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最后一道防线【红蜘蛛系列】

(一)

后山村发生了命案。

死者是后山村的村民,姓李,名贵柱,今年46岁,于凌晨3点被发现在自家后院的茅厕。

警车在接到电话后立刻就赶了过来,后山村是丰田县下的一个边远农村,交通不发达,道路也是崎岖难行的。

一车的人整整颠簸了近三个小时才抵达后山村村口,到的时候,车上最年轻的笔录警员都吐了。

接待他们的是后山村的老村长,从他口里了解到,李贵柱是被他家媳妇发现的,他半夜起来方便,却迟迟未归。

一开始他媳妇还以为他是大解去的,睡了一觉醒来却见枕边人还没回来,这才披了外套出去寻找。

一月份的后山村,天寒地冻的,等她发现李贵柱的时候,男人已经咽气全身冰冷了。

“他媳妇叫什么名字?”赵天明边跟着老村长往李贵柱家的方向赶,边问一些情况。

老村长话语一顿,面有窘色,“啊……您看我这个老糊涂,竟然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了,我们只叫她妮儿,贵柱就是这么叫的,从未叫过她本名。”

赵天明的两道浓眉一拢——他倒是听说过些关于后山村的传闻,这里虽属于丰田县,但因其过于偏僻的位置,基本上属于一方自治的状态。

很多年轻人嫌这村太落后,十几岁就跑外面去闯荡了,留下一群鳏寡孤独和留守儿童。

因为读书不多,许多人也是法盲,做事更多是凭着自己的良心和道义。

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大家伙都是这么过过的。

(二)

从老村长口里了解到,李贵柱这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年轻时跟人干架,差点儿把对方给打死,对自家媳妇也是动不动就打骂的那种。

就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时,他却选择让自家媳妇儿出去抛头露面地赚钱,自己则在家喝酒抽烟过逍遥日子,他家还有个快十岁的女儿,名叫李云,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

带着几个警员和老村长一起去到李贵柱的家,赵天明也从老村长陆陆续续的讲话中,拼凑出李贵柱家的一些信息了。

一行人赶到的时候,李家里面正传来响亮的哭声,院子的门开着,一眼就瞅见一个花白了头发的老媪坐在门口拍着大腿哭。

她边哭边喊着些什么,老村长介绍,这是李贵柱的妈,今年六十二岁。

赵天明看她哭得涕泪横流,留下女警张明安慰她,自己则带着笔录警员周亮和另一个小警员一起进去。

李家媳妇儿妮儿在东边的茅屋,她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头发凌乱神情呆滞,两只手却紧紧搂着个小女孩,一副母鸡护小鸡仔的架势。

屋内亮着灯,灯光昏黄,照得房子都朦朦胧胧的,赵天明注意到炕上的男人,脸色发紫,明显是中了毒。

听到脚步声,妮儿猛地抬起头,见是三个穿制服的警员,眼里眸光一闪,又很快地低下了头。

“妮儿,赵警官来了。”老村长上前一步道,“你把你所知道的都详细告诉赵警官,他会替你做主的。”

妮儿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从老村长身上转到赵天明那儿,痴痴呆呆地打量片时后垂下脑袋摇摇头,“我不知道……等我发现阿柱时,他就已经咽气了。”

赵天明往前一步,放柔了嗓音开口:“这段时间可否看到李贵柱的异常情况?”

妮儿沉默不语,像是在很认真地思考,好一会儿她才摇了摇头。

“那,近期可曾有谁跟他有过过节?”

妮儿再次摇头,思考的时间比前一次短了很多。

“是你报的警吗?”

这回回答的是老村长,“是我家婆子报的,妮儿哭着来找我家婆子说贵柱不行了,我婆子见他脸色发黑,像是中了毒,这才报的警。”

赵天明点点头,转向妮儿,“阿婆跟你关系很好?”

“我家婆子是媒人,当初就是她撮合他俩的。”说起这事,老村长羞愧又尴尬,他怎会料到有现今这样的场面?哪个大人不希望小辈好好生活,努力奋斗的?

出了这事,他俩都不好过啊。

半个多小时后,一个年轻的警员从屋外走了进来。

“队长,有发现了。”他走到赵天明身边一阵耳语,而后者的脸上愈发凝重起来。

“好的,知道了。”赵天明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到安安静静的妮儿身上。

女人从始至终都抱着小女孩,除了最开始他们进来时,她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就连后面的问话,她一直都是垂着脑袋的。

“妈妈……”小女孩被赵天明那过分严肃的脸吓得往妮儿怀里钻,“爸爸他怎么还不醒?他不会再打我了,是吗?”

