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没有女人会因此丧命

摘自陈冲《猫鱼》,有删减

 

我从小跟姥姥长大,可惜她在世的时候,我没有多问她年轻时候的事情。我只知道她原名史人范,一九〇八年生于江苏溧阳。当她成了文学青年后,觉得为人模范太累,遂改名史伊凡。……

这也许是家中最老的照片吧,大约摄于1910年。左一是幼年的姥姥,身边是她的妈妈,右一是她姐姐,右二是她的哥哥。

一九三〇年姥姥作为学联代表认识了上海医学院学联代表张昌绍——我的外公。……从外公和姥姥各自的简历上看,他们相遇之前都在苏州和南京生活和学习过。外公在江苏省立第四中学校报上发表《平民教育与平民生计在今日孰为重要》的时候,姥姥在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的校报上,发表了《群众运动之动机》和《老丐行》;外公在校报上发表《手淫之预防法》的时候,姥姥发表了《理不胜欲,要使二者互保其平衡》。这两位素不相识的少年,在同时感受和思考着时代与自身所带来的困境,寻找着更理想的生存方式,向往着更正义与平等的社会

一九二八年他们又分别赴南京上大学。我想象他们两人多次在街头巷尾互相错过的镜头,就像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红》里面,那一对常常擦肩而过的邻人,被命运像吸铁石那样拉近。影片最后,因为一场灾难的发生,他们终于有了相遇的机会。姥姥和外公那几年所有的动荡,似乎也只是上苍为了促成他们终成眷属。

姥姥曾经写过一篇回忆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变”的短文,当时姥姥和外公都报名参加了上海医学院组织的第四救护队。跟姥姥惯常的风格一样,文章毫无煽情,也没有提及她和外公的私人关系,只是在救护队的人员名单里列上了“张昌绍”,平静地讲述了当时在真如暨南大学夜以继日发生的事情——

……我们女同志宿舍在底楼。窗外堆积着许多为抗日救国而牺牲的壮士们的遗体。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令人肃然起敬。

救护站的工作紧张而有秩序,大家睡得很少,白天黑夜拼命地干,平时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站里常有记者和慰问团来访,不管我们怎样解释,救护站不缺吃穿,慰问团体还是用大卡车装满面包、蛋糕、饼干、罐装菜肴和棉袄、棉鞋、毛巾等等,把一间大教室堆得满满的……


姥姥的证件照

最使人感动的是伤病员们的表现,他们很坚强,很少听到呻吟声。一些伤势较轻的战士纷纷要求重返前线,甚至那些伤势并不轻的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要求回到战场去。有些战士因伤重必须转送后方治疗,但硬是不肯上车,他们觉得留在救护站,离火线近一些,还有机会重返前线,送到后方,就没有打敌人的机会了……

但是不久日军增援部队在浏河地区登陆,威胁十九路军侧翼。十九路军因得不到兵员、武器、粮秣接济,不得不撤离淞沪战场。接到撤退通知,救护站的同志们都发呆了,等收到紧急撤退通知后,大家才行动。军部为救护站留下最后一次列车,我们迅速地背着百多个伤员和代管的武器上车,离开真如,向苏州方向开去。车到昆山时,遭到日军飞机的轰炸、扫射,幸好没有重大伤亡,安然到达目的地。

正在热恋中的外公和姥姥是并肩的战友,他们共同见证了这一悲壮的事件,经受了战火的洗礼。当他们终于可以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紧拥对方失声痛哭;有没有亲吻彼此悲愤的眼泪,抚摸彼此疲劳的身体;有没有以身相许,山盟海誓?我无从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是“一·二八事变”之后的几个月里结的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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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三年七月十日姥姥在溧阳老家生下了我母亲。一九三四年外公从上医毕业留校后,就把家搬到了上海,一家三口先住在上医校长朱恒璧家,后来再搬到上医分给外公在“祥庆村”的公寓。

