　

　　时间慢慢回溯，成都城里的混乱平定，熊熊燃烧的大火渐渐熄灭，胡渊率军擂鼓退出成都。

　　烛火微弱的房室里恍惚中似乎能听见长吁短叹，久久不散。

　　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坦坦真言一笔一划写在信上，姜维思绪飘摇，似乎又回到了那天。

　　先帝的遗志，丞相的托付，维怎敢忘记……

　　姜维看着手中的密信，滚圆的热泪浸润信纸，白发在夜风里飘扬。夜雨淅淅沥沥下着，每当逢上这下雨的夜，凄凉之感便从心底泛起，浸透全身，仿佛他又看到七星灯在大风里远去。雨水、星夜、大风总是擢住他的五脏六腑，摄汲他的魂灵魄力……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不会放弃！”

　　凄冷夜雨里，赤诚之心铿锵有力地跳动。急促的风撞开窗户，姜维迅速用手护在烛前，防止蜡烛熄灭。忽地，他愣住了。

　　“老将军，你可还识得，天水姜伯约……”

　　“举石补苍天，舍我更复其谁？”

　　老泪横流，道道皱纹里充盈着热泪，滴滴是他不灭的热忱。

　　“姜将军，钟将军有请。”

　　门外幽幽传来人声。

　　谁想到如今我又成了降将啊。

　　钟将军，为了您的野心，我们该除掉邓艾了。

　　

　　“维……”

　　那人轻晃羽扇，深邃的眸里百感交集。他转身走进模糊的光里，追随先帝的足迹寻去。

　　姜维奋尽全力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诸葛亮消失在泡影中。

　　“都走了啊……”

　　你走之后，我成了你。

　　

　　“钟将军，听说您自淮南一战以来，计策未尝有误。今司马氏昌盛，全是依赖将军的力量。如今将军平定蜀国，威德振世，百姓都颂扬您的战功，主上畏惧您的谋略，您岂能安然而归？何不效法陶朱公范蠡泛舟湖上远避是非，以保全自己的功名性命呢！”

　　“将军所虑过多，主上需要我，我还不能离开，何况从当今天下局势看，还未到达那种地步。”

　　大丈夫居于天地之间，岂可郁郁久居人下？不过暂且忍他几日。只恨时机未到，我钟会终不能起兵自立。今天下人才，唯姜维邓艾值得我忌惮。姜维文韬武略兼备，如能为我所用，问鼎中原，指日可待！

　　“其他的事情凭借将军您的智慧、力量就能做到，用不着我多说了。”

　　钟会心怀叛离之志，若我能利用他……

　　

　　“报！诸葛瞻战死绵竹！”

　　“报！陛下赦令姜维将军即日开城投降！”

　　姜维伫立城头，遥望正准备撤退的敌军。落日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那黑魆魆的阴影里只剩下绝望般的死寂。

　　缄默将郁愤酿成一杯毒酒，浇灌在尚有斗志的将士心头。

　　“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一根根头发竖起，直冲冠顶，姜维瞪目圆睁，丝丝血迹从眼眶四周渗出，他抽出腰间宝剑，用尽全身气力劈砍城头的砖石。

　　“陛下何故先降啊……哈哈……”

　　姜维身形摇曳，跪倒在地，泪水自苍老的手中流落，从砖石间的缝隙流去，顺着外壁慢慢下坠。

　　“传我命令，开门投降。”

　　沙哑，虚弱的声音似风中稻草，一不留神便没了踪影。姜维抬眼望天，心中无数郁愤一直升到天际，将黄昏的天空染成一片血红。

　　从来只有奉令守城，哪有奉令投降的道理？

　　

　　剑阁，兵家险地，易守难攻。钟会想要灭亡蜀国，必先从剑阁、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蜀地地形险恶，运输困难，钟会十五万大军撤军只是时间问题。

　　邓艾若是从阴平发起奇袭……可惜我北伐失败，朝廷上下无人支持我，唉……

　　日落斜阳，姜维凝望远处大军迫近，哪怕敌军兵力是他的三倍，他仍然有自信抵御魏军侵犯。因为他是姜维，天水姜伯约。

　　我姜维，才疏智浅，但忠诚过人，至死也要保住先帝创下的基业。丞相……

　　

　　朝廷上，皇上神情慌张，阶下百官亦惊恐慌张。

　　“大将军，如今魏军压境，如何是好啊……”

　　“陛下勿慌，只要臣尚有三寸气在，定不让魏军侵犯我蜀国疆土！”

　　父亲走后，大将军越来越像父亲了啊……诸葛瞻深深望着姜维饱经风霜的脸，唉，大势已去啊。

　　是我无能啊父亲！我有三罪，未能拔出把持朝政的宦官黄皓、未能制止伯约穷兵黩武、未能守护国土。今蜀汉岌岌可危，儿深感愧疚。

　　“陛下，依我所看魏军实在不足为惧。蜀道艰险，魏军不谙地势，观其过往，魏军皆被我们击退。我们只需防守即可。再者，我已算上一卦，这魏军啊，不敢来犯。”

　　黄皓低眉顺眼地说着，眼珠子时不时转动。

　　　　

　　时间缓缓流动，邓艾率军从景谷道离开，魏国的士兵慢慢退出蜀地。

　　“陛下，姜维好战武功，致使国内疲弊，今当命姜维为益州刺史，剥其兵权，休养生息。”

