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飞机场边的艾蒿草

沿着履带式扶手电梯缓缓升上二楼，胡杨一下子就看到了摆在超市入口正前方柜台里的盒装端午粽。他不由得默默驻足了三五分钟，脑袋里电光火石般涌现起无数青春的往事——十七岁那年夏季若有若无的梅雨天气，悬在高中男生宿舍四楼临窗床铺二层的淡紫色风铃，被斜后方座位上的女孩牢牢吸引的穿火红色校服的男孩的眼睛，满怀心思的少年不知不觉间错过的交相呼应的晴朗与阴霾的心绪……然而，一切终究不及那个端午节的清晨般让人流连忘返。在胡杨短暂驻足的几分钟里，他仿佛又隐隐听到了小型战斗机腾空而起时发出的嗡嗡声。

胡杨的家在一个叫作孤家子的边远乡村。老屋门前一望无际的碧绿稻田给了他乡下孩子的善良、质朴，也同时将另外一种特质不知不觉植入他的心田——那就是面对城市同龄孩子时避无可避的自卑感。尽管他学习成绩优异，对于篮球、足球等体育运动也都得心应手，可是在日常的学习与生活中，总会遇到一些微妙的瞬间，让他深刻领会贫穷、落后的滋味。那种自卑偶尔会转变为胆怯，让他随时可能失去一些本应唾手可得的东西。

当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叫叶子的女孩，是在他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像校园民谣里歌唱的一样，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也总是过得太慢，高考遥遥无期，唯有无数个慵懒的日子等待着这群青春萌动的少年。叶子是个漂亮的城市女孩，她个子很高，留着男孩一样的短发，拥有一双深邃而神秘的大眼睛。胡杨在第一次与叶子的眼睛对视时，就一下子沉入那目光之潭的底部，被潭水淹溺得几乎失去了呼吸。所以当叶子因为收作业本而与班上的其他女生发生争吵时，他义无反顾站在了叶子一方，对无理女孩大加指责。然后，在同学们都没有注意的瞬间，他将一张纸条塞进叶子手中，“不要因为今天的风雨就忘记明天的太阳，只要每天都能看见你的笑容，我便会一直拥有晴朗……”那个年纪写的纸条，总是诗意与孩子气、浪漫与学生腔、暧昧与隐讳并存。叶子把纸条读了一遍，揣进白色上衣的口袋里。她转头捕捉到胡杨关切的目光，绽放出一丝美丽的微笑。

胡杨并没有想过要表白，他习惯了与叶子之间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如果有可能，他宁愿这关系静止一辈子。可是，每一场初恋似乎都会被突如其来的外力所击毁。那天，他在与隔壁班的男生打篮球时，一不小心将一个男孩鼻梁上的眼镜撞碎了。那个男孩是个走读生，他找来了一大群哥们儿围住他，要求赔偿五百元眼镜款。对于每个月生活费只有不到二百元的胡杨来说，五百元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他为此而苦恼不已。幸亏同宿舍的哥们儿老六与邻班男孩关系要好，出手替他摆平了这件烦心事。作为对老六帮忙的回报，他答应帮老六写一封情书，而这封情书表白的对象，恰巧就是叶子。

那以后，叶子与胡杨成了比普通陌生人更陌生的陌生人。春天缓缓过去，高中校园变得一天比一天美丽。葡萄长廊下结出一串串青涩的葡萄，许多高中生喜欢在炎热的天气时挽起衬衫袖口，坐在长廊内的大理石椅子上背书。胡杨也喜欢躲在葡萄架下，他知道，这里是叶子最喜欢光顾的地方。阳光被绿色的藤蔓切割成无数的碎块，零散地坠落在条石铺就的甬路上。微风拂过，大片、大片的叶子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看，那是我在阳光的影子里舞蹈。”叶子曾这样说。可是，胡杨的目光满是空洞，叶子再也没有在这里出现过。即使两个人在教室里偶然相遇，叶子也总是迅速转过身去，给他一个如同阳光照射不到般冰冷的背影。

一个周五的晚上，胡杨俯在教室门口的窗台上眺望星光下的操场。叶子突然来到他身后，用纤细的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背。他扭过头，看到是叶子，不由得有些意外。叶子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往他的手里塞了一个小纸条，然后就匆匆跑掉了。教学楼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打在胡杨脸上，照不醒他那一刻深邃的梦。如果一张纸条就可以减免整整一个春天的寂寞，那么眼前这个现实的世界一定会变得无比繁华与热闹。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明天早上三点半，男生宿舍门口见。”

熬过了失眠的晚上，胡杨终于见到了等在宿舍门口的叶子。黎明尚未到来，天空微微发白，星光不及深夜那般璀璨，却带给人无边的希望。叶子没有解释约他出来的原因，只是径直朝着寂寥无人的大街自顾自走去。胡杨惴惴不安地跟在他身后，始终不敢与她并肩走在一起。两个人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胡杨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们要走到世界尽头才会停下。朝阳渐渐探出头来，卖豆浆的老人推着豆浆车出现在一条不知名的小巷巷口。叶子突然停住脚，转身问胡杨：“你饿不饿？”“我……我不饿……”胡杨回答。叶子还是递给他一个粽子，说：“吃吧，我妈妈亲手做的。”一边说，叶子一边在豆浆车前买了两杯豆浆。胡杨手忙脚乱地接过来，粽子尚温，他舍不得吃。粽子的温度里有叶子体温的一部分。“到了吃粽子的季节么？哦，那端午节应该就要来了吧！”胡杨心中暗想。

