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舰》的逐梦之旅：隐藏在无垠沧溟后的神秘磁石

“这一船的覆灭微不足道，他们的选择注定将在席卷而来的飓风海啸中碎为齑粉。这就是大海，足够深远的大海，哪怕是那艘神奇的二十八舰，还有那些难以想象的仙舟巨船，真的来到大洋深处，也照样宛若芥子泡沫。那些帝王的指令、诡秘的人心、庙堂江湖的倾轧、角斗的势力……在无边遥远的海上，可能毫无意义。”——念远怀人《二十八舰之瞒天过海》

相似的日子已经重复很多遍，雷同的庸常逐渐糅合成混沌态，许多事不知不觉搅在一起，整个七月忙得透不过气。这天下起大雨，酦醅多日的高温被雨水冲下来沿着窄长的老街流走，我搬来凳子坐在潲雨的南窗下，就着灰亮天光捧起这本新买的书，就在刚刚，那些积攒已久的工作全都处理完了，此刻终于可以看看另一个世界，以自己喜欢的方式。

次日深夜下起另一场雨，在灯下读完最后一个字，合起书，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那艘满载着雄心、梦想、秘密与欺骗、贪婪与杀机的绝丽孤舰，正驶向惊涛骇浪与必然降临的漆黑阴霾，而我偏偏在云谲波诡的天海尽头，看到黑暗中高悬着这样一块诱引内在感受的磁石：我们中的一部分，终此一生都在追寻着某种看似永不可触及的垂挂于迢迢天边的事物，就仿佛它能为心灵最深处的那点惶惑带来唯一明晰可靠的答案。

单从表面看，这本书似乎在讲一个关于探索的故事，诞生自帝王密诏的隐秘目标，引领着一群极富魅力的英雄才俊航向只能靠繁星流转与针经残卷拼凑的天涯海角，每个人都执着于不同的方向，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抵达哪里。起初正是这种昭然彰显于前方的未知迷途稳稳吸引着我的好奇心，接下来却又似乎渐渐读出深藏在这种探索背后的恒久谜题，即我们所以为的尽头或终点究竟存不存在，那些终日盘旋脑中直指源头与终焉的恍惘究竟有没有答案。人类对探索自身所处世界及精神界限的渴望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从陆地到海洋，从荒野到洞穴再到外太空，与此同时另一条路线也在齐头并进，冥想、脑外科手术、精神分析、清醒梦……什么地方我们都想去，什么方式我们都积极尝试，如果不是因为这副躯壳寿命有限，或许我们早已凭借肉身飞升穿越了太阳系。有人认为太阳系外围之所以包裹着神秘的奥尔特云，正是因为有某种力量在阻止我们探索宇宙的真相，但如果，所谓的遥远并不需要行走得足够远，而只需要追逐得足够深，或只需要掉头看往相反的方向，是不是就会发现终点早已近在咫尺，比如黑暗中闭起的第二层眼皮之下。

不过，这些都只是我在初读这本书后漫无边际的遐想，此时想来书中其实已经明示了一个关于梦想或者说渴望的核心。这艘建造了十三年的梦想舰船，在启航之初就已承载着帝王、霸主、学者、探险家、方外高人、军人、海盗……很多人的梦想，有些堂而皇之挂在嘴边，有些闪烁其词说不出口，有些不过是自以为是，有些恐怕要到很久后才会被其内心觉察。然而所谓梦想，不知是不是只有剥离现实深囿于幻梦中时才可称之为梦想，毕竟“梦”字本身便是虚无与存在的辩证，而这不知又是否预示着在接下来的某一刻注定会出现的失落与湮灭。无论如何，这艘船上的每个人都在朝着自己感知到的梦想航行，只是也必然都将付出与之相应的代价，至少作者笔下的人物已经对此有了足够演绎。

说起作者，之前读过作者念远怀人先生的另一部长篇小说《三十六骑》，深为其中灵动肆意的想象力折服，也正是因此有了继续阅读《二十八舰》的动因。没读几页就感觉到了，仍是熟悉的古典浪漫主义与严肃奇幻文学的碰撞，言语也依然糅合了新文学和类型文学的轻松感，还有可称得上是标志性的神妙机关术与俊朗唯美的角色造型。不同于在真实历史背景下加盖现实空间营造错位观感的新历史悬疑小说，或者以武为壳以侠为魂依托现实场景阐释个人历史观的新武侠，也不同于不受现实规律束缚天马行空充满恣意幻想的玄幻修仙类小说，作者的风格更像是这三者的绝佳结合。作者很擅长在有迹可循有据可考的历史舞台上搭建瑰丽奇异的神话远景，又在中景布下一片片诡秘奇谲危机四伏的阴影，衬托着近景中鲜明生动上演侠骨柔情世相人性的角色群像。既有森罗严密的结构布局，又可读出恢弘壮丽的史诗感与绮丽的浪漫主义情怀，无论是美轮美奂的景色风光，还是烽火连天铁马金戈的壮阔战场，每个字都能在观者脑海中幻化作画面一帧，令人心驰神往。

