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宜舅舅买一送一
“那阵狂风过处,只见半空里来了个妖精,果然生的丑陋......行者却不迎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里哼哼不绝,那怪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哥们你倒是翻页啊!”
对面毛茸茸的小脑袋微微一抬,两颗葡萄眼轻轻一扫,两只胖肉爪嘭地一拍,将膝盖上的《西游记》连环画册搂进怀里,一副“请君死开”的架势。
……岂有此理!蹲马路牙子上腿都麻了,还不是为了赶上这趟假车!
我打量着眼前把连体裤穿倒了的小屁孩,和蔼可亲,循循善诱:“乖,听话,把书拿来,哥哥自己看。”
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叔叔,想继续的话,买点烧烤吧。”
他不说我还没发现,眼前的小屋子竟是个烧烤店铺。
大概是没到开业时间,暮色之下,招牌都看不清楚。
问题是,撸串和西游有个毛关系?
更大的问题是,老子明明青葱年少芳华正茂,为啥还是叔叔!
目测六岁未满的小屁孩从头到尾扫来一眼,长叹口气:“要是实在没钱就算了。”
……欺人太甚!说我老,顶多算个人身攻击,说我穷,那就是妥妥的人格侮辱!
“没钱咋了?白吃不行吗?”
小屁孩十分同情且略带为难地补充道:“叔叔,你要真是个没钱的白痴,我可以帮忙申请打折……”
“嘿,你小子,信不信我反手就一……一百块钱小意思不用找了......”
没错,当这一位在烧烤店亮相的那一刻,我已无条件认怂。
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八尺体长九头身,三分忧郁七分冷。
腰间一围裙,眉间一点红,手中一把剔骨刀。
更可怕的是,这么一副装扮,竟毫无违和感。
犹如雷劈的我机械地后退三步走,默默仰头72度角,电灯乍亮起,“灌口烧烤”四个大字差点闪瞎我的不识泰山之狗眼。
一见后台驾到,小孩瞬间瘪嘴,顺着这位靠山的大腿轻车熟路地往上爬:“抱!”
一双大手把他护在肩膀上:“怎么回事?”
“他扒拉我!”
我扒拉他!我就算扒拉得动我也不敢动啊!
“谁?”
不幸被这双眼睛盯上的我恨不得当场去世。
威风凛凛的杨天神用围裙熟练地蹭净双手,将盘在脖子上的四头身胖墩儿抱了下来:“沉香,舅舅要和这个伯伯聊一聊,你自己去找天天玩吧,记得别喂太多肉肉。”
舅舅?伯伯?天天?肉肉?
槽点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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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总有人或者神胡乱糟蹋天赋并且乐此不疲。
比如眼前这位二郎神君,上天给了他三只眼,他却用它们来寻找三花趾。
“找我何事?”
“二爷,玉帝他老人家说,您要是气消了,随时可以回来,岗位随意挑选。”
杨戬手法娴熟地给烤韭菜涂着辣椒酱:“在下一介凡夫俗子,哪儿有资格与老天爷闹别扭。”
“二爷啊,您这离天出走这么多年,陛下甚是想念,这不,特意遣我劝您回头,有什么问题,大家坐下来聊一聊嘛,再说了,您可是玉帝的亲外甥......”
精心排练的台词没来得及说出口,躲在门后的我差点就被推门而入的小工拍进墙里。
“太白金星?”雷震子也只是讶异了一秒,随后便没空搭理我这茬了:“二哥,沉香的语文成绩又没合格。老师说基础太差,识字太少。”
嘿,怪不得这小子只看得懂连环画。
杨戬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连韭菜糊了也顾不得,大步流星地跨进后屋。
剩下我和专心致志烫猪毛的雷震子共处一室。
好尴尬。
“咳咳,雷子,那个沉香是谁啊?为什么叫二爷舅舅?”
