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难言
不知名的季节,开始下雪了。环形的落地窗,外面开始积雪了,反射的光,是自己的倒影。手边的咖啡,像结冰的湖面,浅色的冰,深蓝的湖,不觉得冷。手搭在了肩膀上,明显的僵硬。“我不喜欢别人碰我。”坐在旁边的人,笑着,把手拿开。推开门,冷风灌了进来,卷进肺里,窒息感,很明显。今天运气不好,鞋面被雪掩埋,一步,两步,要不了多久,就会融化。把围巾裹起来,当做风衣,走进黑夜里。
经过大道,雪变大了,落在树上,再掉下来。围巾做不了伞,雪落在身上,像残破的月光,拖着躯壳,艰难,太艰难了。回去的太晚,路口的邮局已经关门,在口袋里摸索,有点冷,手已经没什么知觉了,试探的,害怕的,想往里走。冬天,太冷了。黑色的伞,落在头顶,安静,陈年不化的积雪,不断堆积,会变成冰山,或者,轰然倒塌。转过头,看到他的肩膀,抬起头,路的尽头,没有树叶,完整的,明亮的月光,看见他。
回到家里,简陋的瓷砖早就发黄,和油污混在一起,让人讨厌的味道。天花板高低不平,时不时脱落,正对着床。窗户很小,外面是蜘蛛网,被钉死了,下雨天,木头就会发霉,腐烂就会弥漫。头顶没有灯罩,裸露的灯泡闪烁,熄灭。这些都不重要,趴在床上,闷在被子里,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很长,炎热的午后,躲在树荫下,被人从身后叫住。看见他,跑过来,带起一阵风,问我吃了吗,要不要一起吃饭,忘记怎么回答的了,只觉得夏天很热,想躲起来,躲在阴影下。梦的后半段,是冬天,很狼狈,被雪撒了满身,他撑着伞,站在我面前,看着我,问我吃了吗。这次没忘记,沉默了很久,还是没把话说出口,我想雪开始融化了,落在睫毛上,流进眼睛里。假的,有伞的话,雪落不下来。我站在伞的阴影下,像站在树下。夏天,再到冬天,已经七年了。
站在湖边,枯瘦的植物,被雪覆盖,就这样看着,浪费一些时间。坐在长椅上,没有带围巾,皮肤冷得发白,和眼睛一样,没什么感觉。身边,是眼睛的另外一半,他也没有戴围巾,不一样,他不需要围巾。还是没人说话,两个人,坐在两边,中间是积雪,还没被扫开。“好久不见。”还是他先开的口,还是没有得到回答。他笑着,“你笑什么?”他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眼睛里,没有风,没有水,也没有雪。很奇怪。我想走了,准确一点,想跑。看他的眼睛,总有些东西,会藏不住。尴尬,害怕,不是。怀念,悲伤,好像也不是,不知名的情感,和冬天的雪一样。我想,是恨吧。
路边,没什么车,也没再下雪了。走了很远,才看到站牌,末班车在九点,十分钟,晚了一点。裹了裹衣服,从终点站走回去,不知道要多久,犹豫了一会,觉得自己好笑,总是心存侥幸。干脆蹲下来,再等十分钟吧。时间,在等待的时候,会变得奇怪,被分割成很多块,再无限放大,你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还有多久。踉跄地站起来,总觉得雪落在了身上,和灰色的毛衣融在一起。回家了。走了很远,每找到一个路灯,就停下来休息一会,这样就算晕倒,也会被人发现,除非下雪。暖色,从远处照射进来,伴有尖锐的鸣笛,第二十六个路灯,他的车停在那。还是那把伞,还是那样的神态,我不愿意走过去了,不想回家了。下雪了。路灯被挡住,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说什么,好像不重要了,我没听清。“你在可怜我吗?”他不说话了,只说不是,我笑了,牵扯到干裂的嘴唇,应该流血了,一股铁锈的味道。“我恨你,我不要你可怜我。”声音很小,很轻,但他应该听到了。向前,找到第二十七个路灯。又一次,晕倒了。
睁开眼,就已经在医院了,消毒水刺激着鼻腔。不知道几点了,转头,是很大的窗户,被分割成两份,外面还是黑的,倒映出病房的样子。门被打开,倒影被破坏。回头,粥就被递到眼前了,冒着热气,手变热了。搅拌着,眼睛也变热了。“医生说这个可以吃,也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嗯。”很久以前,说小时候生病最想吃肉,但是不消化,要是有肉末粥就好了。想到这,就尝不出味道了,要是有肉末粥就好了,就好了。反复呢喃着,沉默着,叹息着。“我恨你。谢谢你。”淹没在吞咽的梗塞里。
出院后,还是躲着他,我想还是害怕的,也不知道害怕什么。浴室里堵塞管道的头发,随处可见的药瓶,枯萎的绿萝,到底在害怕什么。手机收到短信,是老家的邻居,她说那个男人死了,屏幕滑落,第一次,记不清多久了,能让我这么开心。随便拿了两件衣服,坐上回乡的车。山路难走,难进,更难出,但是在葬礼上看到照片的时候,还是觉得应该回来。那张让人讨厌的嘴脸,终于,再也见不到了。本来准备早点离开的,但想到自己的户口本,还是找到了老屋,到死,也不要和他在一张纸上。抽屉最下层,手往里够,还没摸到,灯就被人打开了,冷色调的白光,让人睁不开眼。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没人说话,也是,我们确实好久没见了。“你过得好吗,没有我。”对面的人愣住了,“你想干什么,那里没有钱。”低下头,笑了起来,转过身去,靠在木柜上,闻到了发霉的味道。“拿了户口本我就走,不耽误你。”灯灭了,沿着石子路,出去了。
