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地

半路开始落雪,天色苍茫,树也哀艳,衰败的河枯槁地流,车麻木地行走,雪粒捶打车窗:沙沙——之后归于机器沉郁的轰鸣。

循品尝着这种寂寥,一些词语在脑中曲折往返,钻进钻出:回去——归来。回去也即归来,只是出发的端点不同,然而总有人在端点等待,则回去的得以回去,归来的因而归来。循想起那通电话,在他疲倦至极时骤然乍响,几乎连心也跟着跌下又停跳,他捂着因惊吓而发痛的胸口,那种真实的痛感,反而让这通电话有了超真实的意味。

循不再和那人通电,已是多年前,于是那人的声音从听筒传来,隔着确实的年月,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陌生。那人“喂”一声之后,是一段颇长的沉默,长到他的心痛都平复,那边却仿佛还在斟酌,凭借岁月,他倏然警觉。“出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沉稳而硬朗,意味着岁月隔绝,却不改其流逝的本能。于是循悲哀地承认,那人已不再年轻,尽管还未亲见他的衰老,何况人总是最先自觉衰老。他提着一口气,想着,他就要证实这个真相。在另一端的沉默中,他的心颤抖、混乱、孤零零地悬着。

“喂?怎么回事?”数秒间,循已想到最坏的结果。如果,这通电话就是一切的终结,所有难咽下的过往,将永远悬停在那人“喂”一声之后的喉咙,言语消失的同时意识也消失,“此刻”变得不再能触碰。

你应该打给医院的。等待某一个镇静而冰冷的声音,继而准确地描述你的病症,然后根据指引,如有神助地自救,全神贯注地调整呼吸;

你应该打给萦。无论如何,多年来你有这样一个乖女,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她多么了解你,长久地充当你我之间的传声筒,甘愿受愚弄,只因温良是她的本能。她不能满足你全部的老怀安慰的需要吗?还是你心有过多的怒火无处发泄,在最危急的关头、几近撒手的时候,你某根快要熄灭的神经末梢——

还是想起了我呢?于是我气急败坏地呼叫你,像隔着整个世纪的恶劣天气,呼叫你的名字,像刚刚学语那样,可怜地,可怜地。你说你大概摔坏了某处。良久,你告诉我,你声音有种不属于这个恶劣时空的悠然。你说你大概摔坏了某处。很好,我仍能呼吸,不可遏止地冷笑。“还能动吗?”我隔岸观火那样问你,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严肃而不含戏谑。我又呼吸三次,你方回答我,你说:“我想,左边还能动。”好吧,我告诉你“那你现在不要动,我来安排。”你似乎应了,随后挂断了电话。

雪愈发大了,循放慢了行车速度,思绪也缓慢地沉降。雪愈大愈无声,天地灰白也让他困倦。于是他放下车窗,感受片刻的冷气,虽然只有片刻,可剧烈的风携着刺骨的寒,毫不留情地泼洒进暖风熏人的车内,这种对比极强的凉爽令他快乐了一阵,随后车窗关上。循蓦然想到,回去也好,归来也罢,路程早已过半,而线的那一端或许根本无人等待。一些缥缈的对话、无形的锁扣,支撑他行了那样久,行到身心俱疲。

他毫不怀疑那人会变更地址,问了萦,答案是不曾。“你呢?真的一次也不曾回来过?”萦很耐心,然而他答非所问:“我以为他会像对待他那些所谓的‘爱车’一样,对待那所破房子。”“你觉得这只是惜物和念旧?”“我不知道,萦,理解我吧,我已过了试图揣测他的年纪。”说出这话,循自己也觉得可笑。“你为什么寻求我的理解,而不去寻求他的?”萦无心与他争辩,只是少有的直白。萦又问道:“什么时候回来?”“月底吧。”他正罕见地坐于桌前,吃早餐:一面举起杯子,一边翻报纸;一面寻找黄油抹刀,一边听电话,以此创造忙碌,以此遮掩心绪。萦挂断电话,一整套的仪式行为应声结束。循若无其事般起身去冰箱寻找黄油,却无视他寻找的那块经已被错手融化在咖啡里。

到家时已是深夜,用萦提前留在门垫下的锁匙开门,那门锁因年代久远,锁匙与锁芯已相互磨蚀到不必争吵,轻轻一松,门便开了,响动极轻微。长长的玄关,幽暗中有斑驳的光亮,电视开着,几近无声,一个陌生女人仰靠在沙发上打盹。循放慢脚步,仿佛走进别人家,轻轻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想要替人关上电视,忽然歌声大作,他不由“哎呦”一声,那女人也惊得大叹一口气,睁开眼睛。

“云飘飘散与聚只跟风向……”他朝那女人做徒劳的噤声手势,女人局促地站起,默默闪退到一边墙角,悄声道:“先生睡下了,我,我,”“旧日憾事怕未能偿……”午夜的歌声,格外突兀凄厉,此刻直冲循的耳膜,他终于按下按键,室内跌入绝对的黑暗。黑暗中唯有女人闪烁的眼睛。“好,你去吧,不要吵醒他。”看着女人走进自己的小房间。黑暗中,循感到茫然。