雷震子眯着眼睛在一堆猪蹄子中间挑来拣去,完全没有闲聊的意愿:“与你无关。”
“二爷不是独生子吗?云华圣母什么时候生的二胎?难道......这孩子是你的?不对啊,那也得叫二伯才对啊。”
忍无可忍的雷震子及时刹住我的脑洞:“别瞎猜!沉香是二哥在人间结拜的义妹的私生子,不见光,所以寄养给二哥了。”
“义妹?也是卖烤串的?”
“......三里桥卖灯具的。”
“那这孩子知道二爷是......上面的吗?”
“有一次我说漏了,二爷倒是不否认,还总拿二郎神当笑话讲,所以沉香也不会当真的。”
我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正打算再深入探听一番,就见到头疼扶额、铩羽而归的杨天神,以及......跟在屁股后面撒泼耍赖的小屁孩。
“舅舅!”
“没得商量。”
“罚我写二郎神的名字三百遍,你还不如直接打我一顿呢!”
正愁没话题的我连忙上前安抚道:“两个字而已嘛,不算多。”
“才不是两个字呢,要带封号的!”
“封号?英烈昭惠灵显仁佑王?还是清源妙道真君?”
沉香苦大仇深地瞪了我一眼:“全部!”
“啊哈哈哈哈,那还真是......任务艰巨。”
“故意笑那么大声干嘛!”
“就......忽然之间感觉很高兴啊!”
“你高兴个P......”
“听话!”严肃发声的杨戬及时打断了我和沉香的不良互动:“写不完,没零食。”
至此,别别扭扭“哼”进内屋的沉香才算消停下来。
“二爷,咱们继续啊,上回说道......唉,二爷,别走啊您......”
杨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将一只不锈钢小破碗端到我面前,一言不发便离开了。
我盯着碗里七零八落的葱段和蒜瓣,很快从一脸懵逼转为豁然开朗。
“要么说是二爷呢,行事低调婉约,真有品位。”
在一旁撬生蚝的雷震子难得搭腔:“你确定你懂了?”
“这有啥不懂的,二爷的意思是,待尝尽人间辛辣,享受完至味清欢,他早晚会回去的。”
“......我二哥的意思是,一个混铁饭碗的,你算哪儿根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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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登门,气氛祥和许多。
因为冷场王杨戬不在。
“雷子,二爷呢?”
在后厨忙活的雷震子兢兢业业地穿着羊腰大串,好像一和我说话膻味就会自行挥发似的。
“进货。”
“进什么货?”
“牛肉。”
“从哪进货?”
“牛郎。”
......赵公明的“财经天天说”分析地果然没错,娱乐业和餐饮业还真是不分家啊。
雷震子的眼皮微微抬起,瞥了一眼笑容逐渐猥琐的我,嘴角逐渐僵硬:“牛郎织女的牛郎。”
“我知道我知道......二爷什么时候回来?”
“看情况。”
那就是没准儿。
“沉香呢?”
“屋里。”
油盐不进的杨二舅不在,童言无忌的小屁孩落单......
那岂不是正好。
翻开门帘,沉香正忙着眼皮打架,下巴尖磕在书桌上梆梆作响,乍一看,很有头悬梁的状态。
当然,如果梁上绑根绳子就更逼真了。
大概是不正经人之间的心有灵犀,一听到我的脚步声,这家伙的屁股便怎么也不想待在凳子上了:“叔叔,带我出去耍一小会儿嘛。”
“叫声好听的,我考虑一下。”
小嘴巴一张,小奶音甜腻:“哥哥!”
我回以一个无比和蔼的微笑:“我考虑好了,休想。”
“......伯伯您赶快消失吧,别打扰我努力学习。”
“努力学习?”我把《三国演义》的连环画从桌子上一堆奥数题库里扒拉出来:“努力学习打江山吗主公?”
