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熟来红满天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联合征文之【歌曲:《九儿》】

——刻入骨髓的记忆中,一直摇曳着那片浩瀚如海的红高粱,看不到头,望不到边,在秋日的夕阳和微风轻拂下,红浪奔涌,动人心旌。天地间,那个原野撮椽的少女,像火中曼舞的凤凰,灵动、高傲,美得让我心疼!

“身边的那片田野,

手边的枣花香。

高粱熟来红满天,

九儿,我送你去远方。”

(一)

进入十六中的时候,是上个世纪一个关中平原的九月。

校园四周,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林。轻风拂过, 玉米在田野间轻轻摇曳, 娑娑有声,像一群喋喋不休的绿色舞者,诉说着丰收的故事。

十六中是西安市北郊的一所普通中学。而我,是一名高考考场折戟沉沙的落榜生。

高三文科班的班主任姓章,一个年近退休的历史老师,“文革”结束后才从“五七干校”出来。上边两颗门牙不见了,一张嘴,露出个黑洞洞的城门窟窿,加上他一直抽当时绝对属于高档的“大前门”香烟,我在心里将他命名为“大前门”。

数学老师姓席,四十出头,是本校“文革”前高中毕业生,最高学历是在市师范学校培训了一年。他有个习惯,每次讲题讲不下去时,嘴里就会不停地叨叨“美的很,美的很”。所以,他的绰号当仁不让就是“美的很”。

还有一位奇葩的哲学老师,据说是区教育局长的亲妹妹,上课举例千篇一律是“杂酱面”。唯物论:杂酱面,你吃与不吃,它都在那;辩证法:杂酱面,有人爱吃,有人就不愿吃;客观与主观:杂酱面,本来想吃顿饺子,家里没馅,只能做杂酱面;因果辩证:杂酱面,因为你想吃杂酱面,所以它就出现在餐桌上。我勒个去,估计她是从小吃杂酱面长大,吃到一脑子都是这糊糊的玩意儿。所以,在我口中,她的雅号只能是“杂酱面”。

“大前门”将我带进教室那天,我没吃上早饭,正好满肚子邪火。

“班上来了一位新同学,江瀚,南方人。成绩很好,今年高考考了450多分,要是在我们西安,差不多能上本科嘞。”

没等他老人家啰嗦完,我在后排随意找个位子坐下了。

“大前门”噎了一下,“以后大家相互帮助、相互学习。”匆匆结束了介绍。

我真是选对了座位。

同桌是个叫王永利的男生,郊区农村的,很健谈。不用我开口,就把班上的同学介绍了个七七八八。

第一二节是语文课,这种连堂课基本上是作文。

《中秋遐思》,这语文老师可真会出题。我用一节半课完成了任务,课间十分钟没出门,反正坐在后排。把作文本交给老师时他有些意外,看完作文后,还有点小激动。是啊,教这个班三年了,没见过出手如此迅捷且如此高质量的学生作文,羊群里窜出匹骆驼来了!他要是知道本同学早就在省、地级报刊杂志上发表过多篇文章,还是地级文联会员,恐怕得晕过去!

新大陆是在接下来的数学课上发现的。

“美的很”这节课讲得还算流畅,对新生是新课,对我,是基础知识了。百无聊赖中,我突然发现,过道斜对面前两排的那位女同学,听课特别认真。她的侧影一动不动,弯弯的刘海下是光洁柔和的额,眉眼如黛,一排密密的睫毛扑闪扑闪,鼻梁挺直,唇红齿白,颌线清晰流畅,皮肤细腻嫩白。整个侧面组合完美无瑕,赏心悦目。

一问王永利,她叫樊佳琪,班学习委员,品学兼优,还是公认的校花!

她的同桌,是我表姐莉莉,大我三个月,姨妈的女儿。

我之所以不远千里到西安来复读,就是因为姨父是十六中的英语教研组长。而我,当年高考英语只考了12分,语文、数学拿了两个全县第一还是落榜了。

(二)

“江瀚,你上来给同学们演示下。”

我发现,“美的很”一遇到加试类的高难题,解题时就很容易把自己绕进去,解着解着就在公式和算式里绕不出来了,一连串“美的很,美的很”便嘟嚷而出。

他发现,班上来了个高考数学考118分、只差两分就满分的学生,阿弥陀佛,这才真是“美的很”呢!

