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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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空是深邃的蓝,阳光落在荒凉的山坡上,泛着炫目的光。

杨子荣十八岁,瘦高个子,脸被晒成麦黄,眸子闪闪发着光,别看他岁数不大,可嘴上的胡子已显峥嵘。他的白色褂子满是补丁,手里拽着牵牛的缰绳,猴急地爬着山坡。他正往前冲的身体被牛拽得为之一顿,扭头见身后的老黄牛正泪汪汪盯着自己,摇晃着脑袋哞哞叫个不停。他拉了几下缰绳,老黄牛无动于衷,气得他大叫:“狗日的,赶紧走呀!”抡起鞭子狠抽了几下。

老黄牛别过头去受了几鞭,身体麻木地颤了几颤,刚还令它有些难为情的任性,此刻已变得心安理得。它用实际行动表明了立场,不紧不慢卧在了地上。

在杨子荣眼中畜牲就是畜牲,不听话就该用鞭子让它长长记性,老祖宗几千年传下的规矩,已经深深刻在他的基因当中。他绕着老黄牛一边抽鞭子一边臭骂:“行啊你,成心是吧?明知道我着急,偏在这节骨眼给我使绊子。”

老黄牛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跟杨子荣作对,气得他将鞭子狠狠摔在地上大叫:“好你个犟牛,是你自己想趴这儿,可别赖我不搭理你啊!待会儿你自己走回去,别想让老子再来管你。”说完一溜烟跑向山顶。

这座山并不陡但很长,若将视线拉远拉低,你会发现杨子荣一路向上似乎在追着太阳,某一刻他的身体遮住了阳光,他的人也跟着停下。山的另一边是起伏、层叠的山脉和空旷、静寂的蓝天。他没有心情去看这些,他看到一个背影,一个美丽的背影,因为她的出现所有的事物似乎都黯然失色。

“小翠……”杨子荣的声音有些颤抖。

小翠扭头望向他,脸颊上飘着两朵红云。刚才杨子荣上山时,她一直在看着他,特别是在丢下老黄牛后不顾一切奔来的情形,那一刻她的心特别甜。

小翠睫毛弯弯,琼鼻小嘴,长马尾搁在胸前,红色的大花袄将她的脸衬得千娇百媚。她来到杨子荣面前,用袖子帮他把额头的汗擦干,娇嗔道:“猴急什么?瞧把你热成啥样了。”

杨子荣抓住她的手,急切道:“哪能不急?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的,度日如年,我……”为能哄小翠开心,他特意学了不少成语,可话到嘴边又有些害臊,那些“甜言蜜语”竟一时难以启口。

“哟,放牛娃也学会掉书袋啦!”小翠掩嘴而笑。

“掉什么袋?老子才不稀罕。”杨子荣的身体显然比头脑更加实诚,话还没说完就把小翠搂进怀里,让各自的心紧紧贴在了一起。

今年年初他们第一次偷食禁果,那时的杨子荣身体并没有这般强壮,嘴上的胡子也没有现在浓密,而小翠还留着两条小辫儿,身体也没有现在丰腴。他们打心底里认为对方近来身体上这种明显的变化与自己息息相关,是各自的感情与思念在促使着对方极速成长,等到哪天时机变得成熟,他们会携手走进共同期待的殿堂,细细品味成熟而甜蜜的爱情果实。

老黄牛仍然卧在地上,只是已经换了好几个位置。它嘴里嚼着枯草,抬头望着山顶,期待二人能做些什么,来满足它的好奇心。可眨眼功夫他们躲到了山坡的另一边,给这唯一的观众来了个冷场。它愣了一下,觉得嘴里的草不香了,开始变得索然无味。

刚才与杨子荣的对峙,老黄牛认为自己占了上风。它唯唯诺诺大半辈子,到了行将就木的年岁,第一次在主人面前任性,虽也挨了不少鞭子,可终究还是自己卧到了最后。它觉得很值,自己用强硬的态度争得了应有的回报,继而越想越得意,甚至想就这么样一直卧到天荒地老。可现在不得不动了,有些事老挂在心上反而会得不偿失。

这边的草已经啃完,老黄牛望向更远的地方。远处的山峰重峦叠嶂,云朵在峰间飘荡,鸟儿支棱着翅膀飞冲而下。它的目光随着飞鸟移动到几棵柳树上,一片片金黄的柳叶缓缓落下,落在下方的小土包上,更奇的是那土包竟还绿草茵茵……