妮儿身体重重地一颤,将女儿抱得更加的紧了。

这一幕落在赵天明眼里,他抿紧了薄唇一言不发。

小女孩见赵天明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些,头直接埋进妮儿的脖颈处,“妈妈,我害怕。”

原本还绷紧了身体的妮儿因着女儿的动作,心里一下柔软了不少,脸上的表情也逐渐缓和,她一边拍着女儿的后背一边安慰道:“不怕,云儿不怕,妈妈在,云儿不用害怕。”

“老李媳妇,请随我们去一趟公安局。”

(三)

面对赵天明的这句话,妮儿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震惊来,反倒相当的平静以及……如释负重。

窗外的日光穿过厚重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淡淡的金橘色洒在这对母女身上,平静而祥和。

妮儿抬起了头,直直看向赵天明,忽然扬唇。

跟着她又轻轻握住李云的手,开口:“云儿,妈妈先跟这位叔叔出去一趟,过几天就回来,你在家要好好的,等着妈妈回来,好吗?”

“妈妈这是要去哪?你好不容易回家,又要离开云儿了吗?”李云反握住妮儿的手,脸上忽然布满了恐惧,“一会儿等爸爸醒来,他又要打我了怎么办?妈妈,你别走,留下来陪我……”

“不会了,不会了云儿,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妈妈向你保证。”

“可是我不想跟妈吗分开……妈妈你别走,你别走。”

屋内响起李云伤心的哭声,那是孩子对即将离去的母亲依依不舍的难过。

赵天明望着这对真情流露的母女,再看看躺床上已经僵硬了的李贵柱,心里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想往深处探究。

李云忽然跑到他面前跪下,揪着他的裤腿哭喊,“叔叔,求求您不要带走我妈妈,不要带走她,我会好好听话好好读书,做个好孩子,求求您别带走我妈妈好吗——”

妮儿也跑过来一把抱住李云,强忍着泪水说:“傻孩子,妈妈又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妈妈厂里有点事要去处理,很快就会回来的,妈妈还要跟云儿一起过年呢,你忘了妈妈给你买的新衣服了?”

“你还要穿上它跟妈妈去城里玩,妈妈都答应你的,”妮儿抽了下鼻子,把眼眶里的泪水逼回去,“在家乖乖等妈妈,妈妈去去就回。”

(四)

李贵柱的案子很快有了交代。

妮儿,李贵柱的媳妇张玉兰在回到警局当天就将全部实情托出。

跟赵天明预想的一样,李贵柱是他杀,凶手正是张玉兰。

与此同时第二天,尸检报告就出来了,李贵柱死于一种名为百草枯的农药。

那天在李贵柱的家,马探奇就是在屋后茅厕的粪坑里找到装百草枯的空瓶子,而空瓶子上的指纹跟张玉兰的完全吻合。

张玉兰交代,之所以杀李贵柱是因为她忍受不了他长期的家暴。

一个成年男人,一个四肢健全有力气的男人,非但没有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反而对那个在外打拼的妻子时时辱骂和殴打,甚至一度闹到她工作的地方,让她成了同事们嘴里的笑谈。

她咽不下这口气,就起了杀意。

“那她为什么不起诉离婚呢?”正在整理资料的张明这样问。

赵天明抽着香烟,烟气模糊了他的脸,隐藏在灰色烟气后面的方脸即使不去看,也能感受得到那无比沉重的情绪。

“她不敢提。”他说。

他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对于那些偏远地区,婚姻、家庭的事他就算不是了若指掌也能探究七八分。

农村妇女即使在婚姻里遭受不幸和毒打,也不会轻易地离婚。

不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为了孩子。

加上法盲,还有身为弱势群体的特殊性,造就了她们敢怒不敢言的态度。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而张玉兰选择的是前一种。

可是……多年办案养成的直觉告诉他,张玉兰并没有说实话,她对他有所隐瞒,而隐瞒的那一部分,也许才是她真正动了杀机的原因。

赵天明决定过几天再回一趟后山村,顺便看看张玉兰的女儿,李云的年纪跟他女儿相仿,作为父亲,他会下意识地顾惜那个懂事的孩子。

(五)