于是,数学课上被“演板”,就成了我的日常。

我一直不说话,板书完就走。不是玩高冷,是知道了全班同学的真实水平后,无比绝望,能说什么呢?连个能交流的同学都找不到。

优等生有优等生的好处。我不用去挤学生宿舍,有自己的房间,是姨父向一个不住校的老师借的,就在文科班的教室对面,中间只横隔着一个蓝球场。

班主任“大前门”讲中国历史南宋章节时,花了整整一节课教全班唱《满江红》,慷慨激昂的“怒发冲冠……”从他漏风的嘴里冒出来时,我眼泪都笑出来了。从此,我不再去上历史课,接着是政治、再接着是地理,然后是语文、数学,只有姨父的英语课,我每节必到。

当然,测验和考试我还是参加的。

第一次月考后,所有的任课老师不再管我,除了姨父。

只有“美的很”,偶尔会上课前来我房间门口叫上一声“上课呢”,我一般也会给他面子。因为我知道,这节课,肯定要上台“演板”,我都快被他“提拔”成助教了。

第一个进我房间的同学,是表姐,“帮我解下这道题。”,丢下数学作业本,她就走了。

几次三番后,我发现不对劲。她并不是好学的学生,在家里就没见她捧过书本。因为她是“商品粮”,考不上大学,还可以招工招干,总会有份工作的。

“你先把数学课本每一节后面的习题做一遍,从头至尾,一道不漏,做完后拿来我批改!”又一次进了我房间后,我没接她手上的作业本,反向她布置了任务。

她一愣,两道秀眉竖起,刚要开口,被我不客气地推出了房间。

秋高气爽,夕阳欲坠不坠,被西边的玉米林托着,铺一地落霞满关中平原。

“叮铃铃”的下课铃声一响,校门口就像羊圈开了门。

男生们踩着自行车飞飚,甩下一路的铃声。

樊佳琪几乎每天都是最后走的,背个书包,手上拎个饭盒,目不斜视,不紧不慢步出校门。

坐在校门口玉米地边,看过江之鲫般的走读生放学,是我休息脑子的方法之一。樊佳琪走在玉米夹道的青纱帐中,也是道不错的风景。

(三)

樊佳琪出乎意料进了我的房间,当然,有表姐陪着。

那天中午,我没在食堂吃饭。

十六中的学生食堂,饭菜极其简单,基本上是稀饭、馍、凉拌菜老三样。小米粥还可口些,苞米粥好看难喝,一大锅黄色的玉米粒煮至稀烂,粥面上一层金灿灿的黄,喝到嘴里,卡壳,难以下咽。中午还没进食堂,看到同学碗里的玉米粥,我扭头就去了两里外的镇上,吃了碗“羊肉泡馍”。

我刚进门,表姐和樊佳琪就到了门口。

“你没去吃饭。”这是樊佳琪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美女如斯,终难免俗,难怪古人总结出个“民以食为天”。

不过换个角度想,说明她一直在关注着我。想到这,我心情有些莫名。

“你批改吧。”表姐从樊佳琪手上拿过作业本递给我。

她还真做了。高三数学课本上册前一半的课后习题全做了一遍。我坐在书桌边翻看起来,错题近三成,糟糕透了。

“对不起,我本来……”樊佳琪站在书桌旁,期期艾艾,像个犯错的小学生。

“早就知道是你在问,我姐哪有这么好学?在家都从不看书的。”

“啪!”后脑勺挨了一巴掌,“你再乱说!”表姐的虎吼从身后传来。

樊佳琪捂着嘴,拼命想忍住笑,但那双跳跃抖动的黛眉出卖了她。

“以后你不要带她来,听到了么?你再带她,恕不接待!”我手指身后,对樊佳琪交待。

她满脸通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下午的上课铃还没响,我的房门被擂得山响,“江瀚……”表姐的声音尖锐、颤抖、有些变形,仿佛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落入了江中。

