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三）

伯母不喜欢老家的人去她家，老家的人也很少去她家。有年表姑和我妈不幸去了她家。

伯母开的门。她家对面的邻居刚好也开门出来，伯母向邻居介绍表姑和我妈时说，“乡里来的两个婶婶。”表姑是我爸表姐，伯父表妹，是一名中学教师，年轻时还是个气质美女，怎么看也跟“农村婶婶”不搭界，我妈倒是个名副其实的“农村婶婶”。

表姑对伯母的“婶婶说”不置可否，或者不屑发表意见。母亲则把这当作一个笑谈，回老家逢亲友就听，她神采奕奕模仿伯母口气：“乡里来的两个婶婶嘛，哈哈……”

伯母很少回老家。有一年回老家，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脸嫌弃：“脏死啦，脏死啦。”说了一路。

可是这里也是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啊。

伯母看不起农村人，奶奶去世，她没来，孩子们也没来，只伯父一人回来奔丧。

伯父的大儿子，我的堂哥结婚。堂哥让在城里上学的我和姐早点到他家。本以为这么近的亲戚关系终于派上用场了，结果去他家，还没进门，他的弟弟，我的二堂哥便指派我到路口等娶亲的车，看见了马上回来告诉他，他们好做准备。那应该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我大早上的在马路口站了一个多钟头，终于等来了婚车。准备去酒店了，伯母说：“你去干啥，你又什么都不吃（我吃素），再说新房还得人守，你呆着。”我呆在新房里，肚子饿得咕咕叫，婚礼快结束的时候才有人叫我过去吃了点东西。婚礼结束我和姐本该回去了，堂姐夫，伯父的女婿，说车顺路可以送我们。我和姐便在屋子外面等（屋子里人太多了）。我们等啊等，没有一个人过来搭理我们，偶尔伯父出来叫我们进屋去，说外面太冷了，我们说不冷。冷加上莫名委屈，我忍不住哭了。伯父看见，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我不合时宜的哭声气坏了姐，她给伯父说我就那个样。伯父应该明白点什么，不过没说话。

那天因为被冷落我和姐都不开心，我们相互指责。本来说好那晚我在姐宿舍住，可一生气我就不想住了，赶最后一班公交回我学校。我的学校在一座山上，下车后要走一段很长的上坡路，山路旁是废弃多年的烂尾楼，晚上很不安全，我一路战战兢兢走回学校的。

姐的学校离伯父家很近，可她很少去看伯父伯母，而我每隔一两个月就觉应该去看他们。每次去，伯父都有说不完的话，讲的都是久远的祖先的事。我听着听着便犯瞌睡。有一两次伯父注意到我眼睛快睁不开了，问我要不要休息一会，我便重新打起精神，继续听伯父讲祖先的故事。

伯母跟我说话有个口头禅：“他们看你是乡里娃，骗你呢！”我说什么她都能带出这句话。可能因为太熟悉伯母为人了，对伯母这句口头禅我竟不以为意。看来这点上我不愧是我妈的女儿。

伯父伯母有点孤单，最早我去他们家，伯母态度不冷不热，后来随着他们越来越老，我去看他们，伯母对我热情多了。

伯父不止一次对我说，你比你姐聪明，你如果考大学，一定比你姐考得好。

前些年伯父和伯母年头年尾相继去世，他们去世后，房子一直空着。有一年他们的三个孩子在父母家过春节。大年初二叫我和姐过去。那天堂姐拿出了伯父的日记本。伯父去世前三天一直记着日记。伯父的日记里竟多次提到我，对我赞许有加。我那天很没出息，眼泪像泄洪一般流个不停。

伯父伯母在世的时候，他们的三个子女从没看望过我的父亲，他们的亲叔叔。他们也很少去老家转（老家现在是旅游景区）。伯父伯母去世以后，他们仨每年过年一定会看望我父母。隔三差五，他们还会带一帮朋友去老家玩，去我们老院子坐坐。我想，如果伯父在的时候他们这么做，伯父该多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