十天后,赵天明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和马探奇一起再次来到后山村。

老村长一听是他们来了,连忙出来迎接。

“李家媳妇怎么没和您们一起回来?”老村长见他们身后没有张玉兰的身影问。

妮儿被带走,村里人不是没有关于她的流言蜚语。

大家都猜测李贵柱的死是不是跟妮儿被抓有关系,但是在没有确凿的证据面前,也不敢太言之凿凿,何况李大娘是出了名的泼辣子。

一旦被她听到这样的事,她能把你堵家里头从年末骂到年中。

“她厂里的事还没解决完,拜托我们先过来看看李云的。”

“哦……”老村长拖长了音回,心思活络却不敢多说半句。人家到底是警察,他万一说错了什么话,被抓进去也不是没有的。

谨言慎行总归不会有错。

这时候即将临近除夕,家家户户都闲在家忙着准备年货,对见到再次出现的赵天明二人,除了一开始的惊讶后面也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老村长把他们带到李贵柱的家,距离李贵柱下葬已经过去两天了,老远的就听见李母那大嗓门骂骂咧咧的。

“你个小女表砸,就跟你那不要脸的母亲一个样!好吃懒做啥活都干不好,还天天糟蹋家里的粮米!你看看你把饭烧成什么样子?哎哟!我那可怜的儿子哟,可恨去得早啊。”

“你说怎么死的就不是你这扫把星啊?!肯定是你逼死了我儿子!为什么我儿子死了你却还好好地活着?你个臭不要脸的赔钱货!怎么不跟你那母亲一起去吃牢饭呐?!”

赵天明眉宇一皱,他知道农村在重男轻女这块上挺严重的,但是当着孙女的面说她是逼死她爸的罪魁祸首,不要说是一个孩子了,就连大人都受不了。

在老村长诧异的目光中,他推开院子的门,径自走了过去。

“大娘,大老远就听见您的哭声,发生什么事了?”

人未到声音先到,惊得里头的哭声一下被掐断。

李母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盯着赵天明一伙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就冲出个人影。

“叔叔——我妈妈呢?”李云跑得急,来不及刹车,一下撞进赵天明的怀里。她仰着小脑袋,一双眼还红红的,却明亮无比。

赵天明的心头一片柔软,这小姑娘之前看到他还挺害怕的样子,现在却一点也不认生了。

也许在她的认知里,他过来是把她妈妈带回来的吧。

他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她的脑顶,“你妈妈厂里有事,一时半会儿走不开,让我先过来看看你。”

李云喜悦的表情僵在脸上,她似乎不愿相信的样子,频频朝赵天明身后看去。然而除了老村长和年轻帅气的警员哥哥,她并没有看到她妈妈的出现。

“……骗子!”

两个字如同两把大锤子,重重敲击在赵天明的心坎上。

一行清泪顺着李云的眼角滑落,前面她被她奶奶那样的责骂都不哭,此刻她的眼泪却像开了闸的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骗子!明明说很快就会回来的!结果却骗我!”

赵天明望着哭得无声的李云,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紧紧拽住。

她并不是哭出声的那种,相反只是任由眼泪从眼眶滑落,沿着脸颊滴入她脚下的黄土。

这种哭法最为致命,特别是出现在不过十岁的孩子身上。

想要放肆又不敢太过,留着一半的情绪拼命去压制,直接踩上了赵天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动容地将她抱进怀里,沉声道:“叔叔带你去见你妈妈。”

(六)

“老大,你真打算把她带过去啊?”

坐在吉普车里,马探奇一面把控着方向盘,一面透过车后视镜望着坐后座的李云。她趴在窗户上,五官都被压变形了,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一脸的惊奇。

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眼睛亮亮的,如同一个探险者。

赵天明快速看了眼李云,嘴角微微上扬,眼里孕满了柔情。

在后山村时,他仿佛透过她看到了他的女儿,他想起以前有好几次,答应过女儿要带她去干什么,最后都因为工作上的事而冲掉计划

他还记得第一次提议周末父女俩一起去游乐园时,女儿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就跟此刻的李云一样。