杨大头是杨家镇出名的恶霸地主,手底下跟着几十名打手,平时看谁不爽就派人把对方揪了来暴打一顿,还美其名曰“开导开导”。他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个喜欢读书的人,书看的越多越觉得像是抓住了什么,他于苦思冥想中终于大彻大悟,将茫茫多文字最终归纳成两个字“压、榨”。他想方设法积攒自身实力,不容许别人欺负自己,同时还要让对方时刻有如芒在背之感。他相信没有棍棒解决不了的问题:你不服,那就打;不干活,还是打;想还手?照死了打——只有让别人感到畏惧,自己才能睡得踏实。

可就是这样的杨大头,也有让他头疼的人物,这个人就是他的闺女——杨小翠。

年轻时的杨大头仗着家里有钱,没少干奸淫掳掠的勾当。有一次出外游玩,他碰到一个漂亮女人,一时间淫心大起,当街就把她掳了去。要不人常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女人并不简单,她是左近山里土匪头子的相好。土匪头子听说有人给他扣了绿帽子,这口气怎能咽得下去?当夜就点了几十名弟兄,去寻已经丢失的颜面。杨家得到消息时,杨大头已经成了阶下囚,为能救回这根独苗花费了不少钱财,可等到他回来才发现命根子被留在了山上。

他爷爷曾告诫他:“咱家祖坟的位置,那是请宫廷风水师给相的,几百年来朝局更迭,咱家却能顺风顺水,为啥?就是因为祖坟位置选得好。你给我记住了,无论怎样也要护佑祖坟周全。这气运要是断在你手里,就是做鬼老子也不会放过你。”后来他爹也跟他讲过同样的话,原来祖宗们都曾活在这样的阴影中。祖坟当时没出多大问题,可根断了岂非比坏了风水更加严重?

他退而求其次决定把小翠培养成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借此帮他招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俊杰做上门女婿,好让祖宗们泉下有知,给他这小鬼留个容身的位置。随着年龄增长小翠的心思愈发不可捉摸,特别是在得知母亲因为生了闺女,被盛怒的杨大头一棍子打断腿,并被送回娘家后开始变得孤僻起来。不得已,杨大头又把小翠母亲接了回来,可命苦的人终究没有享福的命,回来后没几年她就病故了。

小翠陪伴母亲虽然只有短短几年时间,却让她懂得了怎样做人、怎样能做好一个女人的道理。同一年小翠开始经常走出家门,去欣赏父亲常对她吹嘘的农业王国。她无法接受也理解不了,这种靠剥削打压得来的财富,为何会让父亲如此得意?她觉得辛苦劳作的农民十分可怜,坐享其成还疯狂压榨百姓的地主终有一天会被打倒。可这个人是她的父亲,她并不愿打倒他,只好尽些绵薄之力来为他赎罪。她决定开一间学堂,免费让上不起学的孩子来上课。

小翠的美名在杨大头的授意下被迅速传开,各地乡绅、地主家的公子纷纷慕名来访,一瞧之下确实惊为天人,可听到需要入赘的要求后又都打了退堂鼓。

“你杨大头闺女是好看,家里也确实有钱,可我家又不缺这双筷子,还找不着像样的媳妇?”

杨大头听了这些话大为恼火,大手一挥:“狗娘养的,就是抢老子也要抢来几个。”

几年前他就开始惦记这些富家子弟,其中有好几个相当不错,派出的人手正是为他们而去。第二天各队人马悉数返回,要捉的人一个没落,只是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连他妈也不认识。小翠见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认为父亲根本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杨大头气得嗷嗷直叫,指着一个年轻手下臭骂:“谁让你他娘打的脸?小翠一个都没瞧上,老子这些年的努力,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手下红着脸低下头支吾道:“要不,我……”

杨大头并没有给他自告奋勇的机会,狠狠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骂道:“滚你娘的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鸟样。”

2.