“......嘿嘿嘿,好哥哥,千万别告诉我舅舅。”
臭小子,翻脸比哮天还快。
“放心吧,我可不是来抓现行的。”
沉香狐疑地盯着我从提包里洋洋得意地取出的一袋,眼睛堆满问号:“什么玩意儿......”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网购画册,精装限量,为了给你一个惊喜,我连包装袋都没拆......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沉香仰头端详我许久,叹了一口与年龄截然不符的浊气,把包裹接了过去:“答应我,作为一个三百六十个月零二千岁的成年神仙,以后少看点数码宝贝,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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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知道的?”
沉香有一眼没一眼地翻着画册:“二郎神杨戬闻名九霄,可除了玉帝老儿身边的......”
“怎么说话呢,那是你舅姥爷!”
“好吧,除了我舅姥爷身边的首席秘书太白金星,谁有闲心去死背硬记他那些动辄就六七八个字的官方名称。说吧,三番五次找我舅舅做甚!”
领导所言不虚,家家都有个不省心的外甥。
我笑眯眯地把长辈的尊严暂时踢落墙角:“也没啥大事,就是你舅姥爷想让你二舅回天庭上班。”
沉香的一双卡姿兰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圈圈:“哦?那他为什么不愿回去?”
“这......谁知道啊。”
“工资不高?”
“月薪加年终共二十二薪,无斩妖除魔的KPI压力,季度固定上调百分之十。”
“考勤太严?”
“朝九晚五,不打卡不加班,请假无审批手续,偶尔出差还有额外补贴。”
“福利薄弱?”
“法定节假日绝对保障,给车给房给头衔给小弟,除了媳妇,一应俱全。”
“职场欺凌?”
“......长点心吧孩子,普天之下还有哪个外甥能像你舅舅似的横着走遍四海八荒?”
沉香把小脑袋从书页间抬起,满脸不怎么无邪的天真:“太白叔叔,咱们谁都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了,想让我帮忙劝我舅舅回心转意,给个理由先。”
“......历史遗留问题。”
“中华上下五千年,具体是哪一段历史?”
“哎呀,就是劈......”
蓦地感受到背后一阵低温的我:“就是你舅舅二郎神披荆斩棘为天庭日益繁荣做出巨大贡献的英勇事迹啊.....呦,二爷,什么时候回来的,小神我都没瞧见......”
心虚地觑着杨二郎的扑克脸,我毫不怀疑,如果再多说一个标点符号,他定有上千种办法让我迅速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大概是顾忌到接下来的场面太过少儿不宜,杨戬没有当场发飙,压抑着戾气,冲我低声道:“随我来。”
虽然杨戬已经足够克制,沉香还是被吓得不轻,看了看艴然不悦的他,又瞅了瞅瑟瑟发抖的我,怯生生道:“舅舅,别生气,其实太白叔叔他......”
“一会儿检查作业,数学语文和英语。”
“您忙您的!想揍多久都可以!”
.......这一家子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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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灌下第三壶菊花茶了,而杨戬明显还有烧第四壶热水的趋势。
我盯着杯子里支离破碎的菊花瓣,深以为是个不敢细究的坏兆头。
“二爷,那个......”
“你觉得雷震子如何?”
这没头没脑的开场白让我有些猝不及防:“雷子?挺......挺不赖啊。”
杨戬不动声色地续上热水:“怎么个不赖?”
“......功夫不错,人品也不坏,虽然长相......呵呵,再怎么说,和您没法比。”
就这么稀里糊涂戴了高帽的杨戬没有任何表情:“为何将雷震子与我比较?”
“哎呦,二爷您可是三界内外绝无仅有的男神标杆,不与您比还能和谁比?”