我在史料里读到,一九三五年北京发生一·二九学运,激起了姥姥这辈年轻人的革命热情。怀着身孕的姥姥与史良等人组织了上海妇女界救国会,后发展成中华救国会。据说她匆匆生下我二姨后,就把婴儿留在上海红十字会(即现在的华山医院),自己投入到编辑《中华医学杂志》的工作中去。外公曾经在红十字会实习过一年,所以医院收留了二姨一个多月,她是婴儿室闻名的“超大儿”。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淞沪战争爆发后,姥姥又一次全身心投入到伤兵医院,直到年底战事失败。沮丧了一段时间后,姥姥决定离开上海。她带着五岁的母亲和三岁的二姨,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然后把她们分别留给了姥姥的父母和我外公的弟弟,只身去伦敦陪读于外公。这段经历给我母亲和二姨带来了久远的心理阴影。


姥姥、母亲和二姨。
一九三九年,姥姥比外公提前从英国回来,但是她没有回到孩子们的身边,而是帮助上医校长朱恒璧完成了国立医学院两次庞大的迁校任务。朱恒璧校长是外公的恩师,两家人的友情非常深厚。他们从上海乘轮船途经香港到越南海防登陆,而后改乘滇越铁路前往云南。在昆明郊区白龙潭设校(简称“滇院”)。一九四〇年滇院再次跋山涉水迁往重庆,在重庆市郊歌乐山设校(简称“渝院”)。

一九四二年,在日军从缅甸进攻中国大后方的危急时刻,姥姥又被借调到滇缅铁路督办公署卫生处,在美国援华抗疟委员会工作,工作所在地为弥渡。一九四三年她才从弥渡回到歌乐山,担任《中华医学杂志》的编辑。

在歌乐山,姥姥和外公终于安定下来,便决定去上海接女儿们到后方一起生活。姥姥出发之前先寄信到上海,在亲戚家寄宿的母亲和二姨接到信后就开始期待。大人们叮嘱她们,只能跟人家说姥姥是从南京过来的,千万别说重庆。姥姥到沪以后,把我母亲接回到自己的父母家,把二姨仍旧留在我外公的弟弟家。过了数日,姥姥到外公的弟弟家来,却不是来接二姨,而是来跟她告别的。她跟二姨解释说,闯过日本人的封锁线太困难了,回沪路上花了一个多月,她实在无力带两个孩子上路,只能带母亲一个人。

在二姨的记忆里,那是她第二次被姥姥遗弃。第一次是她三岁时姥姥去英国,把她交给了亲戚。二姨在回忆录里描写了她那天的感受:“在一个昏暗的屋子里,我睡在一只笼子般的小床里,周围一圈都是我从没见过的、可怕的脸,我手里捏着一只纸袋,这是我母亲最后交到我手里的,据说里面是几块蛋糕。这个小床和这个纸袋成了我唯一的世界,我紧闭双眼,不哭不哼,据说就这样待了三天。”

五年后从重庆回到上海,姥姥又一次弃二姨而去,还带走了她的姐姐。那时二姨留着两根硬得像棍子的长辫子,姥姥说喜欢。临走拍拍她的头,叮嘱她好好留着辫子。待姥姥一走,二姨就抓起针线盒里的剪刀,把辫子剪掉。

后排姥姥和她妹妹————陈冲的二姥姥,前排左起小姨、“矮好婆”、二姥姥的女儿。

我在上海外国语学院上学的时候,借了一本《简·爱》的英文版,带回家读。我那时的英文水平读原文书十分吃力,记得姥姥经常在边上帮我一起查字典,给我解释字典不能回答的疑问。书里有一段引起我强烈的共鸣,并激起我对远方和未知的向往。

我爬上三道楼梯,推开顶楼的活动天窗,来到铅皮屋顶,极目远望与世隔绝的田野和小山,以及暗淡的地平线。随后,我渴望自己具有超越那极限的视力,以便使我的目光抵达繁华的世界,抵达那些我曾有所闻,却从未目睹过的生气勃勃的城镇和地区。随后我渴望掌握比现在更多的实际经验,接触比现在范围内更多与我意气相投的人,熟悉更多类型的个性……我没有办法,我的个性中有一种骚动不安的东西,有时它搅得我很痛苦。……一般人都认为女人应当平平静静,但女人跟男人一样的有感觉。她们需要发挥自己的才能,而且也像兄弟们一样需要有用武之地。