房中的气味,他已然忘记了,如今要重新汲取入记忆。原来是这样的,如今那人独居的家中,是这样的味道。左手边第一间过去是自己的卧室,那是多久以前的过去?十二年?果真有那样久?“一次也不曾回来过?”耳边响起萦的问,循转动门把手。

或许过去的年月间,它被无数次或轻微,或迅疾地转动,或许它常处这样闭合的状态,直到循亲自将它开启,如同一个小小的仪式,代替那声“我回来了。”循没有着灯,借着漆黑带来的困倦,将自己抛上旧时的小床,很快便睡着了。以为带着沉重的思绪,不会那样轻易地入睡。

如果十二年如一觉那样,容人轻巧地睡过,醒来便是全新的,该有多好。睡梦中,循隐约觉得有人走来,且坐在床边,长久地注视自己。如何长久?翻过身来,那人还在,几次朦胧间,还没有走。循心里觉得安定,于是更加纵容自己在醒与不醒间翻来覆去,那人仍在,过了一会儿,手掌停留在他的脊背,仿佛在安抚他的翻来覆去,于是循愈发深坠梦中。

循熟练地推开百叶窗,雪停了,出了太阳,楼宇亮晶晶的。时间并不太早,那人一定醒来了。循想着,开门的手便有些畏缩,于是一抬头,那人坐在桌边,昨夜的女人端来早餐,自然地在对面放下另一份。那人亦抬头望,带着一点笑意,开口道:“醒了?”

循想起从前的每一日,去学校前,被男人喝定,检查书包,然后吃早餐。男人只需道:“过来。”他便会毫无保留地,记得有一阵,他习惯先吐舌头,无论有没有做错事。“怎么和小狗一样?”男人随便和他说着什么,同时轻拍他的头,循喜欢这种感应,怀着某种隐秘的趣味,年少的循,对这种惯性般的威权深信不疑。

某一天,怀着玉石俱焚的心,循想到那些琐屑,于他是闪着光的晶莹,于那人,或许只是尘埃。如同主人的呼来喝去,无心且无情,狗却以为是信任和爱宠,于是更加卖力地摇尾巴,于是人嫌恶狗,说狗谄媚,狗却以为那是对它最高的褒奖,被人一脚踢开,哀号中尾巴仍不忘拼命地摇。循觉得痛苦,于是死命挣脱锁链。而今锁链烙印的痕迹仍在,窒息的冷感仍在,于是循条件反射般打起寒颤。

说些什么来寒暄吗?男人很少那样做。循坐下,同男人对视,欲言又止。对于男人近况的了解,几乎还停留在那个气急败坏的夜晚。之后,萦来过电话,说男人不小心跌倒,检查出轻微的中风,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大事,不过后续要进行一番详细的身体检查,“结果如何?”循在电话里,怀疑自己那种没来由的焦虑与迫切,几乎要攀上男人的衣领,感受彼此灼烫的鼻息。

萦听出他语气中的质问,气结地停下来,循顿觉过意不去,然而到底是一家人,道歉是不必的。也就在那时,循决定了要回来。“其实他很挂念你,不要再同他争吵。”“像寻常父子那样,不是最简单的事吗?”“循,你本不是这样的性子,至少从前不是。”循听着萦痛心的劝告,觉得年少的错误,已将自己推到无法回看、亦无法前行的绝境。循听到萦那边嘈杂的脚步与人声,继而那人的声音渐渐清晰,循忽然屏息凝神,注意地听,全然不知自己为何那样做,像野兽闻到风中的血腥气。

下一秒,那人以他害怕听闻的软弱与犹疑问道:“萦萦,有没有洗手间?洗手间在哪儿呢?”那声音飘远了,好像人也不再立定于某处,带着惶然的困窘。他听到萦立刻说:“我带你去。”仿佛看到萦牵起那人的手,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循想,就像他从来不曾存在那样。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循耐心地剥鸡蛋,并帮人去掉蛋黄,男人注视着他的动作,“你周叔叔办画展,我想去看看。”循下意识点头道:“我载你去。”“不,不用,我自己去。”循蓦地抬起头,瞪大眼睛,他手上残留了一小片蛋壳,男人露出安抚的笑容,伸手替他拂去那片蛋壳:“怎么这个表情?”男人灰白的发,随着歪头的动作轻微地摇晃。“觉得我不行?”循愣住,继而笑着摇头。这仿佛是循回来后第一个笑,自动叠加十数年,终于落在男人眼中,于是,只好感叹岁月残忍。

循从楼上望着男人的背影,那种黑色大衣,从来是循于人群中辨识他的记号,如今衣未覆霜,发先落雪。男人白发另有一种味道,柔和了轮廓的锋利,让人想要接近,以至于循冷笑自己不改忠犬本性,即便多年未见,连气味都冲淡,仍能准确地接住飞来的锁链,差一点,循想起那些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放心不下,极卑劣的习惯,男人只一抬眼,他便要四肢瘫软地将锁链套上再紧一紧,紧到同皮肤融为一体,紧到血肉模糊。