两个人终于离开城市，来到一处胡杨从未涉足过的苗圃里。不知什么时候，叶子已经拉住了他的手。两个挽在一起的年轻影子斜斜铺在沥青公路上，随着他们轻快的步伐，一同向着前方移动。嗡嗡……耳边传来了奇怪的声音。胡杨侧过头聆听，叶子低低地说：“那是战斗机的声音。”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一架飞机从苗圃背后升了起来，越升越高，悄悄融入朝阳的光辉中去了。

“端午节快乐！”叶子从口袋里掏出事先编好的五彩线，挂在胡杨的手腕上。然后，她欢快地指着苗圃深处，高喊：“看，那里有好多艾蒿草！”顺着叶子的手指望去，胡杨果然见到了大丛大丛的艾蒿草。他一跃跳过公路边的排水沟，钻进苗圃，采了满满一把，然后返回公路上，把艾蒿草交到叶子的手里。叶子坐在路边的里程标上，把艾蒿草编成两只帽环，分别戴在两个人头上。语言再次消失了，他们都默默地望着遥远的天边。嗡嗡……不时还有战斗机从苗圃背后升起。透过树林，胡杨隐约看到一大片平整的场地，周边围着钢丝网，场地上还停着几架整装待发的飞机。这是哪里呀？他从来不知道在城市的边缘，还有这样一个奇妙的场所。

过了好久，叶子才扭过脸来，望着胡杨说：“又是端午节了。记得小时候，爸爸经常带我到这里来采艾蒿草。这里很少有人知道，虽然不能算是禁区，可由于无人居住，这里总是很安静。以前是爸爸带我来这里，过端午节，吃妈妈亲手包的粽子，采来艾蒿草编成帽环戴在头顶。今年是你陪我来这里……以后，不知道还有谁会陪我。如果不是喜欢的人在身边，我想，以后我要慢慢忘记这个地方。”胡杨听了叶子的话，怔怔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突然想起不久前替老六写的那封情书，急于解释：“叶子，其实我一直想给你道歉！老六那封情书……”“不要说了。”叶子打断他，“没关系，即使写了也没关系！我不会因为一封情书而改变什么，我不是一个轻易改变自己的人。”胡杨觉得在他和叶子之间，忽然树立起一座山，他们一下子又隔得远远的了。

“我爸爸是个飞行员，他曾经在这里飞上过蓝天。可是几年前……”叶子的眼睛里慢慢噙满了泪水，“他在一次飞行事故中牺牲了。”叶子一下子把话题从老六的情书跳转到父亲的牺牲，这样的跨跃，让胡杨有些措手不及。他觉得胸口有些发堵。他极力想表达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无奈地发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破坏眼前的气氛。

回到宿舍，刚刚过了早上十点。胡杨把艾蒿草编成的帽环挂在床边的衣架上。透过宿舍的玻璃窗望出去，街道边蹲了许多背着编织篓的妇女，她们正在把编织篓里的艾蒿草卖给路过的学生。不知道她们的艾蒿草是从哪里采来的？总之应该不是在那片苗圃里，他未曾见到这些女人。而把艾蒿草当作商品来出售，也让他的心里有些许的难过。他想起自己伸出笨拙的双手拂去叶子脸颊上的泪水。叶子抱住膝盖，瘦弱的肩膀不停发抖，他又恨自己没有带一件厚点的外套。他只有不住地劝道：“叶子……你不要哭！我会像你爸爸一样，每年陪你来这里采艾蒿。而且，我也可以照顾你，永远……”

一名售货员看见胡杨久久站立在货柜前，笑容可掬地迎上前说：“您好，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胡杨一下子抽回了思绪，他连连摆手，“哦，不不！谢谢，我只是看一下。”一边说，他一边推着购物车朝超市里面走去。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老六打过来的。“喂！胡杨，今天晚上的毕业二十年聚会你可一定要早点赶过来。对了，你这个大才子，答应我的事情要说到做到，你答应帮我写一篇小说的——《叶子的缘分》，你不会忘记了吧？我听说叶子从上海回来了。她至今还是单身，只要她一天没有结婚，我就还有机会，是吧？哈哈哈哈……”

挂了电话，胡杨如同再次回到了他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他和叶子置身于苗圃绿色的海洋里，夏初煦暖的微风拂过发迹，耳边响起战斗机嗡嗡的声音。公路上寂寥无人，世界荒芜一片。只有蓬勃的艾蒿草挣扎着从树林里探出头，为了端午节这特殊的日子而在微风中舞蹈，等待有缘人前来采摘。把它们编织成帽环戴在头上的，也许是一对幸福的父女，也许是一对彼此充满好感的少年……

胡杨准备把手机装回衣袋，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他熟练地拨通一个号码，抄起温柔的腔调，“喂？老婆！今天我要参加高中毕业二十年聚会，晚上晚点回家。你和宝宝一起吃饭吧，不用等我了。对了，宝宝幼儿园旁边的菜市场，这阵子有夹鲍鱼的粽子卖。也不贵，你不是总说没吃过鲍鱼吗？就买上一些吧。什么，你今天在城郊采了艾蒿草呀？挂在门口就好了，大家都是挂在门口的。”

然而，那些在飞机场边采摘艾蒿草的记忆，终究还是应该变得平淡了。胡杨推了购物车，默默地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