“标杆......”杨戬反复咂摸着这两个字,目光意味深长,嘴角三分讥诮:“可不是么,他养我教我提携我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让这根标杆更牢固醒目些罢了。”
杨戬嘴里的“他”是哪一位,我心知肚明,可有些事,越是一清二楚,越要装傻充愣才好。
“二爷,玉帝他老人家对您,那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要玉兔不给嫦娥。”
“呵,他当然不肯给。”
“咳咳......嫦娥的事咱先搁置,总而言之,擅离职守,私自下凡,换做别人肯定严惩不贷,可对您嘛,当然就......洒洒水啦,玉帝虽伤心,却还是千叮万嘱,定让我劝您回心转意。他老人家心中,外甥比儿亲,别说这次,就连上回您劈开桃山撕毁天条,玉帝不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尝试着提一提就知道了。
两千年前,天庭上最轰动的一件八卦就是玉帝将违法天条与凡人私结连理的亲妹妹压在桃山之下,又将未出满月的亲外甥收归国有。谁知在杨戬三百岁的生辰宴上,太上老君吃错了药说漏了嘴,泄露了杨戬生母所在,这位怒气冲冲的杨二郎当晚便从玉帝的藏宝库里抢了开山斧,将桃山劈得半颗桃核不剩。
此事一出,天庭上下一片哗然,危机公关,舆论引导至关重要,玉帝和王母磨磨蹭蹭合计三天,最终发布了“杨戬孝道感天动地,天条并非被他摧毁,而是受其感动自毁,此壮举再度证明,天庭既讲原则也有温度、既讲秩序也有温情”的总结性发言。
真够扯的。
然而这种一听就知道是借口的借口,很快传遍五湖四海八荒九州。
反正领导也只是随便说说,我们做下属的,自然也只好顺便听听。
不得不佩服玉帝手段之高明,事发之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打着亲情牌,搞得杨戬翻脸不得,虽然听调不听宣,好歹继续维持着相当不错的甥舅关系。当事人杨戬呢,一下子从无知叛逆青年转变为谱写天庭新时代篇章的先驱开拓者,除了记功嘉奖,还被安排至天庭各直属机构及有关部门巡回宣讲,掀起一阵“向好二郎学习”的思想热潮。
在人间的效果就比较夸张了,杨二郎劈山救母被传为妇孺皆知的淳孝佳话,连那把根本没公开露过面的开山斧,就是杨戬现在用来凿猪骨头的那把,都被传得神乎其神,同款日日卖断货,过年过节来一把,朋友聚会来一把,吃喝玩乐来一把,甚至如果谁家老人的庆寿典礼没出现一把镀金开山斧,做儿女的第二天就会被视作全村的耻辱。
事情的发展趋势原本极为乐观。
然而不知何故,百年之前,玉帝天寿宴席之上,杨戬毫无预兆地与这位舅舅公然提交辞呈,当庭卸甲去兵,挂冠而去。自此之后,劈山救母的话题便沦为讳莫如深的禁忌之谈。据说孙悟空当年不过是在蟠桃林中听得七仙女闲聊中的一星半点,便被玉帝找个由头,借如来之手料理个彻底。
与其说天威不可挑衅,毋宁说家丑不可外扬。
我呢,就在十三秒之前,扬得男主角满脸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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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重提,杨戬没有半点被揭开伤疤的阴郁,反而恬淡许多:“太白,依你之见,劈山救母的杨二郎,是一则笑话吗?”
“二爷当年那么飒,怎么能是笑话呢......”
“可我却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这风轻云淡的语调,倒像是在点评一个无关紧要的旁人。
然而他越气定神闲,我越如坐针毡:“二爷,何出此言?”
杨戬顿了顿,抬手为我续茶:“太白,你在我舅舅身边侍候这么久,可知他最擅长什么?”
这是道经典的职场问答题,还好我知道标准答案。
“玉帝无所不知,亦无所不能,恕小仙不敢妄断。”
“油腔滑调。”杨戬摇了摇头:“却难为你。”
我假装难为情地羞涩一小下:“二爷谬赞。”
“我在他身边长大,自幼远离父母,可有他对我百般照拂万般宠爱,心里倒也不觉得少了什么慰藉。即便得知母亲被他亲手压在桃山受难,我有怨气,却也谈不上仇恨。只是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明白,他不仅是舅舅,还是玉帝。作为舅舅,他可以道歉,我也可以选择原谅,可作为玉帝,他甚至根本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
见我不敢接话,杨戬抿上一口清茶,自顾自地继续道:“对于他和王母编排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作为被他视若珍宝的外甥,我十分排斥,作为俯首称臣的下属,我无力抗争。”
“......那这回怎么争上了?”