杨大头最近很苦恼,发生在小翠身上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她的情绪好像也出了问题,有时候她会一个人坐在某处发呆,忽然不自觉笑出声来,双眼无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不明所以的人会认为她撞了邪,可作为父亲的杨大头看出些端倪来,他觉得小翠肯定在想某个人,这个人不会是她的学生或者某个老师,而是一个男人。

他很想知道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勾走了小翠的魂,要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他倒是可以接受,可小翠每天见的人就那么些个,蛋大点的杨家镇更是没他能瞧上的人家。所以,他决定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揪出来好好教训一番,让对方知道小翠并不是随便哪根葱能随便占有的。

今天是周末,小翠出门很久还不见回来。他带了几个打手气冲冲走出家门,在镇上转了一圈一无所获,问村民得到的回答是看到小翠出镇了。杨大头愣了一下,“难不成是别的镇上的公子把她约出去了?”他开始找补起来:“嗯!至少得是个富家公子。”

杨家镇往北有一条曲折的小径,沿着小径走出去不多远就到了杨子荣和小翠所在的矮山。杨大头抬头望了眼山坡,习惯性望向自家的祖坟。他每次来这里,第一件事就是看看祖坟,还总跟手下说:“你瞧瞧这片地界,四周一片荒凉,唯有那里长满了青草,要说它没有灵气,哼!连鬼都不信。”

杨大头忽地皱起眉头,凝视着那个方向,他看到坟头上趴着一头老黄牛,正悠闲地啃着青草。他怀疑眼睛出了毛病,使劲揉了揉。

“老爷,你家坟头上有头黄牛……”不知是谁来了这么一句。

杨大头浑身打了个颤。他曾无数次警告过镇上的百姓,谁要敢动自家祖坟一根草,就把这家伙脑袋砍下来当夜壶。祖宗们护佑祖坟几百年都没出问题,可到了自己手里竟被人这样糟蹋,这分明是骑在自己脑袋上拉屎撒尿呀!

是可忍,孰不可忍。

“妈了个逼的,哪个狗娘养的敢在我家祖坟上撒野?”杨大头夺过手下的棍子,咆哮着向老黄牛冲去。

沉浸在云雨中的小翠忽然听到父亲声音,吓得花枝乱颤,赶紧抽身向那边望去。这一瞧不打紧,浑身欲火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她瞥见杨子荣还想提枪重来,飞起一脚把他踹了俩跟头。

杨子荣不怒反喜:“嘿,今儿还挺带劲。”

“带劲个屁,你的老黄牛坏了我家祖坟的风水。”她边说边穿衣服:“我先回家看看情况,你在村外待到天黑再回家,记得从村南回去,别被人撞见了,听明白没?”

老黄牛听到动静望向杨大头,吓得一跃而起,它还清楚记得头两天杨大头当街杀牛的情形,一刀夺命狠辣如斯。此时杨大头身上的杀气甚至比杀牛当天还要可怖,四下无牛肯定是照着自己来的,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它向杨子荣方向奔了十多米,绕了半个圈子又向通往村里的小径跑去。

别看杨大头是个小五十的大胖子,他的速度可不慢,抢先一步横插过去,拦在老黄牛必经之路上。老黄牛眼神坚定,速度不减反增,它明白要是被这几个人包住,小命肯定不保。两者飞快接近,杨大头挥出棍子,老黄牛闷头直冲,刹那间两者碰到一起。棍子落在老黄牛背上,牛头撞在杨大头肚子上。杨大头身体向后飞出,在地上滚了几滚,老黄牛已经奔进村中。

几个打手没想到杨大头会这么拼,赶紧上前搀扶,还没到跟前,就见他已翻身跳起,向老黄牛追了几步,而后把棍子摔在地上,大叫一声:“跟老子一块儿追,活要见牛死也要见牛。”

老黄牛跑进村中,特别想回到自己的牛棚。可刚到家门口,忽又觉得如果杨大头来家里找它怎么办?这不是自寻死路嘛?这个家回不得,连这个村子都不能待,必须尽快离开,走的越远越好。

杨大牛躺在躺椅上,眯缝着眼睛惬意地晒着太阳。这把躺椅是杨子荣特意为他做的,就是希望他在天气好的时候,多出来晒晒太阳,结合吃药让老寒腿能好得快些。这两年杨子荣在小翠学校当看门的,挣了不少钱,他很喜欢这个姑娘,总幻想着对方能当自家的儿媳妇。

他五十多岁,身体瘦弱,头发花白,满脸的褶子饱含着沧桑。从懂事起他就明白,自己这辈子是吃苦当奴隶没跑了,可没想到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还能享两年清福。腿疼虽在折磨着他,可他已觉得十分知足。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什么时候能结婚生子,儿媳妇最好是小翠,他总会得意的想:“杨大头,你当了一辈子地主,有一个闺女,但是个没用的男人。我杨大牛是个庄稼汉,有一个儿子,吃了一辈子苦。到头来,你家闺女成了我儿媳妇,给我生个大胖孙子。这就叫地主大家轮流做,肥水不流外人田,嘿嘿……”