可是因为他后面的爽约,一次又一次,女儿对他的邀请不再提得起兴趣,甚至有时候在他还没开口时,她就会抢先告知这次跟谁谁谁一起去玩。

对此赵天明很愧疚,然而又无力去改变,因为工作的特殊性,使他的时间不能跟家人的同步。

女儿说过令他惭愧的一句话,她说“爸爸是人民的,却不是她的”。

很直白,也很伤人,可却是事实。

他无力反驳。

赵天明开了车窗,从怀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我跟张明说好了,安排她们母女俩见面,也会单独分配一间房,放心,我们有人员在暗中守着的。”

马探奇撇撇嘴不再说话,其实像这种类似的案件他接触过不少,然而他家老大能这么上心的,这还是头一次,他都觉得他过于感性了,明明是那么血性理智的一个人。

他不好多问什么,毕竟即使问了,赵天明也不会说。

李云和张玉兰是在县城的一家宾馆里相见的,宾馆的房间是张明给订的,赵天明在电话里问张玉兰想要跟李云待多久,张玉兰思考了五六分钟后,报了个数字。

赵天明答应了,立刻让张明去办,所以等李云见到张玉兰时,她已经穿上了干净的衣裳在房间里紧张等着了。

“妈妈——”李云像头小豹子,直直冲进张玉兰的怀里,抱着她的腰撒娇,“妈妈,我好想你,你走不开,叔叔带我来见你了。”

李云身上穿的还是破旧的衣服,跟这个干净亮堂的房间格格不入,但她满心满眼都是张玉兰,压根儿不去在意其他的事。

“妈妈不是托叔叔告诉你了吗,妈妈的事情还没办妥,不能回家。”张玉兰拨开李云额前的刘海,眼眶微热,“这段时间在家有没有乖乖的?”

“嗯,我有乖乖的,还天天帮奶奶做事。”李云乖巧地点点头,“爸爸不在,我也不用再担心被他骂被他打了。”

“那奶奶有骂你打你吗?”

李云低着头不说话,良久才小声开口,“只要妈妈回来,怎样都好。”

这句话瞬间令张玉兰破防,她别过脸,牙齿紧咬着下嘴唇,极力将几欲冲口而出的哽咽吞回去。

赵天明跟张明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同默默地离开,将空间留给张玉兰母女俩。

下楼的时候,张明忍不住开口:“赵队,这件事您会不会太感情用事了?要是被……”

赵天明抬手打断她的话,微微摇了摇头:“你不说我不说,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这两天就麻烦你多多照顾她们母女了,缺什么要什么直接找我报销。”

望着他伟岸的背影,张明无奈地叹了口气。

(七)

接下来几天,张玉兰带着李云去镇上玩,而张明作为监护人陪在她俩身边。

不知情况的李云还以为这位美丽的姐姐是当她们向导的,一口一个“漂亮姐姐”哄的一向严肃的张明都多了些明媚的笑容。

县城的大街小巷、游乐场、公园等地,留下张玉兰母女的足迹,张明用拍立得帮她俩记录下每个或温馨或动人的瞬间,同时也准时向赵天明报备张玉兰的状态和情绪。

除夕夜当天,张玉兰请求张明带她们母女俩去附近的澡堂洗澡。

这是后山村世世代代的传统——在除夕日那天洗澡有除去旧年的污秽、一切霉运,迎接新生活的意思。

张明不敢擅作主张,打了电话询问赵天明的意思,虽然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张玉兰安守本份并没有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就能放松警惕。

电话里赵天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开口:“你先带她俩过去,你也去洗,我派人在外面守着的。”

张明觉得她家队长疯了,而她也疯了,面对无比感激的张玉兰和兴奋的李云,她的心头五味陈杂。

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倒成了转机。

在澡堂的换衣服房间,明媚的灯光下,张明见到李云两腿间那溃烂的小嘴唇。她转头看向张玉兰,二话没说给李云穿上衣服后,将母女俩带到人民医院。

诊断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李云患的是梅毒,好在只是前期,积极治疗还是能痊愈的。

张明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秒,心情愈发地沉重起来。

她想起李贵柱的尸检报告,上头有一行字,梅毒三期。

李云这病怎么来的,答案呼之欲出。

张明觉得恶心还很恶寒,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父母能坏到这种程度,甚至不配为人。

看了眼在一旁默默流眼泪的张玉兰,她走过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从张玉兰的表现来看,她显然是知道的。