和上本书馥郁幽幻的西域风情很不一样，新故事借用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的史实写出了我们自己的大航海时代抑或加勒比海盗。书中几场海战写得非常精彩，因此当晚就重温了加勒比海盗系列电影中的一些战争片段，看后很难不期待此书也能实现影视化，毕竟这艘船不仅更大更美更强，还有刀枪火炮之外的两大杀器“凤啸”、“凰鸣”，更别提那些各个身怀绝技的异人、死士、美人鱼般的水下刺客、传说中咒海驭鲸的双戟龙王。而且海战并不是这本书的全部，清晰的叙事脉络、良好的人物塑造、跌宕起伏的剧情、深入浅出的笔法，该有的它都有，并且从开篇就用一场变化多端的杀局牢牢攥住了人的注意力。故事第一个字从明教教众在栖霞山设伏刺杀永乐帝朱棣开始，迅速由惊鸿一现的巨舰引出权谋机棙的中心枢纽玄武洞——洞中天狭一线百镜绘光群鸟在光中纷飞犹如尘埃的场景令人惊叹，其间主要角色依次登场，行事刻板一丝不苟略有强迫症的坚毅舰督王祯，勇敢善良背后藏着噩梦过往的冷面美人相水师赵频伽，仙气飘飘绝色魅众偏又是搞笑担当的观星人韩浅羽……严肃性娱乐性兼而有之，读来不忍释卷。

不过，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文中字里行间所夹带的“私货”。深读作者的小说，常常能感受到某种对存在、真相或生死、虚实的求索，私以为这是创作者所能拿出的最大真诚：作者经年累月在心中一笔笔勾绘着他所觉知的世界，如今又把这画卷一点点展开在读者眼前。《三十六骑》中弱水与虞渊等场景中的几处对话，就曾举重若轻地将这些永恒盘踞世界内核的不可知力呈现在读者眼前，而仅就《二十八舰》目前所呈现的内容来看，这种隐藏在空幻水云间的真实朝向已然初露端倪，如去往万里石塘前观星人韩浅羽对舰督王祯所说的那段话，“《梵网经》里就有类似的比喻，说一烛照明，千珠映射，每颗珠里仿佛都有一千支蜡烛，我们看见的都是珠里的蜡烛，而真正的烛光变得很难找到了。同理，天上万亿颗星辰，相互牵引照亮，虽然映射出我们的命运，却未必能一下对应得到具体的事和人。”书中这样充满禅意或暗含机锋的文字有很多，是熟知故事情节后仍能再次阅读的引力点之一，不过从书名就看得出来，这二十万字显然只是潜藏于作者心中的那个浩大故事的精巧开端，这艘奇迹舰船在星辰与洋流的引导下究竟会航向何方还是个未解之谜。

大概是因为从小看多了武侠小说和漫画的缘故，对于如今的文艺作品，身为读者，总是会期盼它们仍然可以具备某种指引作用。比如说，能让懵懂少年明白什么是责任与勇气，明白什么是梦想与豪情，能够让成年人在失意时重新振作起来，在脆弱时找到让自己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同时这些作品从观感上来说还应具有一定审美价值，反思一下，我们的少年们有多少是通过我们自己的近现代作品在学习什么是“美”呢？从这个角度看，《二十八舰》这样对于造梦与传播美不遗余力并且充满真挚与开拓精神的作品显然应该被更多人看到，被更多人重视与学习，同时也想再次叩问，文艺创作的首要属性已经成为了无关者的生财工具或创作者自我意淫的囹圄，何时才能让为人带来美梦与逸想的作品重占山头？我们需要阅读，并不是因为我们能从中找到金山与良伴，或者我们需要多认识几个生僻的字多学会几个华丽的词，而是因为我们需要从真实的生活中挣脱出来喘口气，需要有东西来填补我们心灵上那些已发现或尚未发现的裂缝，需要在短暂的自由里理解真正的自已，需要在黑暗中感知到可以尝试的方向。人生是一条孤独的长路，唯有日月星辰永恒为伴，那是时间与空间的参照，也是唯一不需要回应就会呵护人的光亮。

著名的西部电影取景地图森有个“国际黑暗天空协会”，这个名字略有些阴沉的组织由天文学家与天文爱好者共同建立，旨在保护真实纯粹的星空与清晰宇宙视野。他们在世界各处挑选了不少最黑暗的夜空，为它们命名，保护其免遭光污染，好让有需要的人能够看清楚遥远处的璀璨星河。因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身处何样的烦琐世事当中，总有人会把目光一次次投往虚无缥缈之处，在那颗敏锐感知着这世界的心灵中深埋着一枚磁针，时刻在应和着茫茫天海的脉动，回应着那块神秘磁石的吸引。如果我们能像这本书里的怀星人一样就好了，可以感应到自己命星所在，且能以此为基点推演出完整星图，据说如此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可惜的是我们过于平凡，仅有的能力也只是略微察觉到那块磁石的存在，相比之下更能够让人振奋的，是我们相信真的有一条载着人航向它的航船。眼前的人世虚浮无力，每个人都困在乏味紧迫的四壁之间，整天幻想着有那么多事想干，又有那么多事必须干，还有那么多事干不好，而这时，一条巨大的，华丽无匹的，强悍无敌的，本来只该属于神话传说的船，载着磅礴幻梦，驶向每一双眼睛都曾眺望过的天边，最终又会为我们带回什么样的启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