我拉开门。表姐不止声音颤抖,人也在抖,“樊佳琪……蛇……她……”她指着教室,语无伦次。

我一个冲刺,旋风般卷进教室。

樊佳琪伏在讲台上,头埋在两胳膊里,看得出浑身在发抖。三五个女同学围在她身边。

“怎么回事?”我不是班长,甚至连班干部都不是。但我知道,自己在这个班上颇有威信。

“韩宝华,他在佳琪书包里放了条蛇……”樊佳琪身边的女生说话也打颤。

秋日的西安郊外,田边路旁草丛中到处可以见到一种小小的青蛇,一两尺长,温顺无毒,学校不少男生会抓来当玩具,或养在玻璃瓶里,或缠绕在指间,以显示自己的胆大和勇武。

放在樊佳琪书包里的,就是一条一尺有余的小青蛇,活的。可以想象,这个女孩打开书包,里面伸出颗青蛇脑袋时,她是何等的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我走到咧着嘴的韩宝华跟前,“是你放的?”

“开个玩笑么。”

我指了指讲台,“过去,向她鞠躬,道歉!”

“切!不就是个玩笑么。”韩宝华是镇上军工厂子弟,读书就是为了混个高中文凭好招工。

“过去,向她鞠躬,道歉!”我的声音愈来愈高,人也逼了过去。我一米七六的海拔,对他显然是种威慑,他无奈地走到讲台下草草鞠了个躬。

表姐把樊佳琪搀到了我房间,我只好回到座位上课。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樊佳琪从后门进了教室。她默默拿上书包和饭盒,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轻轻说了一句“送我回去。”语带哭腔,泪流满面,雨打梨花,楚楚堪怜。

我?

第二天,樊佳琪没来上学。

“大前门”拖根木棍杀进了教室。这个年近花甲的小老头,显示了他的正直和刚烈。小胳膊粗的木棍,在韩宝华的书桌上“噼里啪啦”一通乱砸,笔断桌裂书本乱飞,“滚!老子要报告学校开除你,滚出老子班上。”

原来樊佳琪病了,整夜发高烧,说胡话,她爹到学校找“大前门”请假,告了状。

女生受到惊吓会发高烧吗?这是什么原理?

中午,我和表姐去了镇上医院。

病床上的樊佳琪脸色苍白,头发有些散乱,憔悴疲惫,却依然遮掩不住她的秀色。

见到我和表姐,她有几分意外、几分惊喜、还有几分羞涩,脸色却在刹那间回血了。

韩宝华居然跟着我们脚跟也来了,身后还跟着他爹。一进病房,他“扑嗵”一声跪下了,“对不起……呵呵呵……”,一个男子,居然嚎啕大哭,涕泪俱下。很显然,他意识到了问题和后果的严重性,一旦被学校开除,这辈子,他就别想进军工厂了。

“起来!你一个男人,就这副德行?”我边骂边去关门,这种闹剧最容易引人围观。

“樊同学你原谅他,要不然……”韩宝华父亲嗫嚅着,看得出,这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实工人。

樊佳琪投向我的目光,流淌着深深的厌恶、拒绝、无奈和求助。

“行了,佳琪原谅他了。我保证,学校不会开除他。你们快回去,病人要休息。”

“谢谢你!”韩宝华父子离去后,樊佳琪终于开口了。我知道,她心里这个结,开始松动了,慢慢会解开。

这是她第二次谢我了。昨天送她回家,出校门时她两腿发软,几乎瘫倒,我搀扶着她坐上自行车时,也是这句“谢谢你!”。

“你对我最好的感谢,是早点回课堂。高三就两百天的学习时间,金子般宝贵,不容浪费!”

学校对韩宝华的处理,是把他调到了理科班。这种奇葩学校的奇葩操作,又一次刷新了我的认知。

樊佳琪没说什么。这场病后,她与我之间好像突然走近了很多,中午来我房间问作业真的不用表姐陪着了。

但我显然还是高估了我和她的关系。

“订个规矩,以后我教你学,你得叫我先生。”

“江瀚同学,我和莉莉老庚,你年龄比我还小呢,你最多算我的小先生。”

“还是叫先生,显得更严肃和尊重!”说这话时,我本身就一脸严肃。

“行,你是我的先生。”话一出口,樊佳琪就感觉到哪里不对。那个年代,港台的影视作品正如火如荼登陆内地。一抹红晕闪过她的脸颊,她眼光垂向地面,长长的睫毛覆上一对墨珠,像唐代入画的仕女。

“哧哧哧……”再也绷不住了,我笑弯了腰。

“你……”樊佳琪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一直到星期六回家,她都没理过我。

本想打她个“埋伏”,最后掉到坑里的是自己。女生真是不讲道理!

