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性的温柔调剂苦乐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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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遍读沈从文的《萧萧》，总体感觉都是淡淡的，就像一碗清清淡淡的黄瓜竹荪汤，四川人爱说：噢，好寡淡哦。多读两遍，慢慢品出其中滋味，反倒是觉得韵味越来越悠长。

整个故事中并不见强烈的苦楚，并不见强烈的爱恨，并不见惨烈的结局，总体汇集成了一个牧歌般田园般的淡淡忧伤的故事。写的是在这个乡村里，萧萧这个童养媳的一生是如何度过的。

以往一提到童养媳，就会有很多凄惨的故事素材。此处的萧萧也是童养媳，可是她抱着小她九岁的的丈夫玩耍时，是单纯而温柔的，是有爱的，甚至让人忘记她可能会有的苦楚。当她和祖父母、公公婆婆、长工一道坐在板凳上乘凉，讲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时，甚至觉得萧萧的童养媳生活也是温情的，并不是水深火热的。当萧萧受花狗诱骗怀孕后，因为一些偶然因素，萧萧并没有被沉塘等惨烈的手段处罚，而是经历一番波折，最终还是一起生活到老，应该得到了善终。此时有点庆幸萧萧是生活在一个温柔的环境中。

可以说，萧萧的人生旅程是非常波折的。如果说当上童养媳算是个起点的话，这是一个相当悲伤、前途未卜的起点。

当读到其他童养媳新嫁娘出嫁时哭个不停时，其实就是作者在介绍一个隐藏的故事背景。其一，当地幼小的女孩子很早就嫁出去当童养媳的很多。萧萧只是这么多平凡孩子其中的一个。其二，女孩子们出嫁时太小，对未来夫家生活充满恐惧。这种恐惧中，也不排除有大人们既往讲过的童养媳遭虐待的恐怖故事。其三，不论身为童养媳今后的生活悲不悲惨，那都是未知的赌注。但凡未知的，都是令人恐惧的。然而，不论悲不悲惨，都不能掩盖童养媳这种身份和关系，在诞生的初始就是对女性的封建桎梏和残酷压榨。因此，对萧萧的童养媳新生活预期充满悲观是正常的；如果充满乐观的期待，反而像六合彩一样难以买中。

因此，整篇文章的情感随着萧萧的生存处境变化，就像波浪一样起起落落。萧萧童养媳生涯的起点是开局即下跌。然而马上这种情绪就发生了转折，当我看到萧萧的婚后生活竟然弥漫着淡淡的温暖的时候，内心还是慰藉的。小丈夫、公公婆婆、祖父并不算太苛刻，这时候我的感情上松了一口气。但是看到寻求关爱的萧萧在睡梦中叫妈妈，心里又觉得淡淡的心酸，萧萧从小没有妈，梦中却还惦记着妈妈；但在夫家，她却充当着别人的娘——小丈夫实际上的妈妈。这是那个时代成千上万同龄小女孩最自然的举动——依恋妈妈的拥抱和关爱，萧萧也同样渴望，但是她只有向梦中去寻求。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也是萧萧会受花狗引诱伤害的原因之一，她的原生家庭缺爱，她渴望爱。单纯的她并没有得到适当的爱的引导和爱的教育，她无从分辨，只能凭借本能去寻找爱。

到了夜里睡觉，便常常做世界上人所做过的梦，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溜扒。或一时仿佛很小很轻，身子飞到天上众星中，没有一个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妈！”人醒了。

当读到花狗引诱单纯的萧萧时，心情又是低沉焦虑的。待到后来，看到萧萧的命运从沉塘变成发卖了，又松了一口气。再然后看到小丈夫不愿意萧萧离开，萧萧自己也不愿意被发卖，二人后来圆房，又安然地一起生活后，心里的担忧基本上就平复了。后来萧萧的儿子也娶童养媳，他们复刻一代又一代的生活。又恍惚感觉，童养媳生活原来并不是那么可怕啊！这种习俗似乎只是为了家庭诸事作帮手。

就这样把沈从文的《萧萧》从头至尾捋一遍后，我发现作者着实高明。看似清清淡淡一篇文，却始终以波浪状的情节起伏跌宕，始终紧紧地抓住了读者的情绪。

一定会有读者不知不觉地，从最初阅读不入心，到后来从情感到价值观都受到这篇小说的影响。就好比温水煮青蛙似的，开篇担心童养媳萧萧在夫家能不能活，能不能活得像个人样，到末尾觉得童养媳也不过就是当地习以为常的一种解决家庭劳动分工的取巧法子。多么可怕的转变！

但是，这绝不可能是作者的本意。无论是什么表面温情的面纱，都不能掩盖一个最关键最丑陋的事实：萧萧来到夫家是买进来的，犯错后是要把她发卖出去的；后来萧萧也给自己的儿子买了一个童养媳回来，一样地哭哭啼啼从花轿中下来。被买来卖去的童养媳，实际上就像是被剥夺了生存权和独立主权的“两脚羊”，她们的命运就像牲口一样，而不是一个正写的“人”。

但其实，沈从文想挖掘的，也许只是人性：无论在何等残酷的封建桎梏下，无论多么黑暗的处境，总能看到一些宽容的结局，看到一些人性美好的亮光。而萧萧，这个在芸芸众生中毫无二致的女孩，凸显出她人格的异质性：她出嫁不哭，委屈不闹，沉塘不愿死，发卖不同意。每一个逆境里，她都依靠本能让自己活得更好，挣扎求生。哎呀呀，用俚语说就是“打不死的小强”；用书面的话说，就是“生来命苦，却精神向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