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
与爵士乐结缘,远在我知道这个词之前。
那是一张蓝色封面的CD,几十年后我还能回忆起那张CD封面的样子。那是九十年代,我们听音乐的媒介是一种叫做Walkman的携带式播放机,一开始放磁带,后来成了CD。宿舍门口总有穿着夹脚拖鞋赤裸上身的小贩倒卖盗版CD。那时流行的是Mariah Carey 和Whitney Houston。我也不知道为啥买了这张专辑,许是封面上游丝一般的蓝色抽象化,许是某句戳中我的推荐语。总之,在某个熄灯之后的夏夜听到这张CD的瞬间,天灵盖都被打开了 - 调子还可以转的这么乱七八糟!钢琴还可以弹的这么随心所欲!嗓音还可以破的这么肆无忌惮!可是这一切揉在一起,却是这么真诚的打动灵魂。没听懂歌词,可恰恰是听不懂歌词,让我没有思考,而是完全放空的沉浸在纯粹的音乐里。后来,这张另类的CD陪伴了我很多潮湿炎热凉席粘嗒嗒无法入眠的夏夜,很多跟男朋友吵架后一个人对着晚霞落泪的黄昏,很多对未来的无知又期待又焦虑一边背新东方词汇书一边走神的泡图书馆日子。直到出国,这张CD才从我的生活里淡出了。
一晃几十年,结婚生女,音乐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东听一句西听一句。后来发现QQ有个特别好用的“推荐”功能,每次一键播放,不好听的立即划走,好听的自然会听到最后,很快QQ就比我自己还了解我的音乐喜好,推荐的曲子每一首都很好听,还常常出其不意为我找到耳朵一亮的惊喜。有一天赫然发现,原来我听的曲子百分之九十都属于爵士乐。空巢之后有了更多闲暇时间,是时候好好去宠爱自己这个爱好了。话说音乐爱好大概跟性格一样,父母只能培养但绝对做不了主。我爸爸是古典音乐发烧友,周末和晚上家里放的都是黑胶唱片古典音乐,我小时候也“被学习”过古典钢琴。但现在我的歌单里竟然全是这些毫不古典的爵士乐,不免有点小叛逆的自鸣得意。
认真的了解爵士乐,很感恩收听了一档台北爱乐电台沈鸿元先生制作的《爵士乐入门》,讲得极好。(沈先生已于去年英年早逝,愿天堂有爵士乐与他相伴)。跟着沈先生的节目,系统的了解了爵士的流派和发展,也开始更有针对性的追一些喜欢的乐手和流派。一度想找到大学时候听的那位女歌手究竟是谁,或许我听到了大名鼎鼎的Ella Fitzgerard?也或许她只是某位碰巧在那一年出了一张CD的三流歌手?后来想想不重要了,不管她是谁,感恩她曾带我飞离急功近利的日常苟且,短暂的欣赏了天籁的诗和远方。
随着对爵士乐的了解,我也完成了从感性到理性的飞跃,理解了我为什么喜欢爵士乐。
首先,我爱爵士乐的“不着调”和“不踩点”。爵士蓝调的基础音阶,跟我们熟悉的根正苗红七阶音阶比起来,多了一个半音的“蓝调音”。这个神奇的半音,让我们听惯了“着调”的古典音乐和红歌的耳朵,听到这个半音会觉得有种跑掉的“不着调”。但正是这小小的半个音阶,像是莫兰迪的灰,跟任何一个音配起来,都立即为这些亮红,翠绿,天蓝的颜色调进了高级灰蓝,于是,音乐不再是宏大叙事主流价值和意料之中的哆来咪。音乐多了某种更有层次的“非主流”性格 - 奥尔良的黑奴用这个灰蓝唱出了克制压抑的忧郁,芝加哥的夜总会用这个灰蓝奏出了玩世不恭的幽默,西海岸的酷派小号手用这个灰蓝吹出了散漫颓废的无声抗议。同样的,在节奏上,爵士乐手还喜欢玩大量的切分和后拍,让我们的耳朵在习惯了“一二一”阅兵式的整齐划一节奏后,听到这些“不听话的节奏”会觉得没踩在点子上。也恰恰是这些“不踩点”,让爵士乐摆脱了节奏的束缚,有了自由飞翔的可能性。可以说,爵士乐在分子水平就充满了自由的内核。
