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树木——曾祖母和她的枣树

奶奶的屋后有一棵百年枣树。粗壮的枝干、干皱的树皮，像一个历尽沧桑、充满智慧的老者。

这棵枣树跟一般的枣树不一样，一般人家的枣树长到一定高度就不怎么再往上长了，而是向四周开枝散叶、开花结果，这棵百年老枣树却直往上长，像梵高的向日葵一样有着用不完生机。每年夏天我们打枣的时候特别费事，别人家打枣都是站在地上打，我们打枣得爬到枣树上面拿着长竹竿才能打到，而且还只能打到一半的枣，因为剩下的那一半枣长在更高的枝头上。每年这棵枣树下面都会掉落很多成熟了但是没被打下的枣，每次看到这些散落一地的枣，我都觉得可惜。

这棵枣树是我的曾祖母亲手种下的。她说那是她十岁的时候，那一年她刚进我们家门。她的父亲和人赌钱，欠下了很多债。没办法，只好把她卖到我们家做了童养媳那一年她才十岁。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童养媳”这个名词，当时的我也只有十岁，听着曾祖母说着她自己的故事，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我想象着她十岁时的样子，那应该是一张纯真而又沾满灰尘的脸吧。

曾祖母进门之后，我的老祖也就是她的婆婆待她并不好，对她的态度十分严厉，大概就像电视剧中演的那种“恶婆婆”的形象。她的婆婆动不动就吼她，夏天的时候，婆婆喜欢拿着蒲扇躺在门口的大柳树下纳凉，快到晌午的时候，她要做饭，想去问婆婆中午吃什么，但是又害怕，所以徘徊良久才鼓起勇气走到大柳树下，怯懦地问：“妈，中午吃什么？”“吃什么，有米有面的，能吃什么？”行了，这一吼，便不必再问了，她就开始做饭了。婆婆待她不好，但是别人问起的时候，婆婆却对别人说“我们家媳妇都是和闺女一样的，我晚上都搂在怀里睡的”实际上，她和婆婆还有小姑子确实是在一张床上睡的，但是席子很窄，只够铺一半的，另一半是玉米杆铺的，婆婆和小姑子睡在席子铺的那一边，她却睡在玉米杆上，每到冬天的夜晚，她都能感觉到寒风透过身下的玉米杆钻入她的身体里。

有一次她到野外捡柴火，走到隔壁村的一个大土堆旁边，看到上面四周长满了枣树苗子，于是她用锄头挖了一棵带回家，栽在屋后的拐角处。

曾祖母在我们家过得很苦，但是她没有办法，她的力量很薄弱，也不敢反抗，唯有把眼泪咽到肚子里。有一次她的母亲到了附近的庄子上，有人来告诉她，她便去了那个庄子见她的母亲，母女俩一见面还没等说话便抱在一起痛哭，她心里有很多话想跟母亲说，但就是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哭。

后来她慢慢长大了，到了18岁就结婚了。这个家庭有两个儿子，曾祖母是嫁给大儿子做媳妇的。结婚后的第二年，她生了一个女孩儿。后来大儿子生病去世了，她又跟着老二一起生活，后来又生了三个儿子。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

1958年，全国闹饥荒。当时全村几乎没有人家能吃饱饭的，人们饿得都浮肿了，房前屋后甚至野外的各种树的树叶树皮全都被吃得干干净净，据曾祖母回忆，她什么树叶都吃过，柳树叶、榆树叶、槐树叶、棠梨树叶……她还说柳树叶和槐树叶好吃，棠梨树叶最难吃，吃在嘴里像嚼棉花套子。当时是吃大食堂的，但是因为年成不好，所以吃食堂也吃不饱，她的丈夫每天去食堂打点稀饭回来，这种稀饭是真正的“稀饭”，稀得能照见人的影子，我们这里的土话叫做“鬼汤”。全家上下老小五个人全靠这一点“鬼汤”度日，她此时被叫去食堂做饭了，因为活多，很少回家，家里什么情况她也不清楚，每天家里都是大儿子去食堂打饭。突然有一天，大儿子没有去打饭，她觉得很奇怪，忙完之后就请假回家看看，回到家之后才发现大儿子已经死了，是饿死的，应该早晨的时候。她嚎啕大哭，却发现丈夫和婆婆也快不行了，到了中午，丈夫也死了。下午，还有一口气撑着的婆婆突然叫了她，她走到她的面前，婆婆艰难地说道“小福妈（小福是大儿子的乳名），人生就像走路一样，只能朝前看，别往后瞧了，我以前待你不好，我死之后就一笔勾销吧！”她含泪点着头，但心中永远也忘不了从前自己受过的苦。一天之内饿死了三口人这在全村是最多的了，现在只剩下两个儿子了，她决定留在家里，不回食堂了，留在家里，她总能想到办法到地里挖点野菜什么的放在稀饭里充饥，一回食堂，两个儿子肯定活不了了，到时候全家就剩她一个人还有什么活头气。她不愿回食堂，村里的干部就不答应了，因为这个活不是谁都能干得下来的，后来，在邻居们的劝说下，村里同意她把两个儿子带到食堂去。于是，人们帮她找来几块楼板，还有几块破草席把丈夫、大儿子还有婆婆的尸体抬到地里埋了，她就带着两个儿子去食堂了，从此，这个家就扔掉了……

几十年后，我们这个家已经四世同堂了。曾祖母也已老去。每到夏天的时候，她就坐在门前的凉棚里乘凉，旁边靠着她的拐杖。而我们这些小孩就拿着长竹竿去打那棵老枣树上的枣，这枣特别甜。我有时候会到凉棚里坐着，听曾祖母讲一些离奇古怪的故事，或者过去的经历。每次我央求曾祖母给我讲过去的故事的时候，她就会用她那慈祥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叹口气说：“从哪讲起呢？”“从五八年讲吧！”我干脆地答道。于是，曾祖母平静地抬头看向远方，一个个悲惨哀伤的故事乘载着苍老而疲惫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

曾祖母活到九十多岁去世，她去世后没多久她曾经住的那座土墙瓦顶的老堂屋的一间就坍塌了，三年后，祖父去世了，老堂屋被夷为平地。在原来的旧址上建起了一座小房子，这就是我祖母住的房子。祖母在前几年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她有一次晚上睡觉不小心让蚊香点着了屋子。我正躺在床上睡觉，大概是早晨四点多的时候，黑暗中我的耳边忽然响起母亲的声音，“你祖母的屋子失火了”。这句话像噩梦一样把我从床上惊了起来，我迷迷糊糊地哭了起来，母亲又说祖母从屋子里出来了，并没有受伤。我这才止住了哭。我赶忙穿衣起床赶到祖母的屋子前，父亲和大伯已经到了，火已经被父亲和周围好心的邻居扑灭了，屋顶已经坍塌，四处冒着青烟，废墟上时不时地响起一两声噼啪声，偶尔有瓦片崩到我们的脚下。这时，我看到了祖母，她双手扶着一把锄头，极其失落地站着，于是把她领到我家。天亮以后，正吃着早饭的我忽然想起了那棵老枣树，飞也似的跑到奶奶家，由于离房屋太近，那棵老枣树的一面已经被烤得焦黄，树叶也干枯了，我站在老枣树下，心中五味杂陈。我一度以为这棵枣树活不了了。没想到，大概一年后，盖新房子的时候，她竟然又活了过来，而且还结出了枣子，让盖房子的泥瓦匠开心了好一阵子。

现在，这棵老枣树依然站立在那里，虽然只剩下一根主干和一根枝干，但是她的叶子依然那么苍翠，那么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