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栏听书
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一开场,即说书场面。这让我想起了陆游的《小舟游近村》:“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场面是相识的,不同的只是所说的内容。
我曾有机会听过现场说书。记忆里,那应该是小学一二年级的事情。故事内容,记得模模糊糊,好像是刘秀的故事,就记得主角不断陷入险境,又不断有各路英雄搭救,并与之结为兄弟。关于说书,七〇、八〇后,应该都不陌生,即使没有看过现场表演,在收音机、电视上应该也看听过、看过。
伴着电视机、收音机《镜花缘》《薛仁贵征东》我听了个大略。现在艺术家口技可能更高超,但隔着电视机、收音机,总觉得缺点什么,依旧怀念模糊记忆里的现场表演。但长大后,却发现说书基本绝迹了。
意识深处对“说书”的怀念,让我时时留意。上中学,有篇文言文叫《口技》,这也是讲说书。文章结尾说:“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如同当年电视上看到的评书表演。
后来读《金圣叹点评水浒传》第六十五回 《时迁火烧翠云楼,吴用智取大名府》。回前总批就是这段内容。金圣叹说,他从别人处,听说京中有这样一位“口技”专家。金是转写别人的叙述,但读来依旧让人宛如亲睹。当年语文课本中《口技》作者标的不是金圣叹。读《水浒》时,我一度困惑,怀疑是金搬来了别人的文章。
《老残游记》有一回写济南府“白妞说书”,极力渲染听觉享受,“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又像吃了人参果,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毛孔不畅快”。这段当年也选入了课后的练习中,至今映像深刻。
今天读郑振铎先生的《中国俗文学史》,又看到一则“说书”的内容。
庄家不识勾栏
杜仁杰
〔耍孩儿〕风调雨顺民安乐,都不似俺庄家快活。桑蚕五谷十分收,官司无甚差科,当村[1]许下还心愿,来到城中买些纸火。正打街头过,见吊个花碌碌纸榜,不似那答儿闹穰穰人多。
〔六煞〕见一个人手撑着椽做的门,高声的叫请请,道迟来的满了无处停坐。说道前截儿院本《调风月》,背后么末敷演《刘耍和》[2]。高声叫赶散易得,难得的妆哈。
〔五〕要了二百钱放过咱,入得门上个木坡,见层层叠叠团圞坐。抬头觑是个钟楼模样,往下觑却是人旋窝。见几个妇女向台儿上坐,又不是迎神赛社,不住的擂鼓筛锣。
〔四〕一个女孩儿转了几遭,不多时引出一火。中间里一个央人货,裹着枚皂头巾,顶门上插一管笔,满脸石灰,更着些黑道儿抹。知它□[3]是如何过?浑身上下则穿领花布直裰。
〔三〕念了会诗共词,说了会赋与歌无差错,唇天口地无高下,巧语花言记许多。临绝末道了低头撮,却爨罢将么拨。
〔二〕一个妆做张太公,他改做小二哥,行行行说向城中过,见个年少的妇女向帘儿下立,那老子用意铺谋,待取做老婆。教小二哥相说合,但要的豆谷米麦,问甚布绢纱罗。
〔一〕教太公往前那,不敢往后那,抬左脚不敢抬右脚,翻来复去由它。一个太公心下实焦燥,把一个皮棒捶则一下打做两半个。我则道与词告状,划地大笑呵呵。
〔尾〕则被一胞尿爆的我没奈何,刚挨刚忍更侍看些儿个,枉被这驴头笑杀我。
杜仁杰,字善夫,散人。元代人喜欢用散人这个词,大概就是无功名的读书人吧?
