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爱再飞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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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小芹站在他面前，自荐应聘当他的秘书，是身上携带着一丝淡淡的薄荷味幽香，走进他的办公室的。当她告诉他自己是浙江大学毕业，是个纯粹的西湖女子时，他的味觉器官里不由就冒出来四个字一一西湖薄荷！他当时就被她激动了……

此刻，她又携带着那丝薄荷味道站在他面前，用他听惯了的吴侬软语说：“今天是你儿子的生日，我去买个生日蛋糕吧。〞她的话在他心里一下碰出火花。他一整天都在想着这件事，哪知她也在想着这件事！小芹真是一个知道体贴人的女人。她感激地看了她好一会……

“不！〞突然他坚决和她说，“蛋糕我要自己去买。这件事我要自己去做。一定要自己去做！〞他的面孔严肃。小芹就笑了笑，没有再坚持，自己走出门去了。

还记得那一天，他与客户谈生意谈晚了，陪客人吃过饭，喝了酒，又送走了客人，打算回办公室休息一会再回家。正碰见小芹在帮他收拾桌子上的文件，他俩人目光猛一接触，便闪出了电光……后来，他的妻子就推门进来了。

他的行为使他在法庭上失去了主动权，妻子首先得到儿子的抚养监护权，又得到了既居房屋的所有权。可是妻子坚决不接受他给儿子的生活抚养费，说她有工作，有经济能力将儿子养大成人。从法庭出来后，他独自搬进了公司居住。

他和小芹在一起时，谈论最多的，就是他的儿子。他说他热爱他的儿子，真的是热爱，一直爱到骨头里去了。他同她讲儿子小时候的每一次调皮，每一个笑脸，甚至他给小时候的儿子洗尿布的事情都与小芹讲了。小芹不加评论，只是听他讲下去。她坐在他面前，距离他很近，双肘抵在膝盖上，双手托住下巴，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看着他，跟随着他的说话声音，她能嗅到他身体上流荡出来的那股特有的男子汉的气味呢。

可是他的前妻不再让他见儿子。他这才明白过来，她当初在法庭上拒不要他给儿子支付抚养费，就是为了要他们父子彻底脱离父子干系！她还教育儿子恨他这个父亲，向儿子列举他的败坏行径，让儿子与他的父亲为敌。他给儿子来过生日时，总是被她阻拦在门外边，不让他和儿子见面。她想尽办法阻挠着他与儿子接触。儿子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偷偷跑去学校一次。放学了，他看见儿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走出校门，就急走上去拉儿子的手，可另一只手前于他先拉住了一一是他的前妻！

他和前妻说：“我有权利探视我的儿子。〞

前妻说：“你没有资格。〞

他说：“你是要什么样的资格？〞

前妻说：“作为一个男人的资格。〞

他说：“男人的资格又怎么讲？〞

前妻说：“儿子是要长大的，也要成为男子汉的，你难道也愿意把儿子熏陶成像你那样品德有瑕疵的男人吗？你也想把儿子培养成一个……〞她说出了一个难听的专用名词。

儿子见他俩吵起来，吓得哇哇哇哭起来。他的心被儿子哭软了，扭头失落地走了……

他真的是太爱他的儿子了，他不仅和小芹讲自己的儿子，在酒桌上，在与业务客户谈论生意时，他也与客户讲他儿子。他说他最感到内疚的一件事，就是他曾经动手打过儿子一次。只有那一次。那是儿子在四岁时的夏伏天里，儿子竟跑到屋外的泥草地上去打滚儿！他是一个有洁癖的男人，看见儿子这样腌臜自己，不由怒火胸中烧，拽住儿子就打了几下。结果儿子哭了。儿子的妈妈也哭了。

“天呀，那就是你不对了，那就是你大大的不对了呀！你怎么能动手打孩子呢？〞那业务客户听到这里，一口咽下嘴里的红烧肉跟他说，他也有一个儿子，他的儿子小时候也出现过像他儿子的这种现象。可是他没动手打儿子，只是托住下巴站在那里看着儿子，思索着小孩子为什么愿意在泥草地上打滚呢？后来他思索出来了，那是因为酷暑，那是因为天热，儿童的火力比大人们的壮，壮出好多去，孩子打滚那是在泥草地里吸纳大地的清凉之气，清纯之气，倾听大地的声音，是一种无意识的天赐的消暑方法呢。儿童就像小猫小狗一样，小猫小狗能预测到地震，能预测出来天灾地祸，儿童也最知道大自然了，儿童也最接近大自然了。儿童说不出这种知道和接近，但是他们天然能够感觉出它们来，是用行为来表现出这种感觉的，正是这种在无意识中的真知真觉。“可是你、可是你怎么能够动手打儿子呢？〞

“真……的……〞他入迷听着那客户朋友的讲解，眼睛湿润了，一只手狠狠掐在自己大腿上，可是大腿上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对那唯一的一次打儿子，他好后悔啊！那一刻他感觉到的不仅仅是内疚了，他觉得自己那就是犯罪了，是对儿子对生命的犯罪！