老头儿这样想着脸就乐开了花,忽然听到一阵急促地蹄子声响起,又瞥见门口有一道黄影闪过,好像是自家的老黄牛。他缓了一会儿,认为是自己眼花,老黄牛从来没有过家门而不入的情况。又过了没多久,他听到杨大头如雷的咆哮,绕着村子一直喊了很久。当杨大牛以为杨大头在抽羊角风时,这帮人已经站在了他家门口。

“狗日的,整个村子都找遍了,也没找着它的影子,肯定在家里面。”

杨大头带人奔进院里,看到了躺在躺椅上的杨大牛,瞪圆眼睛臭骂道:“王八操的狗玩意儿,老子找你的牛翻遍了整个村子,你居然在这里晒太阳?”

他冲过去一脚踹翻了躺椅,忽然捂着肚子“哎哟哟”大叫两声,嘴角跟着淌出血来,他咬着牙道:“把狗日的拽起来。”

打手们明白,这次不会是“开导”那样简单。他们将摔得七荤八素的杨大牛拽起,拖到杨大头面前。

杨大头甩手给了他一耳光:“你家牛呢?”

杨大牛迷迷糊糊道:“我,我不知道。”

“王八蛋,不肯说是吧?”杨大头抬脚将他踹在地上,跟打手说:“给老子搜。”

院子本就不大,打手们在院中转了一圈,又一窝蜂冲进屋中,没一会儿就把杨大牛老婆拎了出来。

“老爷,除了她没别的活物了。”

杨大头看都没看一眼,冷冷道:“活着也是糟践粮食,丢粪坑去。”

杨大牛老婆常年卧病在床,眼睛昏黄而无神,瘦弱的身体好像能被风吹起。她的眼神慌乱,声音很是虚弱:“杨大头,我是活不成了,你怎么让我死都成,饶了我家老头儿好不好?”

杨大头吐了口血唾沫,饶有兴趣望向她:“饶了他?也可以,告诉我你儿子在哪儿?”

听到这个问题,她强撑的身体彻底没了力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就去死,给杨大牛弄桶好饭。”

杨大牛望着打手拖着自己老婆走向茅房,陡然间站了起来走到杨大头面前,膝盖如钉子般狠狠钉在地上:“杨大头,咱们可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邻居了,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发这么大火。你让我说什么都行,别为难我媳妇好不好?”

“哼!早这样哪儿用遭这份罪?”杨大头让打手停下,问道:“到底是谁把你的牛牵到我家祖坟上吃草的?是不是你儿子?别跟老子讲它自己过去的鬼话。”

杨大牛难以置信地看着杨大头。今天是儿子把牛牵出去的,可他那么喜欢小翠,怎么可能让牛去对方祖坟那儿糟蹋。难怪杨大头这么激动,原来是自家的牛,坏了他家祖坟的气运。可若不是儿子又会是谁?在杨家镇谁敢犯这样的忌讳。

各种猜测在杨大牛脑中形成又破灭,他抿着嘴缓缓低下了头:“是我干的。我被你剥削了几十年,不想儿子也和我一样。所以今天我爬上牛背,让它驮着我到了你家祖坟那儿。牛很听话,到了那里看到青草就冲了过去。别人都说你家之所以一直是地主,倚仗的就是祖坟的气运。我就想要是把你家的气运坏了,你的地主肯定也就到头了。”他抬起头露出自得的微笑,眼睛却如死灰一样。

杨大头越听越气,慢慢攥紧了拳头,脸色被难以遏制的怒火冲成血红。他的拳头用力挥出,杨大牛感觉脑门像是被石头砸中,身体一歪摔在地上,直接晕了过去。

杨大头转身向门外走去,吩咐道:“把这俩杂碎料理了。”

太阳渐渐西沉,一丝淡月挂上夜空,天特别黑看不到一颗星星,风又冷又疾,沿着村中的窄道呼呼刮个不停。

杨子荣直到这时才回到村中。他的心有些发紧,从下午开始莫名的不安感始终围绕着他,压得他透不过气。

村中特别安静,街上没有行人,看来是杨大头执行了宵禁。杨子荣本以为回到村里,迎接他的将是棍棒伺候,可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大家不都说杨大头最在乎的便是祖坟的气运吗?