“别放开我。”岑祖霖曾经是一个落拓而伟岸的男人,一个落拓而伟岸的男人带着两个同样阴郁且俊美的小孩,瘦弱而细声的女孩是萦,手指修长且咬人颇疼的男孩是循。拖着两个不声不响但总也要吃要喝的孩子,于某个烟雾缭绕的深夜,岑祖霖决定放下旧日的恩怨,同时放弃那个带来恩怨与拖累的姓氏,在两个孩子仰头发问:“爸爸呢?”的时候,大手一挥:“以后你们就跟我姓。”

循与萦虽年幼,却明了这是要他们不要再找爸爸,至于生父是死了还是坐牢,那不是男人能够解释的事。“就当那个人消失了。”循对萦说,露出一抹郑重的微笑。年轻的岑祖霖坐在一旁,觉得鬼气森森。男孩朝他走来,无师自通地爬上他的膝盖,环住他的脖子道:“叔叔,别丢下妹妹。”“那么你呢?”“也别丢下我。”

循注意到男人的步态,明白是那种虚浮的脆弱,让他不再如记忆中那样伟岸。他从前有种举重若轻的轻快,让人总以为他是个乐天派,实际他不苟言笑,对任何事充满不愿让人察觉的谨慎,同时以严肃的心大讲冷笑话,期待别人配合他,又将讨好看得廉价。他有他的处世之道,自由来去,万里纵横;同时有他个人的局限,那样阴晴不定、难以奉承,同时放出信号,需要侍奉同关爱、夸赞同理解。这些,曾经在循与萦一动一静的配合中,涵养得无限好。于是他放松了,脸上常有笑容,不似寻常家长,而像训犬有道的主人。

循的目光追随着他,看他走向车库,不知为何停下来,扭头望向斜上方,循向旁边侧侧身子,挡住自己,也挡住他的目光。循常感命运的应验,从自己的名字便能清楚看出。谁说这种张望不是日久经年的习惯?他离开了,留下一地车辙,化雪比想象中慢得多。

女人站在门边,告知自己已经下班。循点点头,问道:“您每天都过来吗?”“不,我隔天来一次。”“您是专职做这个的吗?”循想到漫长的夜晚,那种寂寥,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忍受。他不就是摔倒在某个夜晚?身边空无一人,不知怎么拨通多年未联络小孩的电话,想象那小孩早已不可控地长成大人,同他说话要用何样口吻。不是每个人都擅长设身处地。残忍地想,或许那是桩比摔倒更意外的意外,他因这种小概率事件而不顾一切地返回,因此得不到应得的珍视,原也是自己活该。女人离开后,循走进那人的房间,在床头曾经的一家三口相片前停留,然后忘记为何停留。

指针转向10点钟,循开车前往市中萦的家。那是一套精致的公寓,比起市郊老房的空荡,因有小孩子无限烦琐的物事,循觉得自己更像一个贸然的闯入者。萦一边哄小孩进屋里玩,一边命循自去拿拖鞋,再将挂架上的毛巾递给自己。循做完后,随手整理沙发出来,然后莫名其妙地陷落。“坐这边啊,被小孩踩坏了弹簧,还没来得及修。”萦走过来,刚要坐下,又凑近看他。“可以,”萦笑起来,眉眼弯弯,又透着少女时的狡黠。“你也算是,少小离家老大回?”

他们兄妹幼时常常不发一言缩在一角,各自玩手指便是整天,却于青春期的某种契机下不约而同于语言方面开窍,展露伶牙俐齿,又可说是绝对毒舌的天赋。萦的话音刚落,循刚要开口,忽然想要仔细地将人看一看,循感到那种亲切的依恋,并不因年岁增长而退减,反而更深更浓,浓到没办法开口。

再要细看,只见萦的眼里也含了泪花,只好坐下来,循喝一口杯中的咖啡,道:“好苦。”萦方笑道:“苦吧,谁叫你不爱喝茶。”循又摩挲着杯子,问道:“这是你自己做的么?”“你怎么知道?”萦好奇地问,循听出她话音中似曾被冷落的惊喜,心下一酸,萦是学油画出身,少时已于圈中轰动,原来销声匿迹是一个动词,如同叶落知秋,那节点便是萦的婚事。周姓男人有什么好,他爱他的声名,或许也爱她的艺术,然而艺术仿佛生来就是要被埋葬的,萦连祭品也算不上,只是一簇烟花,绚烂时燃一燃,燃过便成灰烬,那节点只需一场婚事。萦是自己套上锁链,像一个凄美故事,怪不得旁人,对吗?

