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

惠子（1）谓庄子曰：“魏王（2）贻我大瓠之种（3），我树之成而实五石（4）。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5）。剖之以为瓢（6），则瓠落无所容（7）。非不呺然（8）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9）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10）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11）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12）。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13）。聚族而谋（14）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15），请与之。’客得之，以说（16）吴王。越有难（17），吴王使之将（18），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19）。能不龟手一（20）也；或以封（21），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22）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23）！”

（1）即惠施（约前370～前310），宋国人。庄子好友，曾是梁惠王宰相。《庄子》各篇中有关庄子和惠施的故事，大都是寓言性质，不宜当作可靠的历史。

（2）即魏惠王（约前400～前319），战国时魏国国君，即位后因迁都大梁（今河南开封），所以又称梁惠王。

（3）瓠，葫芦瓜。种，种子。大瓠之种，大葫芦的种子。

（4）树，种植。成，成长。实，果实，另一说法指容纳。石，古代容量单位，古代以十斗等于一石。五石，形容葫芦容量很大（或很重）。全句指我种植它成长后，它的果实有五石这样大的容量。

（5）其，代词，指“大瓠”。坚，硬度、坚固程度。举，举起，这里指支撑。全句指它的坚固程度不能支撑起自己的重量。

（6）剖开葫芦做成的舀水、盛酒器具。

（7）瓠落，同“廓落”，空阔的样子，形容很大。容，容纳、安置。

（8）空虚而巨大的样子。

（9）击破。

（10）拙，不善于。拙于用大，不善于使用大的物件。另一说指不善于把事物用在大的方面。

（11）善，擅长。为，制作。龟，龟裂。不龟手之药，令手不龟裂的药。善为不龟手之药，擅长制作令手不龟裂的药。

（12）洴，浮。澼，漂洗。絖，同“纩”，棉絮。洴澼纩，漂洗棉絮。全句指世世代代都把漂洗棉絮作为职业。

（13）请，敬词，表示请对方允许自己做某事。请买，请允许自己（客人）购买。方，药方、配方。百金，一百斤黄金或一百金钱币。另一说指虚数，很多钱的意思。请买其方百金，“请（以）百金买其方”的倒装。全句指请允许自己（用）一百斤黄金购买他们的药方。

（14）聚，聚集、集合，这里指召集。族，家族，这里指家族成员。谋，商量，谋划。聚族而谋，召集家族成员来商量。

（15）一朝，一天之间，形容时间短、一下子。鬻，卖、出售。技，技术、技能，这里指制作不龟手之药的技术。全局指现在一下子出售技术（就可以得到）一百斤黄金。

（16）游说（shùi）。

（17）有，同“又”。难（nàn），灾难、困难，这里指兵难，即战争。越有难，越国又发动兵难，指越国再次攻打吴国。

（18）使，命令、派遣。将（jiàng），带兵、率领军队。使之将，派遣他带领军队。

（19）封，封赏，古时帝王以土地、爵位、称号赏赐别人。裂地而封之，割出土地来封赏他。

（20）一样、相同。

（21）或，代词，有人。或以封，有人用（这种药）得到封赏。

（22）虑，考虑。大樽，指古代的“腰舟”，一种形状像酒具，可以系在腰间帮助漂浮的游泳工具。全局指为什么不考虑用（大瓠）作为腰舟。

（23）子，代词，你，这里指惠子。蓬，蓬草，它的形状弯曲，古人认为它的中心狭窄、闭塞不通。蓬之心，这里用来比喻惠子知识浅薄，不能通达事理，就像蓬草的心一样是完全闭塞的。全句指你好像蓬草的心（闭塞不通）啊。

惠子对庄子说：“魏王赠送我大葫芦的种子，我种植它成长后，（它的）果实有五石这样大的容量。用（它）盛载液体，它的坚固程度不能支撑起自己的重量。剖开它来做瓢，就空阔得没有（适合）容纳的东西。（这个葫芦）不是不虚空而巨大呀，我认为它没有用便即破它。”庄子说：“您实在不善于把东西用在大的方面啊！宋国有擅长制作令手不龟裂的药的人，世世代代都以漂洗棉絮为职业。有客人听说这件事，请求（宋国人允许自己用）一百斤黄金购买他们的药方。（宋国人）召集家族成员来商量说：‘我们世世代代从事漂洗棉絮，（所得的回报）不超过几斤黄金；现在一下子出售技术（就可以得到）一百斤黄金，请答允他吧。’客人得到它（药方），用（它）来游说吴王。越国（对吴国）又发动兵难，吴王派他率领军队，冬天与越军在水上交战，大败越军，（吴王）割出土地并且封赏他。（这种药）能令手不龟裂是相同的；有人用（这种药）得到封赏，有人免不了（以）漂洗棉絮（为职业），就是（由于）使用方法的不同。现在您有五石容量的葫芦，为什么不考虑用（大瓠）作为腰舟并且在江湖之上浮游，却担忧它空阔得没有（适合）容纳的东西呢？你好像蓬草的心（闭塞不通）啊！”