“问得好。”杨戬用食指轻轻扣着桌面,似乎很欣赏我的“口不择言”:“因为这一次,我发现自己还是错了,他苦心孤诣塑造的好舅舅,只不过是为了得心应手地当好玉帝而已。”
“二爷,这话太伤感情。”
“感情......”杨戬摩擦杯口的手指微微一滞,忽然抬头道:“关于沉香的身世,你知道多少?”
先问铁哥们,又扯出外甥。
好好的天让我俩聊得稀碎!
我勉强陪出三分笑意:“小仙此前从未听玉帝或仙友谈起。几日前,雷震子倒是提到一二,说沉香乃二爷在人间结拜的义妹之子。”
“义妹?”杨戬难得忍俊不禁一回,黑漆漆的脸色生动得竟有些红彤彤了:“我竟不知那小子也会撒谎。”
我讨好地一乐,赶紧往前挪了挪屁股,做好全面吃瓜的准备。
此时的杨戬看上去,似乎有些怅然:“三百年前,在西王母的宫殿内,我第一次见到沉香,那时,他只是个襁褓幼婴,由西王母亲自看顾。”
“......什么?这么说,他,他也是神仙?”
“确切的说,是仙娥与凡人的私生子。”杨戬抿了抿嘴唇,不咸不淡地补充道:“和我一样。”
天了噜!我做好的是默默吃瓜的准备,不是天雷滚滚的准备啊!
“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杨戬的眼神瞬间冷却下来,周身的低温再度嚣张:“玉帝实言相告,岂能有假。”
当年玉帝虽不曾怪罪杨戬触犯天规,却并未将神人相合纳入法治轨道。所以是个有脑子的神仙都明白,此类特赦仅为特殊群体开放,亲妹妹还得做做样子受受苦呢,更何况旁的!若非与玉帝血浓于水,万万不可轻易作死。
求知欲略胜求生欲一筹的我壮着胆子继续问道:“敢问二爷,是哪位仙子?”
杨戬轻叹一声:“不知道。我那时隐约感知到这孩子神魄不足,仙法微弱,由此推测,沉香的母亲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宫娥。”
身份卑微,又是黑户。
“可沉香为何会被留在威仪赫赫的西王母处,这不合规矩啊。”
“我又何尝不觉得蹊跷?西王母曾言,沉香是玉帝亲自送到她身边的,对外守口如瓶,而玉帝也只允许我去西王母处看望沉香,还就此允诺一事。”
“......何事?”
“待百年之后,我可将沉香收作义子。”
真是同仙不同命啊,这九霄上下,还不知有多少人哭着喊着要叫杨二爷一声爸爸。
可这爸爸怎么变成舅舅了?
“难道是玉帝他老人家......反悔了?”
“反悔?”杨戬瞥来一眼,扬起半边嘴角:“毫无诚心,何来悔意?”
“......您慢慢说,我不介意听得详细点。”
“百年前,玉帝寿宴席间,哮天突然来报,说是沉香偷了我的开山斧,随后我便受到玉帝召唤,说沉香私下凡间,惹是生非,触犯天规。”
“这哪儿能信啊,他一个三岁的孩子,能作出什么妖来!”
“你是不认识李哪吒么?”
“......我错了,您继续。”
杨戬把白眼翻了回来:“玉帝说沉香偷吃了太上老君献给西王母的丹药,灵力错乱导致走火入魔,若落入其他神兵仙将手中,只怕会伤了根本,所以特意派我前去降服,得知沉香人在华山,我便亲自出马。”
“那,后来呢?”