(四)

学英语是要自带音响的。以我的水平,如果在房间朗读课文或单词,估计能让球场对面教室的同学笑掉大牙。幸好围墙之外就是无边的玉米林,玉米听不懂中文和外语。于是,游入绿海,纵声朗朗,就成了我的最好选择。

樊庄在十六中东边,三里左右,不算远。星期天下午,我走读到了樊庄,绕庄子走一圈,樊佳琪果然在“希望的田野上”。

春播秋收,关中平原的九月,其实很忙。

她避而不见,我只能去“散步”,去“偶遇”。

见到我,她并没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在她爹娘是见过我送她回家的,知道我是她同学。

“小米长这么高?”我站在路上,没话找话。

“哈哈哈……”她终于笑了,“我以为你娃无所不知嘞,原来也有五谷不分的时候啊。”原来她们收割的,是高粱,樊佳琪在垅间起撮。

我自信是见过美女的,但此时此刻,我还是被自己的女同学惊艳到了。

西边,夕阳橙红暮霭如火;眼前,熟透的高粱铺天盖地,如火如荼。天地同色之间,年少如花的女同学,在长长的田垅间立椽撮椽,一躬一椽,一挺一撮,身姿绰约而灵动,美如诗画。

此情此景,被心灵之窗框成一幅永恒的风景,深深嵌在我的生命之中!

她真的很好学,很想通过高考走出农村。

但,我必须告诉她真相,帮助她重新规划自己的迎考计划

“十六中,这么些年,年年预考全军覆没。所有的高中毕业生,读了十一年书,最后连高考试卷是横的竖的都没见到过,试卷是白的黄的都不知道!”

“不是说你们差,是这所学校亏欠你们,这个社会亏欠你们。就你们现有的师资,你也看到了,好几门课的老师,不客气地说,还不如我。以你现在的水平,就是上了考场,用尽你吃奶的力气,顶多也就考个200多分。赶你们上考场,简直就是让三毛上战场一般可笑和残酷。”

“你是咋学的嘛?教我。”

“我原来的学校是省重点中学,尖子班的学生基本上是百里挑一。高中三年,全班同学没有谁11点之前睡过觉,高考前一学期,没有谁12点之前睡过觉。我们一个学期做的试卷,比你从读书到现在考过的卷子加起来都要多!”

“先打基础。以后,语文每一篇课文、数学每一节内容之后的习题,你必须在课后做完,而且要一遍过,不出错。还有,你每天中午到我这补一小时课。周六和礼拜天至少抽半天时间来补课。我帮你增加难度,这是你提升分数、和别人拉开距离的必经之路。”

“天天往你这儿钻,算个啥嘛?同学闲谝我俩嘞。”

“你还有心思管这些?还有八个月就上考场了,忙得就跟打仗似的,我哪有时间跟你谈情说爱?你管他们咋谝呢!” 她被呛到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年后开学,上《岳阳楼记》。

“没听懂,江翰你得给我再讲一遍。”中午一进房间,她就囔囔。

“你这样学,不行。你得重新理一遍以前掌握的文言文基础,常用的虚词、助词得全部背下来,以动、使动,拟人、拟物等常用修辞手法你得滚瓜烂熟。”

“今天就得完成这个任务,中午不够,下午课外活动就别玩了,必须完成。” 我是真替她着急,语气中有了些急躁。

“你说的容易!你当我也是重点高中尖子生啊!欺负人!”

她终于吼我了,第一次。

望着这个美貌如花却急赤白脸的女同学,我心欣然。

“你生气了?”她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不,高兴!美的很!”

数学上到了立体几何。“美的很”基本上还能应付,樊佳琪却吃力了。

讲完当天的几何原理,我开始给她建心理预防,“立体几何只能算基础内容,应该是得分项。三角函数,稍微有点难,但也不是最难的。”

“还有更难的?”

“微积分。阿尔法,贝塔,西革玛……”想起往事,我难禁莞尔。

“听都没听过!真这么难,你还高兴个啥嘛?”