“难道是小翠说服了杨大头?”杨子荣嘀咕着向家中走去。

杨子荣家所在的位置,是村里最差的几条街,街上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他闻到一股臭味,寻着味道来到自家门口,紧闭的家门让他感到陌生,平日里他若不在家,家门大都是开着或是半掩着的,这次怎么关上了门?难道是因为杨大头……

他不敢多猜,唤了声:“爹。”

半天无人回应。

恐惧逐渐占据了杨子荣的心房,他连着又喊了几声。邻居杨四刚听到动静走出家门,小声冲他喊道:“喂,阿荣,今天杨大头去过你家,待了好久才走的,他走的时候脸色很难看,你做好心理准备。杨大头今晚下了宵禁令,别大声嚷嚷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来我家做什么?”

杨四刚的突然出现,让杨子荣紧绷的神经舒缓许多,他深吸一口气,把门推开走了进去。杨四刚放心不下跟到门口,刚准备问一声“没事吧”,却听到杨子荣歇斯底里的哭喊声:“爹……”

漆黑的街上有了火光,邻居们一直在惦记着杨大牛的安危。他们从家中走出,由一个邻居举着火把照着亮,引着大家来到杨大牛家中。待看清眼前的状况后,全都惊恐地呆立在原地。

杨大牛趴在地上,脑袋被按进马桶,白色的蛆虫爬遍全身,弥漫在周围的臭味原来是从这里传出去的。胆子小的人不敢再看,有几个忍不住吐了出来,一个女人尖叫着软倒在地,晕了过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杨子荣来到院里,望了一眼被冲洗干净的父亲,握紧了手中的菜刀。

杨大头家在隔街的大道上,独门独院高门楼十分阔气,他今天起了个早,准备再去寻找那头老黄牛。可刚一出门,就看到了提着菜刀的杨子荣,对方身上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吓了他一个哆嗦。几个还在打着哈欠的打手连忙闭上嘴,把杨大头护在身后。

杨子荣抬起刀指着杨大头恶狠狠道:“都给我滚开,今天是我跟杨大头的恩怨,有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碍事,老子的刀就砍哪个王八蛋的脑袋。”

杨大头迅速冷静下来,不屑道:“笑话,一个毛都没长全乎的狗东西,也敢在老子面前动刀?听我一句劝,想活命立即滚蛋,要不然,哼哼!”

打手们已经做好动手的准备,听了杨大头的话都愣了一下。在他们印象中,杨大头绝非善茬,像杨子荣这样拿着刀跟他拼命的主儿,结局肯定是被乱棍打死,可现在他要放对方一马。

杨大头确实想立即杀了杨子荣。昨天回到家,小翠得知他杀了杨子荣的父母,本来还好好的,一下子就软倒在了地上。她跪在杨大头面前,苦苦哀求他饶了杨子荣。杨大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翠喜欢的人是杨子荣。

作为父亲,杨大头不忍心见小翠伤心,如果把杨子荣杀了,她肯定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杨子荣怎能放过自己?可为了小翠,他愿意这样做。杨子荣的爹娘是他的至亲,小翠同样是杨大头的骨肉血亲,前者难以承受失去双亲的痛苦,后者更不想看到闺女伤心欲绝。

杨子荣的双眼血红,脖颈与额头的青筋暴起,仇恨激着他的身体不住发抖。打手们抬起棍棒,将杨大头护得严严实实。就在血战一触即发之际,杨四刚突然从杨子荣身后冲了出来。他看到杨大头先是惊恐地退后一步,见对方没有动手的意思,连忙转身紧紧搂住杨子荣,小声道:“阿荣,你做什么?这样是白白送死,你死了,你爹娘的仇谁来报?”

杨四刚见杨子荣仍然瞪着眼睛,死死盯着杨大头,就将他的身体抱起他往远处奔去。杨子荣双脚离地三四寸,用力挣脱着杨四刚厚实的臂膀,可怎么也挣脱不开。眼瞅着离杨大头越来越远,他将菜刀丢出,指着对方大叫:“杨大头,就是做鬼老子也不会放过你。”

这本是一句最普通的用来泄愤的话,可听在杨大头耳中却如同闷雷炸响,惊得他往后退了好几步。那句像梦魇般折磨他无数年的的话语,又开始在脑海中回荡:“无论怎样也要护佑祖坟的周全,这气运要是断在你手上,就是做鬼老子也不会放过你。”他忽然变得惶恐不安,转身走进家门。

小翠听到动静从屋中走出,正巧看到脸色苍白的父亲,心一下变得紧张起来,唤了声:“爹。”

杨大头失魂落魄往前踱着步子,边走边说:“难道这就是命吗?”