“爸爸去画展了吗?”“嗯,我要载他,他不肯。”“他最近脾气是有些怪,”萦还是那么擅长为人辩解。“我理解他。”循只是顺着她的话,并不知自己能理解什么。“不是理解,”萦有些怅然地笑道:“你没有感觉吗?他已经到了需要你纵容的年纪,不是理解。”“好吧,纵容。”循重复她的话,仍是不解,或许正如萦所说,没有感觉,毫无感觉,为什么要感觉?循只觉得头痛,由一种锐利的痛慢慢变成钝痛。萦递生果给他,还有各种形状的小饼干,给小孩子吃的,循进来时便盯着桌上的一盘,还以为是香皂或蜡烛。

“你怎么这样瘦,身体还好吗?”萦关切地问,捏捏循的胳膊,循放松下来,换了个姿势,笑道:“还好。不过,你这沙发,真不打算换个新的?”萦也将两条胳膊撑在身后,说道:“是了,他英明的舅舅,你觉得换个什么颜色好?”循露出一种“哇!你问我?”的夸张神情,一边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望着萦的侧脸,如今只点缀着一粒小小的珍珠耳钉,愈发衬得萦的耳朵光洁小巧,循想起萦的少女时期,那里曾盘旋一条妖冶的蛇,金属的光泽冷且傲,萦开口吐露妙语,舌尖含一枚闪烁的星。“哇,你这么回去,不怕他认不出你?”年少的循明白,他大约是有些羡慕,他已不再能同那人无间地对话,连称谓也不愿给到彼此。叫什么呢?从来便不是爸爸,叫叔叔也让人气闷,他不由得默念他的名字:岑祖霖,岑祖霖,像个女孩,这念头让他咋舌,梦中的短暂相见又让他吓坏了。怎么就演变成如今这样?于是缩头缩尾跟着萦回家,在萦挂着甜笑扑向那人的怀抱时,装作不在意地从旁偷看。

循知道男人厌恶自己此种形象,然而他一日不预备向男人表明心迹,便要一日承受这种嫌恶。男人对萦的种种奇异行径表现出百无禁忌的溺爱与纵容,一再地刺痛他的狭隘。“然而,你这样也未必就是宽广。”循只好这样想,“总有一日你会后悔。”怀着这种幼稚的期盼,将种种妄念深藏于心,循就这么扭曲地成长。“Stephen,可以出来一下吗?出来同舅舅问好。”

萦打断了循的思绪,循不无恶毒地想:“Stephen?听起来多像一条狗的名字,或许还是头恶犬。”男孩蹦跳着蹿出来,扑向萦的怀抱,看起来会把萦撞倒。循这样想,伸手拦了一下,男孩目露凶光,果然,果然,循倾身向着萦的方向,感受什么是血脉相连。

“喂,”男孩像没骨头一样倒向母亲,“站好了。”萦不着痕迹地望望循,看他面容仍紧绷着,忍不住示意他。“叫舅舅呀。”男孩有种忠直的蛮横,谁说这不是骨血中的基因,就如狗尚且是人类的朋友。循注视着他,见证他在他的目光中逐渐夹起尾巴,感到奇异的满足。循放下无端的倨傲,换上和善的面孔,萦转头看他,不由得冷哼一声。

萦有出奇的敏锐,萦却主动套上绳索;萦有欣赏与创造的美意,萦不是清醒地于黑暗中看着这一切么?只是被萦望一眼,循便了解自己仍是最可悲且可鄙的一个。便明了萦的冷哼,就如同萦从不因这些年来他残忍的缺席而怪责他,绝口不提年月对她的伤害,也就意味着有些缺憾,不能弥补、绝不原谅。

同萦道别后,循难掩心中的失落,伴着寒冷驱车回家。虽是正午,太阳却稀薄,天色俨然暗下来,雪不再下,天却更寒。于是方才隐约的头痛,到家便发展成明显的昏沉,喉咙传来痒意,好像一支羽毛笔,温柔地划下刻痕。循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这间卧室不够暖,但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循感到那种空茫的失落,让他对于一切刨根究底丧失了兴味。于是循关上窗,任由室内陷入令人失望的昏暗,他决定不管时空地睡去,在四肢的寒冷中,在心头的寒冷中。

循在梦里同人争吵,真正的争吵,曾经觉得那人微曲的发梢是美,夹烟的手指是美,高谈阔论时喷溅的口水是美,此刻全变作碍眼,变作随时都能引爆的恨。美的反面不是丑吗?丑却未必不能忍受。真正的争吵如同经历濒死,吵过后,哪怕决出胜负,那因不能忍受而战死的部分仍旧四分五裂,久不能复原。

梳理争吵就像漏夜为人收尸。风声鹤唳,四面狼藉,自己都是拖着残肢行走,怎么也算不上悲壮,而那人身体早已冰冷,于是战甲也是石头,身体也是石头,披挂石头走向河心,寸寸凉下去。

来不及去想,最后一面,那人是何脸色,从前百般关注、千般在意,不过是为了要他快乐。要人快乐的代价是自己最先失去快乐,然后一日蓦然发现,从他的脸色已无法判断快乐与否,继而为脸色争吵,继而于地铁站长阶,于机场廊桥,于退潮后的沙滩,于共同的旧居阳台,可有为自此不必再看对方脸色而松一口气?午梦千山,如何分晓?开始领悟噩梦如思念,只会骤来乍到,然后,垂怜也如嘲弄,越悼念越有趣。循又一次在梦里拉住人的手,那触感多么逼真,“为何要给我这样的脸色呢?我不过是希望你快乐。”