　　“黄爱卿所言极是，姜维穷兵黩武，民不聊生，就依你说的做吧。”

　　“遵旨！”

　　沓中的田地里，有一人在烈阳下挥洒汗水，辛勤种麦，每一下都是对奸佞黄皓的憎恨，对北伐无功的内疚。

　　自董允死后，黄皓和陈祗互为表里干预朝政。陈祗死后，黄皓把控朝政。我上书杀黄皓不成，只得到此屯田……

姜维紧握手中农具，四下环视，终了只是长叹几声。

独木难支啊……

　　

　　“攻打西平，俘敌将郭循。维定不负丞相嘱托！克复中原，讨伐逆贼！”

　　“围攻南安未成，唉！军粮耗尽，不得不走啊.……”

　　“率军出陇西，进围襄武，斩敌将徐质，攻破河间、河关、临洮等地。哈哈，你可识得天水姜伯约！”

　　“我率军大破雍州刺史王经，乘胜追击，只恨伏击陈泰不成。曹魏小儿惧我威名，调司马望、邓艾镇守陇西，哈哈哈哈，”

　　“我与镇西将军两路出兵，会师上邽，克复中原，指日可待！只可惜……”

　　“现在司马氏执掌朝政，正值淮南诸葛诞叛乱，魏关中空虚，我率军出秦川，出骆谷，讨伐逆贼。”

　　“诸葛诞身死，我北伐无功，黄皓作乱，我若杀黄皓不成，只怕是死路一条……”

　　“昔日丞相六出祁山，是为了国家。今日我姜维九伐中原，莫非是为了自己的私事！”

　　“哈哈哈尔等无胆鼠辈，卑怯无能的投降派，若是丞相九泉之下有灵，岂不被你们这帮奸佞寒了心，黄皓你该死啊！黄皓你真该死啊！”

　　

　　婴儿的啼哭声消失在空气里，孕妇的肚子重又鼓起，时间滴滴答答走着。

　　星空寥廓，乌鸦啼鸣。大风声起，吹得军旗猎猎作响。

　　今夜，五丈原格外悲凉。

　　灯火静静燃烧着，高大的身体如山一样挡在灯前，任凭夜风凄寒。

　　“维，昔日我所传天文地理、兵阵谋略，你都还记得吗？”丞相衰朽的声音里满是暮气，“我走之后，你可继承我之遗志？”

　　“丞相所教，维不敢忘却.……丞相有鸿福，天必护佑。”

　　“再也不能为先帝临阵讨贼了，复兴汉室的重担就交给你们了……唉，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姜维走出营帐，脸上淌着泪水。

　　丞相，一切交给我，您放心去吧。您未尽之业，由我完成！北定中原，光复汉室！

　　七星灯遥遥远去，隐没在浓厚乌云里。

　　纵使困顿难行，亦当砥砺奋进！

　　

　　“丞相，我怕是再也见不到收复中原的那一天了……子龙……老矣。”

　　“我们几兄弟很想回去啊，回去中原。除了兴复汉室的梦想，还有叶落归根的惆怅啊。很想回去啊……”

　　静谧的梦里，亮看见年迈的子龙在远方越走越远，很快就要追上先帝一行人了。

　　营帐里，姜维轻轻拂去丞相衰老的脸上淌下的两行泪水。忽地，一滴泪落在诸葛亮的脸上。

　　

　　“丞相，我们为何要回去？若是我们乘胜追击，定能大破敌军！”

　　“唉，姜维啊，大势已去啊……陛下他，唉，走吧，撤军。”

　　“可是，丞相……”

　　“传我命令，撤军。”

　　“丞相……遵命……”

　　

　　恩逢义师，得展宏图。

　　

　　“伯约，我授你天文地理，统军谋略，你可愿意？”

　　我乃魏国降将，丞相为何如此信任我？"

　　“哈哈，自从出山以来，我寻遍天下贤者，欲传平生所学，现在见到你，吾愿偿矣！”

　　“我得姜维，如得一凤凰！”

　　

　　“哦，何人竟能识破我的玄机？子龙不妨细细道来。”

　　“哈哈哈，我自出山以来还没遇到如此厉害的对手。”

　　“子龙，我见这姜维智勇双全，用兵足智多谋，很想把他收在身边啊。”

　　

　　“太守，你们这是往何去？”

　　行军的人马后远远传来青年的声音，青年策马而来，招呼行进的人们停下。

　　“姜维啊，夏侯都督被蜀军围困，裴将军杀出重围来搬救兵，别的郡已经出兵我们也应当出兵援助啊。”

　　姜维左手轻轻按在剑鞘上，炯炯有神的一对眼睛仔细扫视眼前的人们。

　　“这位就是裴将军吧，你既然能杀出重围，为何我从未听过有你这号人物？你该不会是蜀国的奸细吧？诸位，你们这是中了那诸葛亮的调虎离山之计啊！”

　　“哪来的黄口小儿，也敢在此胡闹！”

　　

　　“亮，自白帝城一别，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昔日备三顾茅庐请得卧龙先生出山，这一出就是一辈子啊。如今我们兴复汉室的志向恐怕是难以实现了。很想回去啊。亮，大势已去，不必强求。亮……放下吧，没有人会责怪你。克复中原的枷锁太牢固，你太累了……”

　　先帝的身影隐没在一片纯白的光里，渐渐离去。

　　“先帝……臣不敢忘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