这种自由,也延申到爵士乐的演奏方式上。 爵士乐是真正“不靠谱”和“不按牌理出牌”的音乐。跟古典音乐不一样,爵士乐手没有乐谱,每首曲子就是一页的大纲和简单的约定俗成的曲式,全凭乐手即兴发挥。有点像我们的宋词,就一个曲牌名,内容全由词人发挥。爵士乐手在一首曲子里,要完全即兴的为这个曲牌填上几百种变幻无穷的词句,全凭深厚的乐感和演奏当下的心情。所以就像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一样,就算是同一个乐师,你也永远听不到完全相同的两首爵士曲。爵士乐的诞生之初就“没谱” - 最早的黑人爵士乐手都是没有受过教育的黑奴,他们不知道什么叫乐谱,完全靠敏锐的耳朵和灵巧的双手学习和创作。没有乐谱和乐理的束缚,这些全凭耳朵和双手自由飞飒的,是真正懂音乐的大师!“即兴”,多么美丽的字眼,随心所欲,兴之所至,仙乐飘扬。有趣的是,这些极尽自由表达的乐手,在一个乐队里却是最好的团队合作者。一个爵士乐团里面,钢琴手,小号手,萨克斯手,贝斯手,鼓手,每个人都可以独立飙戏,但他们配合在一起,才让爵士乐像一幅画一样有前景有背景有光影。因为没有乐谱,他们之间的默契配合常常让人惊叹不已。在完成一段最炫技最精妙的即兴后,钢琴手的一个眼神,一个隐藏的乐音,立即将小号手换成乐音的主角,自己退至背景。他们的无缝衔接,就像武功高手的过招,不是要置对方于死地,而是两个武功大师彼此欣赏的你来我往。爵士乐,让我回归到音乐的本源 - 音乐是感性的语言,不是用来记录,理解和计划。音乐也是最民主的语言,在它的国度里,不需要理解力,不需要思考,只要用耳朵去感受,用手指去表达。在它的国度里,人人自由,人人平等,每个个体都被尊重,每个人都能与音乐之神直接沟通。爵士乐之于古典乐的革命,不亚于文艺复兴对天主教会的革命。
爵士乐的自由和合作,让它成为了最世界的音乐。爵士乐诞生于美国南部的种植园,被压迫的黑奴用蓝调表达他们的忧郁,从诞生之初,这种音乐就充满了对种族隔绝的控诉和对自由的向往。在随后的一个多世纪里,全世界爱好和平和自由的爱乐者拥抱了这种音乐。在东海岸,它是禁酒令日子里寻找快乐的人的一片乐土;在西海岸,它在越战最黑暗的日子里,让反对战争的年轻人在散漫的酷派里找到短暂的平静,并用他们的颓废表达着对战争的控诉;在刚刚民族解放的南美洲,它演变成自由奔放的Bossa Nova;在法国,她成了咖啡馆里最浪漫的香颂。爵士乐反对隔离,反对权威,反对纳粹,反对集体无意识。在爵士乐的国度里,我们都独一无二,我们都是世界的公民。
在刚过去的暑假,我有幸在旧金山朝圣了正在巡回演出的老牌Preservation Hall演出,买到Dance Floor 的票子 - 这是舞台最前面的舞池,没有座位,可以近距离欣赏音乐和随着音乐起舞。乐队水平自然很高,但最打动我的,是演出的氛围。在舞池里,从头发全白的八十多岁老太太到二十多岁穿低胸抹胸的黑人姑娘都随音乐摇摆。曲子之间,乐师们跟听众插科打诨你来我往。跟正经危坐的古典音乐会比起来,这就是一群邻居大叔凑在客厅里玩音乐。这样的松弛与和谐,让寒冷的旧金山夜晚异常温暖。 演出结束走路回家,街边有流浪汉,广告牌上有大选的广告,把我从天堂拉入人间。思绪回到那个几十年前的夏夜,那时的我还一无所有,那时的美国还是灯塔,几十年间,我变化了多少,这个世界又变化了多少。所幸不变的还有爵士精神和一群爱爵士的人,大概既如此,这个世界也不会变得太糟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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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hang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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