循咀嚼梦中的痛,又咂摸现实的冷,他决计不要醒来,以漠然应对变故。循蜷缩在被中,手脚冰冷到麻木,感官却清明。他听到门铃和萦的声音,听到岑祖霖的脚步,在心中模拟那种节奏,仿佛感应到萦进门时所带来的外间的寒气,于是不停冷战。循试图分辨那人一句:“哪里用买那么多”中有几分装模做样的意味,萦以无限的温情应和着他,而他只需接过她的大衣,再若有似无地回应,不需别的什么。“他已到了需要你纵容的年纪。”循想到萦的话,想到萦热衷扮演多重角色,纽扣住这个家庭的和谐,自己的颤抖中有多少不平的意味,循想,自己大约在发烧,思绪混乱且脆弱,脚步声都能轻易给刺痛。

循明了予人关心爱护的过程,并在那种设身处地中,感觉无限接近爱,爱得进退失守。阿彩小自己七岁,毕业便来到公司,举动似足大人,开口却还是小孩子。同自己吃饭,吃什么都很乖巧,饮料总喜欢点热巧克力。循痴迷于看人吃饭的成就感,像每一对新手父母会做的那样,满怀不实的期盼。那么小孩会不会有所察觉,从而像广告片中那样,扮演夸张的满足神情呢?循总在吃饭时,想些刁钻的问题来给阿彩一点“折磨”,看他突然停下来,呆呆地同自己对望,嘴角还挂着饭粒,便会展露微笑,像冬天里疏远的晴朗。那笑容源于循记忆里的岑祖霖。“我是说,你喜欢这个鸡翅,不如再多叫一份?”

循不知是否自己声音太过低沉,总让人听不清,还是认真如阿彩,总要多确认一次,好像要将他的字句于自己喉中吞咽一次,方害羞地笑:“不用,我已经饱了。”“饱了还能继续吃?”循惊奇地瞪大眼睛,“能的。”阿彩又笑,那是种很专注的笑容,只对住一个人的,有种超出阿彩年龄的安然和笃定,令循豁然开朗。阿彩重新埋头苦吃前不忘重复对循的关心:“只吃这么少吗?真的不会晕倒吗?”有时还要加一句:“哥哥,我真担心你。”循便如为人父母要常怀感恩那样为自己告解,想起一次临时外出,阿彩以为自己过劳倒在房中不省人事急得险些报警,便觉得对这个单纯孩子的一切要加倍爱护:同人道歉,揽于怀中轻哄的时候,自己也得到安慰。还要求什么呢?

是自己先去拉阿彩的手,亲吻如同约誓。然而,然而,仿佛最爱惜的孩子,伤害便最深,那痛感极强烈、又极敏锐,连目光都是一种凌迟。循悲哀地想,原来自己这样渴爱,渴爱到觉得争吵有趣,仿佛无数记耳光过后,灼烫还未褪,仍自觉笑脸迎人。阿彩是个爱笑的孩子,不笑时竟也那样决绝,令循觉得晕眩,觉得可鄙的软弱,最晕眩是,循一点儿不恨阿彩,他觉得这其中有因缘际会的偶然,天时地利,一个也不能缺少。还有呢?循于是回到原点,那人的脚步声,来来回回,那样清楚,就在门外,永不入来,永破不开。

“为何不来看看我呢? 哪怕问一声。”循蜷缩到不能再忍受,室内完全暗下来,萦推门,吓了一跳:“原来你在家,还以为出去了,怎么不开灯?”循窥见外间的光亮,心中更加烦乱,索性不回答,像小时候一样。小时候,岑祖霖回家是一种奢盼,盼着盼着便不再抱希望,他回家时要克制住摇尾的冲动,任他如何呼唤,那呼唤里有没有愚弄的意味?男人拿礼物引逗仍不出来,最后在衣柜中藏到睡着,男人叫他怪小孩。循知道,自己一直都是怪小孩。

萦走过来,拧开床头灯,灯光映照出循的红眼睛。“你不舒服?”循不用说话,萦一看便看得出。萦的手极凉滑,循觉得眼睛更加灼烫。“你在发烧。”萦皱着眉头同他额头相贴,然后用被子拥住他,循后知后觉更加冷,于被中抖个不停,上下牙跟着打颤。萦快步去拿探热针,循听她对那人道:“爸爸,阿哥头滚烫,一定发烧了。”那人似是说了句什么,却听不清,循颓然又倒回去,萦为他量体温时仍这么躺着,好像身体足够溶化成一片滩涂。循听到萦的惊呼:“三十八度九!你要吃药啊!还有哪里难受?难道没感觉吗?”萦匆匆去来,倒水拿药,循兀自经历着严寒酷暑,心中却想,什么都不必做,只要避过这阵纷乱就好。

