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第一人，下出一步死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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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珠峰

终身禁赛

日前，中国象棋协会通报对王天一、王跃飞等运动员违规行为进行处罚的情况。通报称，中国象棋协会会同有关方面开展深入调查，查明王天一、王跃飞等运动员存在买棋卖棋、操纵比赛等违规行为，时间跨度长、频次高，性质非常恶劣，情节非常严重，对象棋运动发展造成了严重损害。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体育法》以及中国象棋协会颁布的行规等条例，中国象棋协会给予王天一、王跃飞终身禁赛处罚，并撤销特级大师等一切荣誉。通报发出后，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王天一此前已被杭州检方批准逮捕，案件将在近期开庭审理。作为王天一案的实际举报人，今年已74岁高龄的中国象棋特级大师柳大华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中国象棋这一民族文化瑰宝，沦落成为一小撮棋界败类买卖胜负、受贿牟利的“工具”，自己格外痛心。此次被中国象棋协会终身禁赛的王天一，在此前10年中始终保持中国象棋等级分第一的排名，曾通过直播否认自己参与买棋、卖棋以及软件作弊。

中国象棋协会发布通报

“但凡有个实名举报的，我佩服你”

公开资料显示，王天一1989年出生，今年35岁，自6岁开始学习中国象棋，16岁时凭借全国象棋少年锦标赛16岁组冠军晋升为象棋大师。23岁那年，王天一获得全国象棋个人赛冠军，成为中国第16位男子全国象棋冠军棋手，晋升为象棋特级大师。自2014年开始，王天一连续10年等级分排名全国第一。其中2023年，王天一的等级分达到了2802分，为中国象棋施行等级分制度以来的历史新高。在象棋爱好者眼中，王天一是不折不扣的“人生赢家”，先通过下象棋考入名校北京大学，还通过棋艺水平获得了可观的收入和社会地位。北京德恒律师事务所律师，象棋大师才溢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在2008年自己担任北大象棋队队长期间，曾受校方委托在北大举办的象棋冬令营中考察好苗子，19岁的王天一就在冬令营中。“那时王天一的棋风稳中带凶，这种棋风在少年选手中较占优势，当时看他确实是极具天赋。”才溢说。

2004年，少年王天一出战第十三届亚洲象棋锦标赛 图/视觉中国

因冬令营中的出色表现，王天一获得了被北京大学降分录取的机会，成为才溢的师弟。当王天一在象棋业内崭露头角时，其相关争议“如影随形”。才溢回忆，早在2011年左右，就有棋手曾怀疑王天一依靠软件赢棋。“王天一进入成年比赛的时间节点，恰好赶上软件风靡全球，他那时的棋风和少年时期相比，变得更凶了。大家之所以怀疑他，是因为赛后通过软件复盘和拆解发现，王天一的棋路异于常人，和软件的思路结构相似度很高。”曾有棋手表示，在和王天一对阵至最激烈焦灼的时候，王天一至少在2个关键落子前突然提出要上洗手间，甚至一次就超过10分钟。

对于外界质疑，王天一表现得不屑一顾，甚至把自己的社交媒体名字改为“外星人”，刻意打造自己“无门无派、无师自通、天外来客”的形象。这种“自我神化”的方式令才溢颇为不满。

才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外界普遍报道王天一没有师承，这个说法完全不对。除了启蒙教练孙耀先外，他的师承其实就是北京棋院，早年间长期带过王天一的老师有方士庆，其他如王国栋、李鹏、张强等老师也曾短期带过他，他怎么会是无师自通？此外，王天一棋手生涯中，除北京棋院外，还有杭州棋院的优质资源，很多企业也支持他。”

2023年杭州亚运会前，王天一深陷“录音门”丑闻中。事件起因是因王天一和中国象棋特级大师郝继超直播中打嘴仗，郝继超因在直播中涉嫌侮辱王天一女友，遭到禁赛处罚。就在郝继超被禁赛后不久，一段超过12分钟的录音在网络中曝光，业内确信录音中的两人分别是郝继超和王跃飞。二人在录音中，大谈买棋、卖棋、软件作弊、操纵等级分等内容，对话中王天一的名字也被多次提及。才溢指出，王跃飞也是中国象棋特级大师，王天一杭州队的队友，但实质上是其场内场外事务的经纪人。这段录音被曝光后，象棋业界要求彻查王天一的呼声很大。王天一在当年8月4日对外宣布因健康原因放弃杭州亚运会。就在杭州亚运会闭幕后的同年10月，王天一公开宣布复出并在直播中回应“录音门”事件。在该次直播中，王天一表示，因为自己常年排名全国第一，圈内有“敌人”很正常。“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拿我怎么样。什么实名举报，充其量就是实名建议，但凡有个实名举报的我也佩服你。”