3.

以前的杨大头总觉着,依靠自身的实力,使用强硬的手段,那些村民就会乖乖听话,为自己创造巨量的财富。对他们使用任何手段,他们理应乖乖接受,是自己给了他们吃喝、活下去的资本,尽管这付出与所得并不能成正比。

这次放过杨子荣,完全是因为小翠,这是出于对她的宠溺,但别人会这样想吗?也许他们会认为原来自己也可以反抗。杨大头并不想看到这种情况发生,可是事情一旦有了开头,就会有很多人产生无限的遐想,他为此头疼了一天,最终病倒了。

更严重的是关于祖坟气运的问题,长辈们的话语如梦魇般纠缠着他,让他从心底认为那头牛确实是坏了祖坟的气运,以至于让长安九泉的长辈都跳起脚来。他们从阴曹地府爬出,钻进他的梦境、脑海,折磨他,让他一刻都不得安宁,这是他们对自己的惩罚。在梦里,那头牛一直被祖辈们不断提起,难道解决它就能洗刷其对祖坟做出的卑鄙行径?

“一定是这样。”杨大头从床上坐起,喃喃自语道:“还有杨子荣,这小子一定还在想着报仇,不可不防。”

他在床上躺了十多天,身体还很虚弱,可神志已清醒许多。房间很阴暗,外间的桌上燃着半根烛火,小翠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她的睫毛还挂着泪珠,嘴角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肯定在梦中又和杨子荣相会了。他苦笑着为小翠披了件外衣,自己走了出去。

将满的月亮挂在天上,把半边的夜空照得雪亮,褐色的地面也蒙上层银色的光。夜风已经很凉,穿着单衣的杨大头紧了紧衣服,望向蹲在地上睡着的手下,轻轻咳了一声,生怕吵醒了屋中的小翠。

这个打手睡得很香,他皱了下眉头,伸脚踹了对方一个趔趄。打手的美梦被破坏,有点不耐烦地瞪了杨大头一眼,发现是他后先是一惊,而后狂喜着站起身,道:“老爷,你没事了?”

杨大头本欲发火,可见对方知道自己身体有了好转,竟自如此狂喜,他的心为此升起些许感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到院里说话。

“那头牛找着没。”杨大头低声问。

这打手摇头道:“没有。我听村里人说,在附近山上见过它,但不保准就是那老牛。老爷,你说它会不会死了?我们几十个人按你吩咐,天天找,找了十来天都没找着。”

杨大头点着头,觉得有些道理,可还是不死心:“接着再找,阿荣最近有什么异常没?”

这打手凑近杨大头,小声说:“每天夜里他家都会聚好些人,他们会不会想挑事?有好几次我们都想把他抓起来问个明白,可是小姐她……”

他欲言又止,上次杨子荣拿着菜刀来拼命,杨大头都能忍了,背后肯定有人为他说过情。在杨家镇能说动杨大头的只有小翠,可见杨子荣在小翠心中的份量有多重。

杨大头望了屋子一眼,眼中闪过浓烈的杀机,他正要开口吩咐,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吹得他脑袋一阵眩晕。这打手见他摇摇欲坠,连忙伸手将他扶住,道:“老爷,你还是回屋去吧,外面这么冷,你的身体刚刚好,见不得风。兄弟们每天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你老人家康复,领着我们去收拾那群王八蛋。你要是有个什么不是,我们这帮弟兄可怎么办呀?”

这些打手平时里亏心事干得太多,全指着杨大头的威风才天不怕地不怕,他要是倒了,谁来给他们撑腰?那么多“刁民”,肯定会揭竿而起聚众来收拾他们。小翠他们是指望不上了,现在唯有保佑杨大头能够长命百岁了。

杨大头深吸一口气,将体内的寒气呼出后,感觉舒服很多。他拍了拍这打手的肩膀道:“我没事,你们大可以放心。杨子荣要是敢搞事,不用等我命令,直接把他拿下。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找到那头牛,你们可以借着找牛的由头去他家看看。事不宜迟,现在就去摸摸底。”

老黄牛在村外的山上转悠了十多天,早就想回家看看了,它惦记着自己的牛棚,想瞧瞧它是否还和走时一样,静静地等在那里,等着自己回去。今天的夜色不错,它悄悄摸到家门口,正要用脑袋把门顶开,忽然听到院里有好多人在说话。

“咱们每天吃得比鸡都少,干得活比牛还多,还天天受着杨大头的剥削、臭骂还有毒打。难道你们还没有受够这贫穷和折磨吗?杨大头手底下只有几十个人,可我们有这么多人,大家只要合起伙来跟他拼命,绝对能把他打倒,从他手里拿回来我们应得的东西。”

“说得对,我们村所有人加起来有好几百人,所有人只要一条心,我还就不信斗不过他。”

“可要是没斗过呢?”