怎么也好不了。吞下萦递来的药片,萦为他掖好被子,露出一贯的温柔,“你上午不是说想喝椰子鸡汤?已经炖好了,等下端给你,嗯?”恍惚间,循又想起阿彩。想起阿彩生病,自己也是这样于床边温柔殷切,还要许诺,“新的巧克力,已经放到你的小雪柜里。”“那我喝过药可以吃吗?就一粒。”含泪的红眼睛,让人瞬间生出可以为之死的意志,不必再到处寻找,发现爱的同时,也种下死的种子,待它扎根发芽,方知道自己不是无依无靠。循说“可以,当然可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感动又这样感性,可能爱就是这样,被一些小小的病痛激发得那样浓、那样深,那样不知所以,好容易就想到生生世世。

药片的作用尚不分明,热水已让循回暖。循趴在床边喝汤,萦大约用的不是新鲜椰青,因而不够清甜。循喝了几口,觉得腥苦,想想又觉啼笑皆非,自己何时变得这样刁钻扫兴,好似已经失去品味温馨的能力。又于感情这条长路行得多么失败,像困在湖心的一块桨板,再没有令它按既定路线前行的气力。阿彩的近照,辗转来到循手中,宁愿相信,只是远行。模样依旧清秀,眼神没变、姿态没变,景色一如从前,只是时令换改。循知道还会有无数个阿彩,就如还会有无数个深秋仲夏,但当初栽种的情怀不会再有,心头快乐的喧嚣亦不会再有。

循听着外间的水流声,电视隐约的热闹,客厅一只古董座钟,每晚八时会庄严如教堂清晨,循听着它们一一响过了。烧热的潮水似曾退去,这时又涌来,循仿佛行在沙漠中,灭顶的干渴与荒凉,一一将循裹挟着。循听着自己焦灼的呼吸,像一个初识游水的人,强作镇定地自救,等待着四肢浮上来,然后等待呼吸,等待身体回温。循听见男人道:“今天不走了吧,天晚了,路又滑。”片刻又道:“一会儿再看,乖,水放好了,去泡个澡。”萦把拖鞋踩得如同某种乐器,如果不是太过昏沉,循大约会笑出声,萦太知道怎么让人快乐,而她自己的快乐,仿佛只要不回家就好。

男人经过的每一次,循都徒劳地用力听。仿佛又过了很久,门开了,萦抱来一台取暖器放于床边,循好奇地望着,原来是那么简单的事,还以为寻求暖意是种罪过。“这房间不够暖,爸爸要我拿来给你。”萦白皙的后颈垂下一缕微湿的发,将种种曲折的心思绕得婉转。循便道:“那他用什么?”萦回头望着循,伸手探他的额头,见循露出惶然的神情,不由得柔声道:“再吃一次药吧,好像又烧起来了。”

橙红的暖光里,萦很像母亲。萦大约不记得母亲了,萦出生时她已自顾不暇,只有循记得母亲初作母亲的时候。循记得她很静,记得她一件紫色的大衣,飘带像一只停在腰上的蝴蝶,记得她剥葡萄,自己吮吸她手指酸甜的汁水。萦看着循吃了药,目光仍在他身上停留,循便拉拉她的手让她去睡,萦有一双坚忍的眼睛,循从那眼睛里看到母亲:直到生命终结,所有的光亮都熄灭了,只有坚忍停在她的瞳孔。

“要什么,记得叫我。”萦为循床头的杯子加满水,循记得初来的时侯,萦害怕一个人睡,夜晚待那人睡下,便来隔壁同循一起。如今这床不再容得下两个人。夜很静,静中有化雪的细簌声,循闭着眼睛挨过晕眩,心想,此刻他们三人,如最初一样安躺于同一屋檐下,这是多么失而复得的遗憾。

循想起自己第一次食烟,在不确定中,岑祖霖远远地望着,确定他望到了,循无师自通地吐出烟圈。那是谁的喜宴?岑祖霖像真正的新郎一样,含着笃定的笑意坐在台下。循知道他慢慢摩挲衣领的动作是犯了烟瘾,循被他望着,心中热了又冷。那一年他个子蹿得很快,眼看要长过他,可仍害怕与他对望,感到男人的目光,循便躲开,如若男人朝他伸出手,他却愿将全身心奉献。说来可笑,循学人食烟,原是希望他不单只是朝自己借火。

“同我说些什么吧。”循望着台上的新娘,一头红发,谁为她染?那时,循常从镜里看岑祖霖自己给自己剪发,满脸泡沫的同时,那把锋利的小剪子发出令循心痒的咔嚓声,然后,碎发和泡沫一同随水而去。循走上前,捏住男人背心一角:“我也要剪。”男人捉住他的手,对他挑眉道:“那么,叫声阿爸来听。”

剪头发,那是男人为数不多兴味盎然的时刻。男人常哼一支歌,调子又高又怪,还有歌词,有草地、风雨、你呀我啊,循和萦便凭这支歌判断男人心情几何。男人将自己的T恤围在循的脖颈,同样拿那把小剪刀为循剪发,萦从旁经过,道“我也要”,男人便笑嘻嘻地用怪声道:“小姐,不好意思喔——这里只招待男宾。”