“后来......”杨戬的目光飘向窗外,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华山之巅再见沉香,的确是副妖邪模样,瞠目欲裂,眼神疯癫,似乎也不大认得我是谁。他发狂似执意要用开山斧劈开华山,可没人比我更能知晓这神器的威力,一斧子下去,华山瞬间便会夷为平地。为了让他不再惹祸,我便放出哮天,用捆仙绳将他绑了。”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那还不算太糟糕。
“问题是,我随身的捆仙绳,不知何时,被调包成了坤定绳。”
坤定绳?太上老君的至尊法宝,无论是九霄上神还是妖魔鬼怪,只要被坤定绳缚住,轻则神力皆失,重则魂魄散尽。
“那沉香他......”
“沉香的神力本就薄弱,如此,当然是......魂飞魄散。”
回忆戛然而止,杨戬像是被窗外的日光刺伤一般,神色痛苦,紧闭双目:“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最后看向我的眼神,委屈,失望,不甘,却唯独没有恨意。”
“他不恨,您却恨。”
“不应该么?我杨戬再蠢,也该猜到这场棋局到底是谁的算计。”
而我也才明白。杨戬为何会问,玉帝最擅长什么。
天地之帝君,自然最擅权谋设计,最擅摆布他人。
无论神界或人间,这道理都是相通的。
“几千年来,天庭为人诟病的无非是法不容情,而我的出现无疑是个契机。故意泄露我生母的消息,纵我公然违抗天规闯下大祸,最后宽宥其罪,既美化天庭形象,削弱矛盾,又将我树立为标杆,巩固政权。”
一举两得,以逸待劳,玉帝他老人家还真是高啊!
“既然是标杆,总会有褪色的一天,以往的光辉事迹便会成为不可说的黑历史,玉帝所作的宽容大度,只是为了装潢门面,而不是改革门庭。所以,我这根标杆不必连根拔起,但必须焕然一新,而他为我抹去污点的关键,就是沉香。”
“二爷,您的意思是说,沉香也是玉帝算计好的一枚棋子?”
“当然,沉香出身模糊,身份低微,即便被随意舍弃也无妨碍。如果我所猜不错,太上老君的丹药是故意喂食,开山斧被盗是故意卸防,那捆仙绳也是故意调包,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一片混乱中,亲手诛灭沉香。”
“......说不通啊,诛灭一个走火入魔的仙童,对您的黑......嘿嘿,对您的过去,有何助益?”
“诛灭一个走火入魔的仙童,对我降妖除魔千百年的功勋自然毫无助益,但若是绞杀一个重蹈覆辙的妖孽,对我曾经劈山救母触犯天规的前科,还能有所不获么?”
“重蹈覆辙......难道,沉香当年私下凡间妄图劈山,并非走火入魔失了本心,而是......”