记述庄子以“不龟手之药”的故事反驳惠子对大瓠没有用的说法，指出不受成见局限，才能体会事物的“大用”。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24）；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25），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26）。立之涂（27），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28）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30）而伏，以侯敖者（31）；东西跳梁（32），不辟（bì）高下，中于机辟（33），死于罔罟（34）。今夫斄牛（35），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36）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37），广莫之野（3），彷徨乎无为其侧（39），逍遥（40）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41），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42）？”

（24）一种落叶乔木，木材粗硬，不能承受水湿，不能用作器具，亦称“臭樗（chū）”。

（25）大本，主干。拥肿，同“臃肿”，这里用来形容树干上结了很多凸起的硬颗粒。中（zhòng），合乎、符合。绳墨，木匠用来画直线的工具。不中绳墨，不合乎绳墨对于直的标准。全句指它的主干臃肿因而不合乎绳墨（对于直的标准）。

（26）规，圆规，木匠用来画圆形的工具。矩，曲尺，木匠用来画方形或直角的工具。不中规矩，指不合乎圆规和曲尺对于方形和圆形的标准。全句指它的小树枝弯曲因而不合乎圆规和曲尺（对于方形和圆形的标准）。卷，quán。

（27）同“途”，路边。

（28）去，抛弃、鄙弃。众所同去，众人一同抛弃的东西。

（29）狸，即豹猫，俗称狸子、野猫、山猫。狌，即鼬鼠，俗称黄鼠狼。豹猫和鼬鼠都是身躯细小的肉食性动物。

（30）卑，低下，这里引申为伏下。卑身，低身，伏下身体。

（31）敖，同“遨”，游逛。敖者，指出洞游逛的小动物。以侯敖者，等候游逛的小动物。

（32）东西，指四处。梁，同“踉”，跳跃。东西跳梁，四处跳跃。

（33）机，捕捉野兽的机关。辟，同“臂”，“机臂”即是弩。此处指捕捉鸟兽的机关。

（34）罔，同“网”。罟（gǔ），网的通称。罔罟，这里指打猎用的网。

（35）即犛（lí）牛，生活于中国西南部，躯体庞大。

（36）捉。

（37）无何有，相当于“无有”，没有的意思。乡，地方。无何有之乡，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指宽广无人的地方。

（38）莫，同“漠”，广大。全句指辽阔广大的旷野。

（39）彷徨，本是动词，徘徊，这里作形容词用，指从任、随意。其，代词，它的，与下句的“其”都是指樗树。侧，旁边。彷徨乎无为其侧，“（与）其侧彷徨乎无为”的倒装，全句指（在）它的旁边随意地不做事。

（40）优游自在的样子。

（41）夭，砍伐、摧折。斤、斧都是伐木的工具。全句指（这棵大树）不会被斧头砍伐。

（42）安，疑问代词，什么。困苦，艰苦。哉，助词，表示反问语气。全句指有什么困苦的事情呢。

惠子对庄子说：“我有大树，人们叫它做‘樗’；它的主干臃肿因而不合乎绳墨（对于直的标准），它的小树枝弯曲因而不合乎圆规和曲尺（对于方形和圆形的标准）。（它）生长在路边，木匠不会回头看它。现在你的言论，道理很大却没有用，是众人一同抛弃的东西。”庄子说：“那你难道没有见过豹猫和鼬鼠吗？（它们）伏下身体并匍匐着，等候游逛的小动物；四处跳跃，不避开高和低，（结果）中了机关，死在网中。现在那些斄牛，它就像挂在天边的云（般庞大）；这可以说是大了，然而（它）不能捕捉老鼠。现在你有大树，担忧它没有用，为什么不把它种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在它的旁边随意地不做事，在它的下面优游自在地躺卧；（这棵大树）不会被斧头砍伐，没有能伤害它的东西。没有什么可用之处，有什么困苦（的事情）呢？”

记庄惠二人就“大樗”的讨论，带出“无用之用，方为大用”的养生及齐物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