《庄家不识勾栏》从史料学的角度来说,比前面提到的几个有关“说书”的文章都更有价值。杜仁杰以庄稼人的视角,对“钩栏”说书从完全陌生的角度来描述,特别能“客观”保留“说书”的真实情况。
第一节《耍孩儿》讲故事发生的原因。当初许愿了,现在丰收了,要还愿,所以近城买“纸火”。
《六煞》庄稼人看到门口招揽生意,这里记录的招揽生意的话语很有意思。
“请请”这是有人买票进场了。
“迟来的,满了无处停坐”这是饥饿营销啊。
“前截儿院本《调风月》;背后么末,敷演《刘耍和》”这是内容预告,而且已经懂得利用明星效应来宣传了。
“赶散易得,难得的妆”,这是对比。“赶散”就是我童年时见到的说书艺人。他们“冲州撞府”到处巡演。背着说书的家伙什,到一个地方说上一部、两部书,一个月、半个月结束后,再传场到下个地方,继续说。
当年到村里说书的就只是一个人,带着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个包袱几套衣服,外加说书用的一个小鼓。条件简陋,就是“说”书而已,没有“化妆”的。再说,农村白天下田劳作,夜里才说书。
夜里月光好,还能把人脸看个模模糊糊。如果没有月光,人影都看的恍惚。这条件就是化妆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勾栏”不一样,白天说书,演员多,时间宽裕,有妆,估计还有戏服吧?
童年村居,直到上四五年级时,在父亲带领下,才第一次去了市里。在市里枫林公园门口,有一条街,小贩聚集,占满了整个街道。我在这里第一次现场听到叫卖声:“瞧一瞧看一看啊”,“路过走过,莫要当面错过啊”。那声音,给我的感觉不是厌烦,而是新奇。
叫卖声里,有韵有仄,好像唱歌。回家后,我还特意写了一篇周记。我写得很用心,满心期待语文老师评语,但老师反应却平平。现在想来,不是老师看不出我的用心,而是不愿点出,作文中处处透露“见鲜识陋”,以免尴尬吧。
《五》是《五煞》的简写。《五》写进入剧场。剧场观众席“木坡”,大概和现在电影院,或学校“阶梯教室”类似吧?“向下觑却是人旋窝”,向下看到别人的头旋了?这坡度未免太陡了些。这么热闹的场面,作者的焦点却落到前排的头顶,这关注点也是奇诡!
然后就开始写表演了。开场女演员在台上,锣鼓响,表演开始。
《四》女演员表演舞蹈,这是院本“《调风月》”吗?结束后化妆滑稽如小丑者登场。
《三》男演员表演,有说有唱,最后用滑稽的动作,模拟烧柴做饭,最后灭火。这段大概是《刘耍和》吧?这个表演,是说书吗?可能也是表演“口技”为主,讲故事的话,这样段的时间内,最多“是一个小段子了。
《二》开始展开故事,很像现在的小品。《一》写小品的滑稽处。故事内容不难猜,类似赵本山早年的老年人电视台相亲的小品。“刘耍和”大概是“他妆成小二哥”?小二哥在戏台上,对有求与他的“太公”各种调笑,太公的窘态惹的观众哈哈大笑。
《尾》写演出效果好,全程无尿点。
宋代“负鼓盲翁正作场”讲地还是“蔡中郎”的故事。元代勾栏中的娱乐已经有不以故事为主,而是滑稽、逗笑为主的表演了。明清之际,从说书里又分出“口技”来,“口技”表演中,故事只是为炫“口技”而设的背景。
元代戏剧开始发展,明清更是小说大兴,为什么口头表演,反而脱离文学,而走向技术和滑稽了呢?是不是“戏剧”表演抢了“说书”的市场?又或者长篇故事“说书”,对观众来说要求是在太高了?你必须天天去“听”才行啊,所以小说兴起,出版发达后,导致“说书”市场下降?
《鹿鼎记》韦小宝与茅十八近京,一路讲“沐英征云南”的故事,我想这大概是金庸少年时从茶肆饭馆听来的。
解放后,上世纪八〇年代开始,国家大力推行义务教育,国民识字率大幅提升。那时也是文学发展的黄金期,而“说书”这门艺术,也一度回光返照,但以后很快就进入“化石”状态。
现在电影、网络媒体进一步丰富人们的娱乐,“说书”更是被逼入绝境了。郭富城参演的电影《罪爱》中,一人拉弦、打铙、说唱的画面,也算是“说书”的影子吧。但那个表演,给我的感受不佳,像是特意借电影给“说书”制作标本。
《黑神话:悟空》中,陕北说书配无头灵吉菩萨演唱,让传统弹唱融入到游戏中。这种新媒体与传统艺术的结合,难得嘞。传统艺术在新媒体上还可以这样玩!不知道这样的示范,会不会为传统艺术带来新的机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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