王天一回应“录音门”曾否认买卖棋，并向柳大华喊话 图/视频截图

就在王天一直播喊话实名举报者站出来后不久，柳大华站出来了。

柳大华实名举报/视频截图

作为与胡荣华同时代的棋手，中国象棋特级大师柳大华被誉为“东方电脑”，在2007年柳大华曾在1敌139人车轮战中，取得83胜47和9负的成绩，刷新了世界纪录。2023年后，其担任湖北省象棋协会名誉主席。2023年10月17日晚，柳大华手持自己的身份证公开实名举报，而举报的目标却并不是王天一，而是国家体育总局棋牌中心分管中国象棋的副主任郭莉萍（现调任国家体育总局健身气功管理中心副主任）。柳大华在举报中表示，长期以来郭莉萍包庇纵容中国象棋界的黑恶势力，使用电脑软件及现代科技手段操纵包办国内各种大型比赛胜负和奖金分配。郭莉萍对象棋界的丑闻不闻不问，反而对挺身揭露丑闻的教练员运动员进行各种打压和打击报复……随后，柳大华弟子、象棋大师党斐也通过社交媒体进行了实名举报，并在举报中表示已经将部分证据转交给相关部门，要求能够彻查。相关知情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虽然柳大华和党斐并没有公开举报王天一，但仍然实现了有关部门介入，并推动了此事的后续调查。正是因为这次的实名举报，最终让王天一长期买棋、卖棋的丑闻得以曝光。

买卖棋局是何动机？

在王天一被终身禁赛后，仍有不少象棋爱好者对其买棋、卖棋，涉嫌违法犯罪的动机表示了怀疑：“长达10年保持全国等级分第一，难道是一路靠软件、买棋、卖棋的方式取得的吗？”部分象棋爱好者表示，王天一是知名的快棋手，赢下过很多冠军。在一盘只有约10分钟的棋局里，当着对手和裁判的面毫无破绽地靠作弊赢下来几无可能。在兼任教练的工作中，也需要长期带队员拆解棋局，并时常在直播间讲棋，这些均不可能全靠“软件”完成。针对爱好者的疑问，有棋手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因为科技飞速发展，即便是快棋赛也有机会作弊。“真正的高手下棋，并不需要全盘用软件辅导，一盘棋最多需要2次辅助提示就足够了。”而作弊信息传输的方式，除了传统的莫尔斯电码之外，还有植入牙齿的蓝牙感应芯片、佩戴隐蔽传感器等途径。就在9月初举办的中国象棋公开赛中，棋手吕琳在比赛中时常跺脚引发了裁判怀疑，后被发现其鞋底装置一种带有震动功能的“小方块”。虽然吕琳辩解称该装置为无人机电池，但最终还是被判作弊。

王天一出战2023全国快棋锦标赛 图/王天一Alien

中国象棋协会本次的通报中，并未提及王天一使用软件作弊等行为，而其买棋卖棋等相关行为因证据确凿而被通报，且不是短期、少量的行为。

在王天一被批捕消息公开后，柳大华表示，王天一之所以买棋是为了保持等级分排名全国第一。前述棋手表示，因为胡荣华时代创下的十连冠纪录在当今时代已难以复制，王天一只能通过等级分连年第一“自我标榜”，打造这种具有“行业内外认知差”的头衔和光环，吸纳行业外的赞助收入。

在2023年中国象棋等级分排行榜中，王天一以2802分排名第一，郑惟桐以2754分排名第二，从第三名开始，其余特级大师与王天一的分差达到约200分甚至更多。

该棋手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外界有所不知，200分的分差差距其实很大。中国象棋等级积分制度采用的是埃洛（ELO）公式计算分值。简单来说，依据埃洛公式计算法，高排名选手赢下排名靠后的选手，只能赢得很少的等级分，而一旦战平或负于排名靠后选手则会损失大量等级分。

和围棋几乎没有和棋不同，中国象棋有和棋（平局）的结果，不少棋手平时通过软件辅助训练后，出现了一些固定死守并追求和棋的套路，业内称之为“和棋谱”。如此一来，即便是等级分排名靠前的选手，面对排名靠后但刻意求和的对手，也无法保证稳定赢棋，进而无法获得理想的等级分。