“是我没有保护好云儿,才让她被那畜生糟蹋了!”在李云进去治疗时,张玉兰头一次展现出滔天恨意,“那畜生就算死一百次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张明轻轻揽过她的肩膀,柔声回答:“不是你的错,已经都过去了。”

此时此刻,张明真实体会到那种无助和无力感,明明接受过高等教育,明明学习过不少心理学,然而在面对现实时,任何的言语都是那么的苍白。

(八)

公共浴场是没法去了,张明用澡堂灯泡坏了为缘由送张玉兰母女二人回宾馆。

梅毒在体外是没法存活的,可是为了其他人的着想,她只能委屈了小姑娘。

而对李云得病的真实原因,张明没有详说,主治医生也对她编织了美丽的谎言。

小姑娘心思单纯,一下就接受了事实,并且乖乖吃药,又美滋滋地洗了个澡换上张玉兰给她买的那套在过年时穿的新衣裳。

除夕夜当晚,张玉兰带着李云和张明一起去当地的饭店大吃了一顿,小姑娘穿着张玉兰给她买的新衣裳,从头到脚都改换一新,乍一眼还以为是县城人呢。

饭店里很热闹,不少不愿在家下厨的县城人都会选择去饭店开个包厢吃年夜饭。

张玉兰点了一桌子好吃的,还难得叫了几瓶白酒,吃饭的时候李云特别安静,不像前几日那么兴奋了。

就在昨晚,张玉兰告诉她,等过了除夕,她就得去上班,不能再陪着她,这也意味着小姑娘得回到后山村里去。

李云不怕回去,只是舍不得妈妈。

但她到底是懂事的孩子,知道妈妈在外是为了打工赚钱养家糊口,除了最开始闹了点别扭,后面也就缓过来了。

她舍不得生张玉兰的气啊。

餐桌上,张玉兰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倒酒喝,菜都没怎么吃。

张明并没有打算拦她,因为她能感觉得到她的痛苦,她需要释放,需要发泄,她太苦了。

趁着上厕所的时候,张明主动把帐给结了,还从隔壁小卖部买了些仙女棒。

做完这一切,她又给赵天明发了信息,报告今天的新进程。

饭店门口,李云两手拿着仙女棒玩得欢,盈盈光芒照在她纯真的脸上,眼里全是星星。张玉兰站在她身后,目光所到之处皆是柔情。

如果没有李贵柱,如果张玉兰能懂点法,是不是今日的场面就会被改写?张明摇了摇头,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如果,因为那是不会发生的事。

三个人回到宾馆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张明把张玉兰母女二人送到房间,刚准备离开,被张玉兰从身后叫住。

“张小姐,我能和你聊聊天吗?”张玉兰嗫嚅着嘴,眼里闪着点点亮光。

她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话不多,很务实,在李云面前,她说的最多的是“妈妈爱你”四个字。

这几天和她接触下来,张明看出她身上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沉重的事,每次在面对李云明媚的笑脸时,张玉兰微笑的背后是落寞的眼神。

到底是放不下自己的骨肉的。张明这样想。

“我不能保证时时关注小云,但是我答应你,我会时不时地回去看望她的。”张明说,这是她能够给她最大的保证。

而且李云那病要每周打两针,把她接到县城并不现实,怕她吵着要找妈妈,好在张明在人民医院有认识的护士,跟医院开个证明,带护士去后山村给李云打针是最理想的办法,这样她也能及时了解李云的状态。

张玉兰摇了摇头,回答:“不是这件事,”

她回头看了眼已经熟睡的李云,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般再次开口:“我们……去客厅。”

(九)