“你……”

门忽然响了一下,他们立即停止了说话。杨子荣让大家不要慌,拿起一根木棍走到门口,厉声喝问:“谁?”

半天无人回话。

他扭头望向身后,七八个人瞪着眼看着他,挺冷的天,脸上竟都沁出汗来。他咽了口唾沫,心想:“想办大事,这点勇气都没有,谁还跟自己干?”他深吸一口气,拔开门闩,还没来得及开门,门就被一下顶开。

老黄牛把头伸了进来。

杨子荣陡然看到个大牛头,吓了一跳。确认是自家的牛后,刚把门打开,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但见十多个手提木棍的打手,举着明晃晃的火把,如同火龙般向这边飞来。他大吃一惊,老黄牛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打手们本来是冲着杨子荣来的,不成想碰到了老黄牛,他们面露喜色,都觉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

老黄牛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匆匆瞥了眼牛棚,还有杨子荣,扭头撒丫子向另一边跑去。

打手们大叫:“快快快,就是那头老牛,别让它跑了。”

杨子荣望着火龙迅速远去,连忙把门关上,心虚地靠在门上。院里的几个人都站了起来。

杨四刚见大家脸色都有点些难看,便问:“我看这架势,八成是冲我们来的,还好你家老牛出现的及时,要不我们都得玩儿完。阿荣,他们肯定知道咱们想干什么了,接下来怎么做?别再磨蹭了,要不然我们一个个都得被杨大头收拾了。”

杨子荣攥紧拳头,狠狠捶在矮桌上,咬牙道:“杨大头那个王八蛋,他不叫咱们好好活,咱们就跟他干到底。你们现在赶紧回去,通知各自的邻居,明天咱们谁也别去上工,都到村中的家庙集合。跟杨大头摆明了说,看他拿咱们怎么办,他要是敢动手,咱们就跟他拼命,跟他干到底,拿回属于咱们的东西。”

杨四刚兴奋道:“对,就这么干。趁那帮人还没有回来,咱们赶紧行动,一定要动员起所有的人来。”

杨子荣望着离去的众人,眼神变得异常坚定:“杨大头,我不光要杀了你为我爹娘报仇,还要把你靠剥削百姓得到的一切,全部都归还给他们。”他想到了小翠,不知在事后该如何处理二人之间的感情。

砰砰砰……

巨大的敲门声将杨大头吵醒,他坐起身见小翠已经打开了门。那个被他派出去的打手又回来了,正对着小翠点头哈腰。虽然是自己的手下,可看着他觍着脸对小翠献殷勤,心中的怒火便一浪高过一浪。

他轻咳了一声,用凶狠的眼神望着这打手,道:“不长眼的东西,有什么要紧的事?三更半夜过来扰老子的好梦。”

这打手见了杨大头更是兴奋,连声道:“老爷,那老牛找着了。”

听了这话,杨大头噌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冲到这手下面前,揪着他胸口的衣服,问:“它在哪儿?”

“老爷,你瞧。”这手下指向身后的院子。

杨大头抬头望去,只见两个打手用力拽着牵牛的缰绳,老黄牛一个劲儿往后㩐着脑袋,它身后的几个打手不时抡起木棍打在它的身上。

“狗日的……”

杨大头身上的颓废陡然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较之以往更加凶狠的架势。他一把推开这打手,搓着手在屋中来踱来踱去,最后冲到床边拔出挂在床榻上的短剑,转身就向屋外跑去。

他跑到了院中,狰狞着脸看着老黄牛。老黄牛猛然看到他,吓得连忙用吃奶的力气去挣缰绳。杨大头看准它抬头的时机,麻利一刀刺进它的脖颈,而后不紧不慢退了两步。正在奋力挣扎的老黄牛,身子忽然一动不动,然后闷哼一声,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小翠用手扶着门,望着被父亲杀了得老黄牛,还有淌了一地的猩红血液。她的肚子不住痉挛,终于忍受不住,俯下身子干呕起来。