“讲个故事给你听。”

樊佳琪脸斜靠在竖起的胳膊上,一双黑幽幽的珠子望了过来。

不敢对视,我目光飘向别处,“我老家那边,管青蛙叫革玛,管大小的小叫细,西革玛在同学们嘴里就成了细革玛,也就是小青蛙。”

“我们那县城里,驻了一支很大的部队,整整一个加强师,四五个团。城里各中小学有很多军人子弟就读,他们那帮小子,胆儿贼大。那天,数学老师上微积分课,一声‘西……革……玛……’抑扬顿挫,他转过身去板书,‘呱……呱……’,课堂上真传出两声青蛙叫,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樊佳琪抿嘴一乐。

“这还没完!坐在教室中间的两位女同学突然发现脚下有东西,不是细革玛,是大青蛙!蹦蹦乱跳。这两女同学‘嗷’地一声就窜上了课桌。教室当时就乱了套,男同学下桌抓青蛙,女同学都坐在桌上或櫈子上高举双腿,颤颤惊惊。”

“那可是夏天呀,风景如画!”

“不理你了!”樊佳琪本来笑魇如花,听到最后一句,起身出了房间。

长周如年。

拉开房门,正是此刻脑海中的那张脸。明显哭过,眼睛有些红肿。脸清瘦了一些,惨白,见我后泛起一丝红晕,一闪即逝。

“给。”她的手中攥了块白布。

“……”我莫名其妙。

“我大说,你路祭奶奶,要给块孝布,这是风俗。”

樊佳琪五天没上学,去向不明。我心里空落落的,又不能问别人,只能再去散步,去路遇。

那天下午,在她们村口遇见了出丧的队伍,平生第一次见识了关中人丧仪的隆重。白压压一路人,白幡如林,纸钱漫天,唢呐如泣,秦腔如号。还有那巨大的龙棺,十六人抬着,庄严肃穆。来自南方的我,被震撼住了。

站在路边的玉米地里,我一眼看见了一身素缟头戴孝麻的樊佳琪走在棺木之后、队伍之前。

难怪她一直没来上课。

我向着棺木弯腰深鞠三躬,一直目送队伍远去。

“逝者是你什么人?”

“我奶奶,八十一了,患上黑线鼠病,走了。”她嗓带哭音。

“算高寿了,你节哀。”我终于发现,自己并不善于安慰人。

“那天,你到那地干啥去?”

“我……”  干啥去,你还不知道么?

(五)

春天的阳光终于破窗而入,我与樊佳琪已是朋友。

“昨日章文找你干甚?还鬼鬼祟祟呢。”

章文是“大前门”的女儿,也在文科班。

“就问题目,同学嘛,不都是问我?”

“咋还拿个笔记本给你呢?”

“两道数学题夹里面嘛。”

全世界,我最不愿与之讨论这种狗血话题的,就是眼前这姑娘。

因为那位胆大的章文同学,在那个缎面笔记本的扉页上,真的写了八个大字: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后面还带着一句“赠江翰同学”。我正在搜肠刮肚地找办法,争取不伤人自尊地退回去。

“愁煞个人嘞。”这家伙,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了。

五月的关中平原依然是暮春,高梁已经伸出了头,玉米也吐着绿,阳光下的万物,葱郁生长。

我的心里,好像也有东西,如水土肥美阳光充裕下的藤蔓,肆意攀升,蓬蓬勃勃。

该走了!

高考五月初开始报名,我必须在报名结束前回到故乡。

表姐莉莉和同桌王永利送我去的火车站。

一路上,莺飞草长原野染绿。我的眼里,却只有一片灿烂若霞的红高梁。

当然,还有那张哀哀泫然离情依依的脸。

中午,她来了我的房间,缄口对坐凝噎无言。

临出门时,她突然出声,“江瀚,……抱抱我!”

这一拥,从此海角天涯山高水长。

……

总有一句话,能触动你沉睡的灵魂。总有一首歌,能打开你尘封的记忆。

多年以后,我重返西安。信步漫游在古城墙上,耳边忽然传来歌手韩晶撕心裂肺的一曲《九儿》:

“身边的那片田野,

手边的枣花香。

高粱熟来红满天,

九儿,我送你去远方。”

刹那间,我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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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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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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