生日蛋糕买回来了，是个头最大，样子最漂亮，价钱最昂贵的那种。可是小芹一看到这蛋糕就笑了，告诉他说，这种蛋糕是给老年人过生日用的，给儿子过生日是另外一种的，象征着蒸蒸日上跃跃欲飞的那种。生日蛋糕是一种象征物件，它的意义不在于个头大小，也不在于价格贵贱，而在于它所蕴含着的它的温馨和它的深远。接着，小芹给他细细讲起了生日蛋糕的学问。

“那、那我再去买。〞他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说。

“不必了，〞小芹说，“我已经帮你买回来了。〞说着小芹走出去，拿来了那盒标准的生日蛋糕，还有一只防风打火机，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他看着面前婷婷玉立着的小芹，再一次生出了感激之情，同时也为自己的无知深深惭愧。他只懂得做生意，只懂得挣钱，但是他不懂得生活，甚至不懂得生命。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这时小芹说。

他看着她，想了想说：“不必了，我自己去，小芹。〞

小芹又笑了笑，仍然是没有再坚持，她又一个人走出去了。

他把车停在从前熟悉的那幢越层式楼前不远处，但他没有急迫地下车，他在努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一抬头，他就看见了天空一盘圆圆的月亮。那月亮亮亮的，也像是一个银色的蛋糕。他望着这月亮看了好一阵子。他已经是三年没有抚摸过自己的儿子了，已经有三年没有给儿子过生日了，这次，他要冲破阻拦，一定要和儿子在一起，一定给儿子过这次生日。他觉得给儿子过这次生日，已经是超出了一般的意义，已经是超出了一般的亲情。他觉得能给儿子过这次生日甚至是神圣的了！

他走到那熟悉的家门前，窗子里黑着灯，但是他知道儿子在里边，前妻也在里边。以往也是这样的，他们知道这天他要来，前妻总是用黑暗迎接他，总是用黑暗阻止他进门。他犹豫一会。但只是犹豫了一会，他就按响了门铃，呼唤着儿子的名字。没有回音，屋门锁得死死的。他又按动了门铃，又呼唤儿子，屋中仍然没有动静。之后他就又努力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仍然没有人理睬他，只有圆圆的月亮把他的身影孤独地投射在门板上。他叹了一口气，返过身来。可就在这时候，一个念头瞬间就升腾上来！他眼睛里闪动出了坚韧而温情的光亮……

他开始那样做了。他走下台阶，离开了屋门，站在了草地上。他先蹲下身去，打开蛋糕盒，取出了蛋糕，端端正正放在草地上。接着他把蜡烛插在蛋糕上。他一支一支地插着，认真仔细得像个过家家的孩子。再接下来，他掏出了防风打火机，把蜡烛一支一支点燃了，红红黄黄的烛火将蛋糕辉映得五彩灿烂。也把他的面孔照耀得红光灿烂了。

他看着燃烧着的蛋糕又默默站了一会，但他知道他这次不是在犹豫，他是在集聚力量，为自己集聚力量。待到力量鼓满了身体的每一寸血液里时，他真的就那样做了一一他把自己整个身体趴向湿凉的草地上，围着那燃烧的蜡烛和蛋糕打起滚儿来了……

可是他打滚儿的动作有些笨拙。他已经是四十岁的男人了，他有一米七六的高个头，这都阻碍了他动作的灵活性，他记得儿子那年在草地上打滚儿时，动作灵巧得像一只小兔子，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细节，都那么精巧，那么灵动，都那样自然活泼。他不如他的儿子。但这却阻止不了他认真努力地去做这件事情了。

白天下了秋雨，草地上湿漉漉的，还有泥，大地还没有把雨水全部吸纳到地底下去。他的西装开始被泥污了，被腌臜了。他的领带也打了结，接着他的白色衬衣也湿透了。这些当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也可以像儿子那样在泥草地上打滚儿了。他一边滚动着一边在嘴里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儿子，爸爸来给你过生日了！儿子，爸爸给你来过生日了！爸爸也打个滚儿给你看……〞

忽然，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草地上打滚儿，他是在飞，在无边无际蓝色的天空上飞，身边有着那么多的小天使！他飞了一圈又飞一圈，飞了一圈又一圈，那感觉真是太美妙了。那个业务客户说对了，他真的听到了大地的声音，真的听到了天籁的声音，那样温柔那样动听！他在心里呼喊着自己：别停下来，别停下来，飞一会，再多飞一会，再飞一会！再飞一会……

他的眼泪都化作了幸福的雨露飘落了满地！飘落了满地！

“爸爸……〞突然随着一声哭喊，屋里的灯亮了，那扇门打开了，他的儿子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跑到他身边，一双小手握在了爸爸的手上。儿子的小脸儿上跳动着泪水，他真的来到了他面前，一下扑在了他怀里，父子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就像要勒断骨头那样！

透过儿子抽动着的肩头望过去，他还看到了灯光下的门前，他曾经的妻子正站在那里，望着他与儿子，他看见她的脸上也早已经是泪水阑干。

被生活激动了的还有另一个人，她站在不远处的柏丛墙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无声无息流了一会眼泪，而后默默离开了，她心里柔软着对自己说：“是的，有些爱，比自己的爱更重要。〞

柔黄而湿润的灯光，将小芹苗柳飘逸的身影，投向了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