因此，就有“高手”为了追求等级分排名，产生了“花钱买赢”的诉求。因为有关部门尚未通报王天一的具体买棋场次，所以当下无法判断在2023年中国象棋等级分排行榜中，有哪些场次是王天一花钱“买来的”。

和“高手”买棋不同，“高手”卖棋是收受对方钱财而故意输棋，但卖棋的根源还是有人愿意买。

公开资料显示，中国象棋特级大师评定标准在此前的近30年中，发生过3次调整，晋升条件愈发宽松。对于短期内身负成绩压力，需要完成所在队合同指标，来年想要征战国际赛场，有晋升需求的棋手而言，就有动机买棋。

前述棋手指出，“高手”买棋主要场景是循环赛制的联赛，而“高手”卖棋的主要场景是淘汰赛制的杯赛。部分涉及最终成绩可以评级的关键棋局中，就曾多次出现“老冠军输给新科冠军”等“戏码”，各中微妙不难理解。

柳大华公开表示，此前媒体披露的王天一涉嫌买棋金额80万，卖棋事实上更多。前述棋手称，“外界总觉得象棋领域好像很穷酸，但事实上此类涉及荣誉、等级的比赛，也不乏数十万，甚至百万一盘的交易。有人获得了等级荣誉，来年就可以通过谈续约，谈赞助等形式赚回来。”

才溢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多年来，王天一和王跃飞打造了一个“利益集团”，这个“利益集团”会通过排名、局势等各种信息分析，精准地知道几乎每一名棋手当下想要什么档位的成绩和结果，随即派出中间人找到目标棋手，询问其想法，暗示可以卖棋，并听取目标棋手出价。

部分年轻棋手涉世不深，因为没有听懂“暗示”，则被该“利益集团”安排高手对垒，从而一输再输，最终无奈向该“利益集团”妥协，最终被“拉下水”，成为买卖棋局中的一分子。

柳大华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自己之所以实名举报，也是因为该“利益集团”长期霸占、控制棋坛。“如果不将毒瘤扳倒，年轻棋手哪有什么出路？”

“聪明用错了地方”

事实上，才溢认为，王天一论棋力水平，肯定是中国一流棋手不假，只是以这种方式构建“统治力”“自我神话”令人不齿。王天一被终身禁赛后，柳大华叹息道：“王天一的聪明，用错了地方。”

早在2012年，王天一就曾被曝光违规。就在晋升为象棋特级大师那年，在河南南阳举行的第七届全国农运会象棋比赛上，不少注册专业棋手冒充农民改名参赛被曝光，王天一就是其中一员，当时他将名字改为“王天奕”，王跃飞也将名字改为了“王跃非”。同时，这也是象棋圈外首次得悉，王天一和王跃飞这两个名字关联在一起。

在才溢看来，王跃飞无论棋艺还是人品都有很大的问题，王天一之所以最终走向歧途，和王跃飞有很大的关系。才溢表示，自己曾多次劝说王天一远离王跃飞，但王天一自2011年被王跃飞介绍进入北京队，此后无论转会还是各项事务都已与王跃飞“深度绑定”，且难以收手。

王跃飞参加2008年全国象棋超霸赛 图/视觉中国

据《经济观察报》披露，王天一在今年4月23日生日前后被有关方面带走。而据前述棋手透露，王跃飞是于今年3月确信失联，被带走接受调查。由于中国象棋协会无权“查账”，王天一长期隐秘的买棋卖棋相关行为，是公安机关介入后，从王跃飞处打开了“突破口”。而王天一最终被批捕，也一定是其相关的交易链证据确凿。值得一提的是，王天一被中国象棋协会终身禁赛，并且已经被司法机关逮捕，仍有不少王天一的粉丝在社交媒体为其“鸣冤叫屈”。但事实上，中国象棋经此事件，其形象、商业价值等均遭遇“重创”，部分赛事的举办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例如9月21日在上海嘉定落幕的第四届上海杯象棋大师公开赛，男子项目中只设置了元老组。而中国象棋协会发布的那份通告，仍留下了诸多有待明晰的问题。例如，王天一、王跃飞“买棋”和“卖棋”的交易对象都还有谁；若买棋、卖棋是普遍现象，到底严重到何等程度；同样涉嫌违规违法的其他选手，会得到怎样的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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