循望着镜子,镜里有满心欢喜的自己,还有他。男人笑起来,一边脸颊有好深一个笑涡,温热的手偶尔触碰循的后颈,循便想像那双手为自己剃须,循应声闭上眼睛,任他拂去落下的碎发,围在颈上的T恤带着那人的味道,此刻取下了,循眼睫轻颤,须知道,好梦易醒。

以为在灼烫的昏沉中能够渐睡去,在想起另一件事之前,一切毫无征兆。那是更小的时候,循站在门边,女人做饭时从不让他进厨房,他便隔着一段距离,看母亲被肚子撑起的裙角。她的小腿肿胀得厉害,在循的眼里却像刚被端下蒸笼的水晶虾饺那样可爱。循看向母亲呼之欲出的肚子,他知道一个新儿童就要诞生,也知道它被叫做“萦”,不过,这些都不是循首要关心的,循年幼的脑袋在近来的一周多时间只关注着一件事。女人在睡前辗转反侧,他很轻地和她的肚子依偎着,母亲道:“循,妈妈叫你的时候,你要很快地,打电话,120,知道吗?”循听着那柔弱却坚定的声音,郑重地点头,又和母亲一样,带着惶惑的期待,在紧张中入睡。

循记得那时的自己似有奇异的感应,于是专注地望着母亲,她向锅中倾倒蔬菜的时候,微微踮起脚,循还记得她的拖鞋是浅紫色。紫色是母亲最喜欢的颜色吗?循后来想,而那时,循只是专注地望着她,看她在某个步骤停下来,然后关掉了火。她的动作很慢,两手撑在光洁的灶台上,循还记得那灶台的雪白,即使行动不便,女人依旧爱洁。循注意到母亲的肚子,那里看起来很平静,循放下心来。但紧接着循听到一个声音,说它像刺破装满水的气球并不确切,循觉得那像一块不太重的石头跌进池塘弄出的响动,跌下后,寂静的池塘仿佛活了,水向周遭涌来。

循不太熟悉退烧是怎么一回事,因此药片突然奏效,安静地引爆身体内储液的装置,不,并没有那么一种装置。水从哪里来呢?是肋骨的后面吗?循突然而无声地承受了汗液的涌出,只一秒便如同那块跌入池塘的石头,循睁开眼睛,四肢都因此绷紧了,然而动也不能动,循感到恐惧,是云霄列车到达最顶端,连风也静止的恐惧。

年幼的循不知道那叫破水,也就不明了母亲那时的镇定,是生来的安静,抑或有所预演的纯熟。他关注着她,看着她于某个瞬间出现了近乎愉悦同畅快的神情,然后肩头耸动着,慢慢地抽气。女人望向循的方向,是循印象中从未有过的,柔和、美丽、悲悯,几近于神。

如果说,年幼的一幕如天堂,那么此刻,循身于地狱,回想天堂,竟不知哪一处更虚幻。他怕极了这种安静的骤冷,什么感觉都不会再有,只有湿冷,好像一方长满绿苔的沼泽,凭着本能挥动四肢,凭着本能寸寸沉没。循想要惊叫,却发现自己紧抓着那人的手指。

循告诉自己,这无非是极端状况下的本能反应,还在恍惚地应变,那人不知何时来的,竟悄然无声,坐于床边,居高临下地任循惶然地望着。像忘了如何松开手,循说话但无声,循知道自己就要力竭,心中竟也期盼,但愿意志不灭,好向他传递:是多么渴盼的需要。

循记得母亲挽住自己的手,她的手曾弹钢琴,也因病痛黑黄干瘦如枯木,循就从那指缝间嗅出死亡的味道,于是三十岁出头的岑祖霖朝他伸出手,循躲开了,并且打掉萦想要回握的小手,害怕岑祖霖因此生气,担心地在原地打转。于是男人重新将手放回裤袋,像在缓和他的难堪朝前走去,一步一回头。看到路旁由人牵着的小狗,男人笑道:“也买一根绳牵着好吗?拴在脖子上还是腰上好呢?”

这就是小狗的来源,循什么都想起来了,他上学时最难理解是历史,故事有什么意义?何况时空阻绝。可能如今长了年纪,爱梳理极具象的事,时间地点人物,分毫不差地排进血脉。此刻岑祖霖握住他的手,他便不大明白,也实在无力作出反应,与其期待岑祖霖给些提示,不如先遮掩于他眼中看到的,自己的惊惶吧。

循感到男人扶着自己的肩膀,循坐起,像被流放于一处海湾。感到失去的水重流回体内,自此完成循环。被男人水平地望着,循不自觉地任由自身坍塌下去,直到无可下跌的地步,那人接住自己,像远望一只断线风筝。

