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26)
由于多年奔波颠沛,加上案牍劳形,杜甫的身体每况愈下。折磨他多年的疟疾以及肺病越来严重,近年又添了风痹之症,坐久了,四肢便感到麻痹无力。
秋日的一天深夜,杜甫在幕府当值。夜月清冷,梧桐叶寒,角声呜咽,蜡烛将残。此时此景,不由得杜甫联想前尘往事,忆起岁月荏苒。飘泊流离的愁闷,亲朋失散的忧伤,病体的衰痛,此刻一股脑纠集汇聚一起,折磨着52岁的老杜。
宿府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伶俜(pīng):流离失所。
写完,掷笔,一声叹息。蜡烛灭了,秋风依旧肆虐,夜,越发深沉了。
杜甫第二天就递交了辞呈。严武没有过多挽留。764年冬,杜甫终于离开幕府,回到了浣花溪畔的草堂,回归到无须迎来送往仰人鼻息的本真。
即使文官政治高度发达的宋代,很多文人(诗人、词人)一度坐到中枢宰执之位,曾在政坛上呼风唤雨大放异彩,但文人终究是文人,官场的权谋斗争相互倾轧,他们天生学不会,也不屑学。
也是,就如天赋异禀智慧卓绝的东坡先生,履受污谗打击后也时不时流露出世之意,只想做个闲人。他的那首《行香子·述怀》基调虽开朗、明快,却不乏苦闷消极的情绪。不妨看一下: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人生苦短,几分闲心,几分醉意,然后听琴看云,悠游湖海,休管它天翻地覆,何需虚名浮利?
辞去了幕府工作,杜甫获得了暂时的解脱。一天,他去成都城里闲逛,竟然邂逅了著名画家曹霸。
曹霸,三国曹氏后裔,安徽亳州人,文武全才。其父吸取先祖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的深刻教训,不欲儿子冒重蹈覆辙的危险,劝告曹霸放弃仕途。父命难违,曹霸开始研习书法,师法王羲之、卫铄(卫夫人)风格,不久技艺精进。但他自问无法超越羲之,所以又改为钻研绘画,结果大获成功。
在曹霸盛年时,已经成为名满天下的画家。他能文善画,时人甚至以其祖先“三曹”比之,有“文如植武如操字画抵丕风流”之美誉。
声名日盛的曹霸引起了玄宗的注意,后者一纸诏令命曹霸进宫修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像,并承诺一旦完工即放人还乡。谁知玄宗看到那些功臣活灵活现的画像后,出尔反尔,又要求曹霸去御花园再画骏马图。
曹霸不敢抗旨,只能依令行事。不日,画作完成。当唐明皇看到曹霸的《九马图》《赢马图》时,大喜过望,赏赐其马百匹、田万顷。然则曹霸去意坚决,不为所动。唐玄宗便改其为左武卫将军,享有不理朝政之权。自此以后,权贵高门争相求取曹霸手笔,更以得到画作为尚。
曹霸有一弟子韩干,同样善于绘画,然而杜甫认为,韩干之作,画肉不画骨,有其形而欠其神髓。论及形神兼备,始终是曹霸更胜一筹。当然,这只是杜甫的一家之言,曹、韩画马之水平高低,自有那些书画家去评判。
安史之乱后,曹霸四处漂泊,甚是落魄。前些年,他流亡到成都,仅靠为人绘画肖像谋生,生活困苦,倍受世俗冷落。杜甫非常同情曹霸的不堪遭际,遂尽力帮衬并作诗相赠。他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一诗的结尾写道:
将军画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
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
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
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
坎壈(kǎn lǎn):困顿、不得志。
写完最后两句,杜甫讪笑了下随即沉默了。这何尝不是自己一生的写照?曹公今日之穷途会不会就是自己明天的模样?
果然,天有不测风云。765年四月,严武突发重病,不久便不治而亡,时年仅四十岁。严武一死,杜甫彻底失去了凭靠,刚刚酝酿的“一壶酒、一溪云”那般诗情酒意、悠然闲散的规划,一下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搅乱了。
对杜甫而言,严武的逝世,就如塌了天一般让他悲不自胜。他开始回溯与严武相识相交相知过程中的点滴,追忆好友为大唐为西南边陲作出的巨大贡献,末了,禁不住对天长叹:“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
虽说杜甫和严武性情有别、思想各异,为人处事方式存在很多差别,他俩之间不可能一直和风细雨,总会出现矛盾和分歧,但在那样的乱世,严武,包括高适,无疑是杜甫一生最靠谱的朋友。
诚然,李白是杜甫一生最追崇倾慕的知音,但除了诗酒快意,李白没能像严、高俩人那样给予杜甫实实在在的生活支撑。可以这样说,有了严、高俩的照拂,杜甫一家的生计着落就有了最基本的保证。
现如今,严武走了。其实走的何止是严武?杜甫这辈子最信赖的几位知交好友都不在了。我们不妨看一下时间表。
761年,王维辞世于辋川;762年,李白在当涂病逝;763年,房琯病故于阆州;764年,郑虔、苏源明相继离世;765年正月,高适去世。
当然,还有那位曾经叱咤风云、励精图治,将大唐王朝带入开元盛世的一代明君玄宗皇帝也走了。
日月依旧,江山还是原来的江山,但换了人间。盛唐这艘巨轮触礁了,船长弃船而去。船没沉,却没了方向,开始在大海上漫无目的飘荡。
都走了。天子走了,诗人们走了。盛世的恢弘浩大不见了,诗人的风流潇洒遁形了,整个世界突然变得一片凌乱,荒芜不堪。
依旧有些人在吟风弄月,在扯帆划桨,却无人能把握得住船的平衡,更无人能擎得起乾坤天地。
杜甫,也不能。
昔日洛阳的快马轻裘,梁宋的诗酒流连,长安的彷徨寂寞,陇右的颠沛流离,那些或明丽或暗淡的往事,来回交错,渐渐满溢,在765年的初夏,最终都凝结成了杜甫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忧伤。
“我们也该走了。”杜甫对妻子说。杨氏没吱声,默默开始收拾起了行囊。
写到这里,我有一种穷途末日般的感觉。外面秋雨淅沥,偶有几声寒蝉嘶鸣凄吟,划过阴沉的天空。我不知道1949年前的这天天气如何,但少陵野老的心境一定灰暗至极。因为他那浑浊迷蒙的双眼,分明有几滴老泪溢出,正如此刻的我,不争气地泪洒桌台,无法自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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