一连几天,都在做噩梦,可能忘记吃药了。看着手里的户口,好像从这一刻,才是真正走出去,太晚了。去买药,路上看到一个小孩,被妈妈抱在怀里,她说自己变高了,再过几年就跟妈妈一样了。经过我,也经过了药店。等待药效发作的时间,我又想起来了,她很不堪的样子,蹲在柜子旁边,手举过头,手臂上都是结痂。每个夜晚,她都在我耳边哭泣,说她恨他,可是第二天她就忘记了,又去讨好他,说她爱他,反反复复。所以,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我想不明白,只知道她恨他的时间很长,爱他的时间很短,但是她的恨好像比爱真一点。闭眼,不要再做噩梦了。
连续的信息,醒来已经是中午了,打开手机,刚好有电话打进来。“喂?”“是我,你吃了吗?”“你有事吗?”“上次,你有东西落下了,我来拿给你。”“嗯。”记忆有点模糊了,还真记不太清。来到楼下,是个艳阳天,雪也会有温度吗。看见他,还是想跑。走过去,伸出手,单薄的开衫,不适合冬天。他把围巾放在我的手上,“你吃饭了吗?我还没吃,一起吃个饭吧。”想要拒绝,他却说当做谢礼。随便走进一家面馆,点了清汤面,坐下来,看着透明的门帘。雪,被照的发亮,屋内还有点热,刚好不觉得冷。回到家,把围巾挂回去,衣架上,有条一模一样的。端详,被骗的感觉,想打电话,自动解锁的消息弹出来,今天的有两条。“抽奖大放送!冬日好礼带回家!”另外一条,“生日快乐。”“今年,有许愿吗。”脱力的手,连围巾也拿不住。想了很久,有一个,也只有一个,“我希望你永远恨我,就像我恨你一样。”这是她二十五岁的生日愿望。
天气预报说不会再下雪了,积雪已经有开始融化了吗。找了个时间,把围巾还给他。他拒绝了,坐在我面前的样子,还真是,一点没变啊。很多年前的夏天,也是这样,明媚的,张扬的,像太阳。妥协,把围巾收回去,说回去就把它扔进垃圾桶,他有点着急,又不知道该怎么劝我,支支吾吾的,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侧过头,暴露在阳光下。就这样,我没看他,他没看我,透过玻璃,视线交汇在一起。很多年前的老片,模糊的颗粒感,和里面的男女主,很像。意识到这点,就笑不出来了,我记得结局,男主死了。收敛了笑容,看着他,站起来告别。他追了出来,好像更慌了,让我不要生气,说这是他第一次织,下次会更好的。没有回答,问他:“如果我扔了,你会讨厌,不,会恨我吗?”“不会。”不假思索的语气,“那你怎么样才会恨我呢。”他没说话,我也是,脚下的积雪融化了,再过几天,就会消失了。变热了。
去邮局寄信,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说是寄,还不如说是存。“奶奶,信,今年来的晚了一点。”年轻的手,接过了信纸,放在最下层的抽屉。接着从下面拿出一个红色塑料袋,“阿婆留给你的饼,本来想那天给你的。”颤抖的双手,不敢伸出去,也不敢放下来。“谢谢。”是了,阿婆今年开春就走了,她的样子,也越来越模糊了,幸福,太容易消失了。回到家,也不敢打开,索性收起来,每年的饼都很甜,今年,就不吃了吧。混着药,睡着了。
检查报告出来了,诊疗室还是一样,单调,压抑。结果明显,可能连药也不用吃了,想到这,心情变好了。医生没有说话,“能活到春天吗?”他没看我,我知道答案了。回家的路上,已经有了过年的氛围,红色,粘贴在每个角落。今年的雪来的太早了,临近深冬,也没再下雪,雪停了,就和冬天过去了一样。除夕夜,给他打了电话,微微发麻的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滑动,几乎是瞬间,电话就被接通。“新年快乐。”“新年快乐。”“你在哪?”被窗外的笑声感染,人会变得脆弱,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电话那头没有回应,他没听见,松了口气。电流声中,我听见了雪的声音。贴近玻璃,下雪了,很大,很突然。空中连接的电线变成白色,雪层也会越积越厚。呼吸声,和雪地的塌陷声混杂在一起,听不真切,“我们可以见面吗,你下楼。”这一次,听的很清楚,后面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心脏跳动,和外面的雪一样。见到他,他的脸有些红,气息还有些不稳,我把围巾系紧了些。“国外也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吗?”“没有。”“那为什么不回来。”低着头,我也不想为难他,算了吧。“我不要你恨我了。也不要愿望了。”第二句很轻,没人会听清。仰头,看雪,被光照亮,就会消失,所以要在黑夜里,阴影里。“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你不会一直呆在这吧?要回去,趁早。”对面的人被戳中了心事,迟早都要分离,就不去计较时间了。寂静,席卷了冬夜。梦里想起的人,回忆里,更大的雪落了下来。
约好了下次见面,他登上了飞机,临行前的电话,被匆匆挂断。躺在病床上,面前的落地窗,边缘有残雪,蜿蜒的枝干在雪下,也许,长不出新叶了。呼吸,变弱了。“我骗你了,你会恨我吗,恨我吧。”飞机降落的时候,下雪了。其实,全世界都是同一场雨,你躲在时差里,不被淋湿。我躲在季节里,等雨变成雪。太阳东升,飞机落地,等下一个夏天。
夏天到冬天,有七年。没有地址的信件,有七封。每年往返的机票,有七份。所以,恨是什么,又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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