“别怕,退烧是这样的。”温热的手贴在循湿冷的后背,循不由得颤抖,那手轻抚过循所有给浸湿的表面,循抬高手臂,男人脱下睡袍,为循拭干胸前的水迹,循缩起肩膀,同人分享体温,今生仿佛还是第一次。男人的手还停留在循的肩头,循便只好握住人的小臂,手腕附近贴了膏药,循用目光体会那种触感。

“没事,不小心跌伤的,淤青而已。”男人低头去看,循才敢推测他的表情。什么时候跌到的?是打电话那晚吧,循不敢问,也不敢去想。循喝光整杯水,那手又碰碰他的额头,循闭一闭眼睛,忽然眼泪便落下来,真如断线珠子,那手似也觉得讶异,便放开了,循因这种乍然的抽离,后知后觉烧热的退去,循又回到人间。

“躺下吧,躺下暖一点。”看循不知所措地流泪,再将泪止住,好似下定很大的决心,男人轻轻道。循侧身躺下,男人便将膝头迎向循,好让循凭靠着。循无意识般摩挲着那块骨,好像这处和缓的小沙丘,能够缓和流泪的失重感。这宣泄真是莫名,一生也没有这样多的眼泪。

男人摸着循的发尾,“头发都湿了”,轻轻地叹一声,循揉揉眼睛,感受那种极端的火与水之后的潮热与柔软,男人若有似无地笑,那笑里有循一直渴盼的安抚、宁静,还有温度,那温度足可以让循回到足够小、足够冷静,足够牵起人的衣角。他想象自己升起于一弯手臂,后背落入某处胸膛,吐气的频率合而为一,男人道:“头发也长了,这些年,谁为你剪?”

循不答话,那手便伸至目前,循闭上眼睛,睫毛在他掌纹间轻颤。“我时常想象你以我未曾见过的样子走在街上,你也会像这样不和我说话,就这么走过去吗?”循发出很大的一阵抽噎声,那人的声音便停下了,循紧闭着眼睛,直到很久才又听到那声音,足有十二年那样久。“我还记得你离家那天,那时你头发比现在短得多,我清理水槽里你新剪下的碎发,心想,原来你这样恨我。”

不再于循发上停留的手,循任它经过自己满布荆棘的每一寸。循当然记得那一天,无声地流了许多眼泪,不知是为了悼念曾被他雕琢的发,还是悼念一种永不能私有的感情。恨也是爱,而无论恨爱,都是不该。循原以为此后漫长的一生都将为这种遗憾戴孝,直到那人一通电话,循不明了此刻是否是他的质问,就像循不能回答:“是,我便是如此恨你。”或者“不,我已然不再恨你。”循不能回答。

背后突然不再传来他的温度,循的心紧跟着空悬,随着男人起身的动作,循多熟悉这种失望,在这种习以为常的失望中,习以为常地无声乞求,他知道这种心态十分劣等,但是全然不能动,求死亦是一种本能。男人站在窗边,背影笃定依然,提起窗帘一角,循等待着那人的审判,听他用那种熟悉的轻巧声音道:“唔,又落雪了。”

男人回过头来,循看不清他的表情,“睡吧,”男人说道,俯下身将被子为循拉到下巴,循便望向他的眼睛。“睡吧,不会再烧了。”男人笃定地笑,他的话语有不容分说的力量,循却舍不得闭上眼睛。男人的手指轻轻抚过循有些干裂的嘴唇,然后停在循的下巴,慢慢地摩挲,“快睡吧”,男人又说一次,仿佛还可以这样重复许多次。循眨眨眼睛,困意袭来,又好像还有什么未完成,又落雪了,然后呢?这城市过去也常落雪吗?循感叹这记忆,到底还是衰老于记忆中。

循期待男人再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好让他真切地回应一次,像梦中无数次排演的那样。恍惚间,循似乎又听到那种令人安定的轻笑,“胡茬也冒出来了。”听到这话,循在心中迫切地想要回应,他想说:“那你帮我剃须”,抑或是“我要你帮我剃须”,又或是“那你要教我剃须”,哪一种,更像是十四岁坐于镜前的口吻?哪一种不至吓到他?即便知道答案,循还是很想回到那足够悠然地选择的一幕。

循为自己罕有的确信与天真笑起来,看男人嘴唇开合,觉得那样有趣,不必听到声音,字句便可流溢出来。不必误解再理解,不必遥隔山水年月,不必去那样远的地方寻求,此刻即是伊甸。“好啊,明天就帮你。还有剪发,我的技艺生疏了,剪坏了,可不要怪我。”

“睡吧,怪小孩。”循被男人生疏地搂住,代替更加生疏的一句晚安,不过,循知道这些已足够自己熟练地入睡,像所有寡言的怪小孩一样,于梦中祈祷,再于梦中原谅。

梦里,循再度途径飘雪地,无端飞来的歌声中有无尽春意,循认出那是男人过去常哼的曲调。细雨飘落大地,微风浸在细雨里。过去世间的微风细雨,和缓地打湿循细软的发丝,记忆化作春潮,彼时车轮碾过的雪花,在之后的无数个春天静谧地融化,再于无声中,代替绿苔,涨满了整座春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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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l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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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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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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