杨大头见状,心中升起无数个念头,脸上渐渐浮起耐人寻味的笑意,开口道:“小姐身体不舒服,你们几个立即送她到县城的姑妈家,好生养病,不得有误。”

次日清晨。

太阳爬上天边,燃烧着附近的云朵,将东方烧得一片血红。杨家镇的家庙前聚集着上百个村民,他们望着站在家庙门口的杨子荣。随着他颇有感染力的语言煽动,很多村民心中压抑许久的怒火,如燎原之势被熊熊点燃。

杨子荣举起右手大声道:“乡亲们,咱们只要团结起来,拿起手中的武器,就可以打倒杨大头,从他那里拿回我们应得的东西。”

杨四刚跟着道:“对,我们手中有镰刀,也有锄头和铁锹,我们有好几百人,杨大头只有几十个打手。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肯定能打倒他。”

站在家庙门前听他们说话的有二三十人,在家庙四周看戏的占大多数。边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低声说:“打倒了他,谁给咱们饭吃?这帮小家伙光看着眼前的事,怎么不想想以后该怎么办呢?”

一个年轻人生气道:“你就知道吃,好好看看自己的孩子,你现在是什么样儿,你的孩子以后就是什么样儿。他会和你一样,变成一个窝囊废,被人天天打骂,还得觍着脸给人干活……”

不知谁喊了一句:“杨大头来了。”

被村民拦在外圈的打手中间,出现了一个胖子,他瞪着眼睛耷拉着脸,扫视着场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煞白着脸低下了头。刚还怒气冲冲推搡着打手的十几个年轻人,看到杨大头都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道。

杨大头冷冷哼了一声,大步向杨子荣走去。他来到刚才训斥中年村民的年轻人身边,眯着眼睛看着对方。年轻人左右看了看,刚还人声鼎沸的家庙,此刻已经变得鸦雀无声。

“二狗子,你他娘刚才嚷嚷什么?”

二狗子支吾着低下头去。

杨大头环视一圈众人,大声道:“现在几点了?你们为什么不去上工?不想干立即给我滚蛋。别以为没了骡子老子连面都磨不成了。”

杨子荣见大伙儿看到杨大头,一个个都成了打霜的茄子,激动道:“乡亲们,不要听杨大头胡说,咱们只要团结起来,就可以打倒他。”

他望着众人,自己的话仿佛石沉大海。杨四刚催促大家不要惧怕杨大头,等待着他的是杨大头的怒视和一个个低垂的脑袋。

杨大头走到杨子荣面前,逼视着他:“我给你一个机会,收回刚才的话,立即去上工,否则的话……哼!”

杨子荣强硬道:“杨大头,你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嘴硬。我们有好几百人,你应该考虑的是自身的处境,居然还敢来威胁我。”

杨大头冷笑道:“这么点事就想吓倒我?你也忒把我杨大头看小了点。”他转身看向众人,“还看什么看?我现在给你们三分钟时间,谁还敢再不上工,从现在开始三天不准吃饭。”

杨子荣看着背对着自己的杨大头,多日压抑的仇恨,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他从背后掏出磨得雪亮的菜刀,举起来就向杨大头后脑勺砍落。

杨大头后背好像长了眼睛,在杨子荣动手的瞬间转过身来,举起左手一把掐住杨子荣握刀的右手,飞起一脚将对方踹倒在地。

“给我照死了打。”

早有十多名打手分列在杨大头左右,听到命令想也不想就抡起木棍,向杨子荣的脑袋和胸口砸去。在场的村民见杨大头开始动手,害怕波及到自己身上,吓得四散而去。

杨四刚看着迅速逃离的村民,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杨子荣,还有低头把玩着杨子荣菜刀的杨大头,终于失去了理智。他慢慢弯下腰,捡起提前备好的镰刀,咆哮着向杨大头的脖颈割去。

杨大头却能后发而先至,用手扒拉开杨四刚拿镰刀的胳膊,一菜刀砍在了对方的脖颈上。鲜血从被砍断的大动脉喷涌而出,将他的脸染成血红。他将刀拔出,用脚把杨四刚的尸体蹬倒,转过身提着刀望向还没有离去的村民。

“老四,我的儿子啊……”

杨四刚的父亲看到儿子被杀,绝望地向那边跑去。一个打手在半道把他拦住,抡起木棍,一棍子抽在他的头上。

不知是谁家的小女孩,被四散的人群冲得她找不到妈妈,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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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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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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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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