我完全可以想象二十岁的姥姥在中央大学文学院第一次读《简·爱》的样子。她一定也向往去发现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完善和证实自己,并从中找到生存的意义。姥姥是个失败的母亲,但她无疑爱自己的孩子。她一直保存着我母亲六岁的时候,给她往英国写的信。那一小条发黄的纸对姥姥的价值,我是在生了孩子后才懂得的。每次我母亲提及童年被遗弃的事,姥姥脸上的悲哀,我也是在生了孩子后才懂得的。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哪个选择没有代价,抑或一切皆命中注定,根本没有选择。……

我给母亲打电话,问她还记不记得当年跟姥姥从上海到重庆的经历,她先说记不太清了,然后叹口气说,一路上很艰难,我们坐了火车、汽车、牛车、木船,绕了很多地方。当时从日占区去重庆是不允许的,姥姥在各个关口需要通行证,需要交通工具,只好求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帮忙。那些都不是好人,他们占姥姥便宜。我问,怎么占她便宜?母亲犹豫了一下说,她要陪他们睡觉。我哑口无言,完全没有想到母亲会跟我这样说。

我再追问细节时,母亲不愿说了。但她强调说,要是换你外公去上海接我,一定到不了重庆的。姥姥胆子大,也会随机应变,她总是把我的一只小皮球放在箱子的最上面。到关口打开检查的时候,皮球会滚出来,我就跑去捡,这样检查的士兵注意力就分散了,好心一点的士兵还帮着捡,这样就不会留心到箱子里藏着违禁品或贵重物品。

放下电话后我想,这些占姥姥便宜的都是些什么人?在一两个月的路途上,又有多少个“他们”?这“陪他们睡觉”的交易是怎样达成的,又去哪里实现?这些我都永远无法知道。

陈冲和姥姥在七十年代加盖的简易楼前。
我打开相册,找出几张姥姥那时的相片。姥姥长了一张娟秀的瓜子脸,那也许是她脸上最柔和、最女人的线条;她的额头宽敞,有些男性的方刚;她的眉毛上扬,有些挑衅的傲慢;她的单眼皮有些不对称,但是眼睛里透出聪慧和沉着;她抿着的嘴有些固执,也好像在说,别惹我;她的鼻子也许是五官里面最完美的部分,放在脸的正中央,让人觉得它的主人品行端正而充满诚信。然而,照片只是漫长人生中的几秒钟,并非立体性记录。姥姥在照片里显得严肃,而我认识的姥姥幽默、风趣,是一个极有吸引力的对话者。……姥姥的头脑、见识、个性和思想,是她一辈子用之不竭、取之不尽的清泉。

在从上海去重庆的时候,姥姥拖着一个九岁的孩子,已经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我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女人点上一支摩尔烟,审视眼前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他也用疲劳的眼神扫了她一眼。女人知道他工作单调而辛苦,并跟她一样远在他乡。她为他点上一支烟,开始娓娓道来,讲一段伦敦街头的趣事、一个《聊斋》里的女鬼故事、一则好笑的新闻。或者,她跟他拉一段家常,有滋有味回忆起某条街上某种特别香的豆豉、辣酱、臭豆腐。女人聊起天来那么亲切生动,这份意想不到的愉悦或许打破了男人沉闷的日子,或许满足了他的一份乡愁,以致他完全忘记了跟她原来的交易,开始向她倾吐,一泻千里,直到夜深人静……

我也可以想象另一个场景,女人的衣服被撕开,纽扣被扯掉,她被压在水泥地上,背上的皮肤已经碾破。事后,男人还在喘息,裤子狼狈地堆在脚腕,女人已经穿好大衣,拢齐头发,拿起通行证平静地转身离去。她挺拔高傲的背影,让他突然自惭形秽。他向她索取了身体上的快感,但无法索取征服者的优越感。我想起一部叫《西部往事》的犯罪电影,片中一个强盗用强奸来威胁一个寡妇,这个毫无自卫能力的弱者,没有畏惧,也没有矫情,只是很简单地说,没有女人会因为这个丧命,你来吧。我想象,姥姥也有这样刚烈的性格、胆识和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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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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