“而是为了救出他一直被玉帝秘密囚禁在华山之下的生母。”杨戬的声音冷得如同腊月寒冰:“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消息也是玉帝故意泄露出去,为沉香专门设计的激将法,就像当年的我一样,欲擒故纵,请君入瓮。”
默默对坐两无言,我和杨戬彼此心照不宣。
二郎劈山,功成名就,沉香劈山,灰飞烟灭。
其实功成名就也好,灰飞烟灭也罢,决定权不在开山斧,而在玉帝掌心之中,所谓生死兴衰,也只是棋盘上早就设定的伏笔罢了。
让昔日的沉香消灭今日的沉香,当然是洗白的最佳路径。因为诛灭今日的沉香,否定过去的杨戬,对于二郎神君而言,是迟到的伏法,是无言的妥协,是彻底臣服在玉帝脚下的投名状。
当然,精巧的算计和萧瑟的残局,与舐犊情深无关,与血浓于水无关,与骨肉至亲无关,与杨戬最为珍视、最为惦念的全部,皆无关。
“那日是他的寿辰,普天同庆,当真热闹。他说过,待人间除夕,便带我去看冰封万里的巍峨雪山,我本想,本想送他一件亲手缝制的貂裘,可笑的是,我又忘了,他是玉帝,高不可攀,何惧严寒。”
时到今日我才明白,曾名震天下的二郎神为何甘愿流荡市井,成为人间烟火中的烧烤店老板。
不是赌气报复,也不是自我放逐。
他只是不愿再作毫无温度的标杆、君明臣贤的遮丑布,而是要在天地之间,挺直自己的脊梁。
不用委屈自己,更不用牺牲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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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杨戬一前一后回到内屋,熊孩子正趴在书桌下笑嘻嘻地揪着哮天的尾巴尖。一见杨戬,瞬间恢复乖巧设置,坐的板板正正,相当自觉地摆开作业本,一脸“快夸夸我啊”的小表情。
哮天这才得解放,迅速夹着只剩三根毛的尾巴尖小跑到主人面前,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小声。
杨戬拍了拍哮天的脑袋直男安慰道:“秃了也好,标新立异。”
偏心都偏到黄道十二宫之外了,这护短狂魔简直丧心病狂!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谴责的目光,杨二爷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我找遍三界,终于寻到沉香一缕残魂,求太乙真人帮忙重塑肉身,九九八十一天发功,才换回了今日的沉香。这孩子记忆残缺,心智也不健全,我自然要多护着他。”
......这TM也叫心智不健全?
我实在很难想象,原本的沉香究竟得皮成什么德行?
杨戬抱起毛绒绒的乖外甥,一脸慈父笑:“功课做完了?”
“嗯嗯,你们聊得太久,我还看了几页课外书呢。”
“课外书?”
“是啊,太白叔叔送的。”
一提到我的惊喜礼品,沉香献宝似得将桌面上摊开的画册推到杨戬眼前:“舅舅你看,生动有趣!”
我随意摆了摆手:“哎,给孩子的,千万别客气。”
然而杨戬丝毫没有致谢的表示,盯紧书页的表情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凑上前去瞜一眼。
“单表西门庆至晚进入金莲房内来,那金莲把云鬓不整,花容倦淡,迎接进房,替他脱衣解带,伺候茶汤脚水,百般殷勤服侍,到夜里枕席欢娱......”
我被吓了一跳:“乖乖呦!就几壶热水的功夫,你都读到第十二回了!”
杨戬气得把整套《金瓶梅》连环画册直接摔到我脸上:“这是重点吗!”
“神君息怒,先听我解释,我本意是想给孩子买本《水浒传》的。”
“那为什么会,会是这种,这种东西!”
“您,您也知道笔记本电脑有多难搞,我根本不会键盘输入法,而且提笔忘字,一时忘了‘浒’怎么写,便给客户留了个备注:题目三个字,经典名著,百看不厌,有男男女女,有恩怨情仇,有相爱相杀,还有西门庆和潘金莲。谁,谁能想到这家客服这么不专业......哎,二爷,二爷我错了,您千万别打脸!我还要和玉帝交差呢!”
——————
“有负陛下重托,请恕属下无能......”
“是挺无能的,被戬儿打一顿也就罢了,连一张脸都护不住吗?鼻子肿得都快赶上天蓬了!让朕说你什么好......”
被打成这幅衰样还要赖我自己喽?
杨戬的护短属性确定不是家传吗?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规规矩矩地磕头:“殿前失仪,微臣知罪。”
玉帝负手而立,声音满是惆怅:“他过得可好?可瘦了?可黑了?可是一人?”
“回陛下,二爷过得滋润,身量音容一如从前,收养了一个孤儿,取名沉香。”
“朕早就知道......他终是不肯原谅。”
那倒未必。
我将头埋得更低,声调却高出一倍:“虽是收养,二爷与沉香却不以父子相称,沉香自幼只唤二爷两字。”
“......哪两字?”
“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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