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尼高如天（一）

——《论语》学习之子张篇19--25-1

【原文】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

【白话】陈子禽对子贡说：“您是故意做出恭敬样子的吧，仲尼难道比您更贤能吗？”

【思考之一】子禽与子贡的对比说明了什么？

陈子禽，又名陈亢，《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没有陈子禽。而《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记载：“陈亢，陈人，字子亢，一字子禽，少孔子四十岁。”在《论语》中，陈亢出现三次，问了三个问题。宋儒戴溪评介说：“陈子禽在圣门中不知所学何事，问三事皆谬。其一问子贡夫子求闻是邦之政，其二问伯鱼有异闻，其三以为子贡贤于仲尼也。”子禽的三问，有两次是问子贡，一次是问伯鱼。三次提问，都显示出他在孔门中的学修程度，尚属于未入门，亦或属于未登堂入室的一类，所以《史记》没有收入七十二贤之列。陈子禽第一问是“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学而篇》），陈子禽这个观察还是很敏锐的，夫子到哪里都吃得开，想要探求夫子的功德，不过他没有去请问夫子，而是去问了子贡。明明是遇到观临夫子功德这么重大的问题，明明可以直接请教夫子为自己指点迷津，但他却止步不前，这是他无法趣入圣门的主因；第二问是请教夫子的儿子伯鱼：“子亦有异闻乎？”这个疑问，折射出陈子禽对夫子的凡庸想，他猜想着夫子教儿子伯鱼的方法与内容和教弟子们的方法与内容，可能是不一样的，一定会有什么秘密教授吧。这无疑是将夫子等同于世间凡夫，所以朱熹说：“亢以私意窥圣人，疑必阴厚其子。”第三问，就是本章，问题更严重，居然拿世俗的眼光看待夫子和子贡。“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居然认为夫子不如子贡贤良，这就是“不知圣人而轻议之”了。

所以，元儒胡炳文在《四书通》中就拿子禽与子贡做对比：“子禽之问凡三，所见者每降益下。此篇子贡之称夫子者亦三，其所见每进而益高。同一孔子弟子，所见何霄壤之邈如是哉？”子禽的三问，只见他是越问越显现出德行学问的下劣，而子贡在本篇中连续赞叹夫子三次，每次都显现出子贡德行学问的进步。

再来看子贡对夫子功德的体会。《子张篇》从子贡出场开口讲话到本章，连续五章，口气就越来越有气势，掷地有声，抓铁留痕。他不再是早年那个“子贡事孔子一年，自谓过孔子”（《论衡·讲瑞》）的狂妄小子了，尤其是孔子去世以后，经过“庐墓六年”的洗礼，而成了领袖群贤的师兄。钱穆先生说：“可见子贡晚年，其进德修业之功，亦几几乎超贤入圣矣。”在23章叔孙武叔说“子贡贤于仲尼”时，子贡把孔子比喻为“万仞宫墙”；第24章叔孙武叔毁仲尼时，子贡把孔子比喻为不可逾越的日月；这次，陈子禽又说了同样的话，子贡直接把孔子比喻为高不可攀的天。

这次，子贡说“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较之前两次的譬喻又深进了，角度也有所不同。宋儒陈祥道曰：“方武叔之不贤仲尼，则譬之以宫墙，以言其深而不可知也；及武叔之毁仲尼，则譬之以日月，以言其明而不可知也；陈子禽之仰仲尼，则譬之天，以言其高而不可及也。其言各有所当尔。”叔孙武叔说夫子不如子贡贤能，子贡用的是宫墙的譬喻，是说夫子的功德深邃悠远，深不可测；叔孙武叔毁仲尼时，子贡用的是日月的譬喻，是说夫子的功德光明璀璨，光芒夺目；这次子禽又说夫子不如子贡时，子贡用的譬喻是天，是说夫子的功德峻极于天，高不可攀。每个譬喻都是那么恰如其分，精彩传神。

如何理解和体会夫子之德“犹天之不可阶而升”呢？宋儒刘宗周说：“夫子之不可及也，圣不可知之谓神，一天而已。子不云乎：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夫子过化存神，超然声色之表，亦若是而已。圣同天，不既深乎善乎？子思子推言之也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呜呼！至矣！”夫子的功德已经到达了世人难以企及的高度，正如孟子说的“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只有天方能如此。夫子不是也曾说过“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吗，夫子说的是天，实际上他自己就是如此，所谓“过化存神”就是圣人所到之处，人们无不被其感化，无不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圣人留存下来的不朽理念、永恒精神也将深深铭刻于人们心中，亘古弥新。这样的影响、感化已经超然于表象，无法找到具体的声色痕迹，但它就是那样自然而然、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所以圣人之德就如同天一样，不就是那样的深远幽微、难可思量，而又至仁至义、至善至美吗？子思念及夫子圣德时感慨地说：“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就是说只有上天方能如此，方能达到极致啊！

在《论语·子张第十九》这篇旨在说明孔门思想薪火相传、后续有人的一篇的最后，子贡出场，面对世人对孔子道德学问的怀疑，他接连三赞孔子，这三赞就像中国文化的标月之指，标识出中国文化之宫殿，中国文化的日月，中国文化之高天，就是孔子，他老人家就是无冕之王。可以说，子贡是最早、且力度最大的向这个世界介绍孔子的人。南怀瑾老先生说：“正面地称赞孔子，从完全敬仰孔子的学问这一方面看，古今中外任何恭维孔子的文章，所说的话，都被子贡在这里统统讲完了。”

同为孔门弟子，差距怎么这么大呢？就好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子禽与子贡的鲜明对比让我们看到，修习圣人之学究竟是怎样走上去的，关键还是在于对师长的信心。哪怕跟在夫子身边，如果不能对夫子观功德，修信心，执德不弘，信道不笃，那么，也是无法受用圣人之学浩瀚大海中的一滴水，这是多么让人惋惜、让人警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