卧室外面还有个小小的客厅,张玉兰关上了卧室的门。

气氛很压抑,张明坐在一旁安静地等着她。

那是段不能开口的过去,是充满痛苦和黑暗的过去,她知道张明兰需要情绪酝酿,在她叫住她时,自己成了她的宣泄口。

“可以给我支烟吗?”张玉兰说。

起身走到桌边,张明从台子上取出一包烟,手机付款之后给她打开了递过一根。

张玉兰颤抖着手接过,又颤颤巍巍地点上火。她猛吸了口烟,灰色的烟气缓缓地从她的嘴里喷出来。

她眯着眼睛,右手搭在左手臂弯处,背靠着墙。

“我是被家里人卖给那家人做媳妇的,用一头牛和一百斤大米作为价钱。”张玉兰的嗓音低哑而感性,那是跟她之前完全不一样的另一副面孔。

从十点一直到凌晨两点,张明听她断断续续地讲着她的前半生,从始至终扮演着一个倾听者的角色。

张玉兰的语速很慢,好几个地方她都要想很长时间才会道来,只有讲到她跟李云的事,她的神情才会有所缓和。

走出宾馆,外头下起了小雪,白色的雪花从夜空中飘落,如同迷了路的天使。

张明钻进停在路边的吉普车里,车上马探奇正在拿手机斗地主,见她进来也只是简短地打了个招呼。

靠在椅子上,张明的目光穿过车窗,望着外头逐渐下得大起来的鹅毛雪花,忽然明白了赵天明对张玉兰母女这般用心的原因。

压垮母亲的最后一道防线不是家暴,不是羞辱,而是自己的孩子所遭受的虐待。

像张玉兰这种面对生活不公选择逆来顺受的人,见到宝贝女儿被李贵柱玷污,她不再沉默不再屈服。李云是她的命根子,是她以生命为代价生下来的无上至宝,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可是她的明珠被糟蹋了,她也发现隐忍带来的是对方毫无底线的践踏,而反抗是她唯一的出路。

只是这个出路,被仇恨为引,蒙蔽了双眼和心智。

试问在这样的环境下,有几个人能保持冷静呢?

张明觉得即便换做是她自己,她也做不到。

何况张玉兰面对的是毫无人性的恶魔,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四面楚歌,也许在下决心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跟那恶魔同归于尽,只是最后被李云给牵绊住了。

(十)

第二天,张玉兰一大早就被带回了监狱,而李云在赵天明和张明的护送下回到后山村。

他们没有对她讲张玉兰的去向,只告诉她厂里太忙,她妈妈很早就回去了。

赵天明心里明白,这样蹩脚的谎言终归会有戳破的一天,但是对现在的李云来说,谎言总比现实要好。

给了李云的奶奶一笔钱,让她给孙女多买点好吃的好穿的,小姑娘见他们要走,拉着张明的手问她什么时候能再去看看妈妈。

张明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心情万分沉重。

赵天明蹲下身来,摸着她的脑袋语重心长,“你好好读书,好好吃药养病,等你拿到奖状就能见到你妈妈了。”

李云的眼睛明亮有神,频频点头。面前的小脸蛋再次和自己女儿的脸重叠在一起,因为李云,他这次跟他女儿很郑重其事地道了歉,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不是他姑娘懂事,而是失望太多,心灰意冷不再期盼了。

好在“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他意识到了他“工作忙”的逃避心态,也愿意去弥补。

在伤害面前,孩子永远是那个愿意等你说“对不起”,并且选择原谅你的人。

李云乖巧可爱还很懂事,只可惜生在了恶魔的家庭。

不是每个父母都配得上一句“爸爸”、“妈妈”的,就比如李贵柱。

一个月后,县人民法院给张玉兰判了无期徒刑,后山村命案也到此落下句点。

县公安局办公室,张明对着窗台上的吊兰发呆,思绪如断了片一片空白。

脸被贴上一个温热的东西,她抬头,看到赵天明拿着杯咖啡坐到她旁边的位置。

“在想什么?”他问,还没等她回答,他替她接上,“张玉兰吗?”

张明接过咖啡,指腹摩挲着杯沿兀自低头笑,“其实她可以选择不服上诉的。”

那晚的谈话,她问张玉兰想不想继续跟李云生活,想不想活下去,而张玉兰的表情震惊且充满期盼。

她无法忘记当时的场景,张玉兰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以一种颤抖又破败的嗓音问她可以吗。

张明想不明白,明明那个时候张玉兰的求生欲那么的强烈。

“可能对她来说,李云才是她最先考虑的那个。”赵天明喝了口咖啡点明自己的想法。

比起十几年在别人无止尽的羞辱和“杀人犯的女儿”的身份下毫无尊严地活着,她更愿李云的记忆停留在她们母女俩最快乐的时光,记住她最美好的模样。

若她选择不服上诉,这就意味着那些被她拼命隐藏起来的真相必须得公之于众。

在保护李云和可能生还的未来中,她选择了前者,因为那是她作为母亲能给予女儿的最大的守护和爱。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在孩子面前,再软弱的女子都能成为勇敢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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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ongc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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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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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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