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10‖大雨

故事的开始，源于一场大雨。

简一十八岁，他是从远方赶了三个月脚程，才来到帝都的，通过科举高中，现于刑部任职尚书，汕江国历来最年轻的刑部尚书。

陈离一十七岁，汕江刚宣布和阜清开战，彼时父亲还未被调往前线，作为王爷府还未出嫁的女儿，时事大局，她的弟弟陈允不管，她却对此忧心忡忡。

陈离甩开侍女叫她去购置前日坏掉的香炉，独自一人晃到集市末尾，人迹罕至的假山处散心。天是澄净的蔚蓝，风很大，云层很厚。

想着侍女小枫说什么今天会下暴雨，陈离笑起 来，明明那么好的天气。

然后她看见了简一，他未加冠的黑发束在脑后，手中执一册书籍，脚步匆匆，一身白袍整整齐齐，宽大袖摆走动时飘扬，给人感觉好像微风拂面。

一副典型的书生模样，完全没有刑部尚书应有的威风。

陈离站在皂角树下，不知怎么发起呆来，定定地看着这个略显憨厚的书生低头匆匆赶路，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感觉到前方人影的简一猛然抬起头来，一下子几乎凑到陈离的鼻子上了，两人都惊叫一声，同时后退一步。

时间仿佛凝固，一阵大风刮来，吹起陈离滑落脸庞的散发，吹动她眼底一汪春水，也吹起简一飘动的衣摆和飘扬的发带。

透过树的间隙撒下的斑驳光影从互相对望的两人脸上缓缓挪移，直至消失，一片暗沉突然笼罩，大风搅动起树叶，一片哗哗作响。

然后陈离感觉脸上湿了。她看见简一抬起头来看天，便也抬起头来。这片区域不知什么时候，笼罩了一层乌云，还滴起雨来。

简一还没来得及互相道歉客套，陈离还来不及感叹侍女的远见，倾盆大雨便不期而至。

淋透了陈离还在风中飞舞的发，也往简一身上打去。两人一句话未说，不约而同地不顾形象地跑起来，跑向假山后面的雨亭。

陈离举起手，用袖子遮住头跑，却被长长的裙摆绊倒，摔在泥泞的地上。简一回过头，单手把她拽起，拉着她跑向亭子。

拖着湿哒哒的沉重身体，迈着艰难的步伐，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陈离终于觉得身体不再有负担，她精疲力尽地坐在了亭子内，雨声似乎减小，哗哗的雨帘遮蔽了目光，吞噬了周围一切景物。

她所能看清的，唯有亭内一人而已。

简一也被淋得湿透，看她一眼又赶忙移过目光，忙道抱歉。

陈离想说不必为不小心撞到她而道歉，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淋得湿透，全都紧紧裹在躯体上。脸庞突然跳起一团绯红，随之往后离开了简一几步远，伸手环抱自己冰凉的身体。

简一背过身去，把手上的册子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开始脱衣服。

陈离睁大眼睛看着简一慢慢解下外袍，露出因水淋湿而显得松垮垮的内衫。脑海飞速运转。如果这个人要在这里把她...

为了保住王爷府的声誉，就跟他拼了。暗暗下定了决心以死相搏，陈离咬紧牙关，捏紧了拳头，定定地看着简一脱下外袍，然后，甩了起来？

不仅是甩，还重重地挤出衣服上残留的水渍，一点点拧干。然后依然背着身子的简一将被拧得差不多的外袍向后递给陈离：“小姐，如若不嫌，暂时用这个御寒吧。”

陈离这才意识到，那一摔已让自己一身溢满了寒气。脸涨得通红的她伸出手去接过那件外袍，恢复王爷府千金的姿态，大大方方地披在自己身上，顿觉真的暖和了些。“谢谢公子 。”糟糕，忘了他刑部尚书的职位了。

简一不在乎地席地而坐，轻轻抚摩他暂时放在地上的书册。

陈离突然想起，大雨倾盆灌顶时，简一牢牢地把书护在怀中，而不是举过头顶挡雨，似是十分宝贵，不禁好奇地凑过去望了一眼。

《百鬼集第八卷》，“这是话本？”

“嗯。”简一抿嘴点头。

“只是个话本？”奇怪，陈离本以为那是什么重要的朝廷文书，没想到只是个写故事的话本啊。

“你是陈府的小姐吧，那天我们在皇城司见过一面。”

“嗯，你那天...”陈离一直好奇，为何张天一会专门把简一叫去皇城司他自己的家里，让碰巧去看姐姐的陈离撞见他，一个出门，一个进门，那之后，简一便收到一纸诏书，被任命为刑部尚书。

简一脸色暗沉，陈离突然意识到有些事，不该问。沉默了一会，简一缓缓开口，“我没穿官服，专门换上普通百姓的衣服来集市，就是为了买下这册话本。”

“这是你的爱好？”舒了一口气的陈离赶忙接上话头。

“算是吧，这个集子，只要看过第一眼，就再也没法放手了。”简一声音轻轻的，温柔地好像一汪春潭。

“那，可以给我看一眼么？”究竟是什么样的文字，能这么吸引人？她不信简一略显夸张的说法。

“嗯。”

亭外，大雨连绵不绝。亭内，陈离轻轻翻开那本已微微泛潮的话本，虽然简一拼命地护住了，还是有被雨打到的地方。

第一页写道，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佛经》。

陈离心里微漾，转头看简一，他的头发湿着散落，内衫也松垮地附于身上，盘腿而坐，凝眸痴痴地望着亭外雨丝打在小桥荷叶上。

“公子不要先看吗？”可恶，但改不过来了这称呼。

“不用，时刻未到。”低沉的嗓音如此回答她。

于是陈离转过头，将话本放在膝盖上，看起第二页来，亭内渐渐只有二人浅浅的呼吸以及不时的书页翻动声。亭外，突如其来的暴雨，也渐渐减小，停息。

简一出声提醒陈离雨停了，十七岁的少女抬起头来，泪珠却是顺着脸颊往下掉。

简一的心里突然一阵震荡，这种泪水，他从另一个最重要的人脸上见过，再熟悉不过。

“公子，你能告诉我，卖话本的地方，在哪里么？”陈离带着哭腔问简一。

简一顿了顿，叹了口气说道，“没事，姑娘把这本带去吧，小生自会再买。”

陈离摇摇头，“不行，我想知道，在哪里，我还想往下看。”

简一想起卖书处一片杂乱，什么人都有，人人争抢的场景，再看看陈离瘦弱的身躯，却渴求着溢满星光似的眼睛。终是又叹了口气，说道，“跟我来吧。”

二人出亭，踩进新积起的水洼里。水洼倒映着二人身形，倒映着一片蔚蓝天空和洁白的悠悠云彩。

简一一身单衣，陈离则裹着他的外衫，走入被一场暴雨彻底清洗过的崭新世界。

到了地点，陈离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处，简一好像早就意识到一样摇了摇头。

虽说大雨应是驱散了人群，但售书处已空荡荡一片，挂上售罄的牌子。

“这么火的书，为什么从未听他们在皇城提起？”陈离惊讶过后，站住皱眉思考起来。

“真的完全没听说过？”简一想了想，说道，“其实我此行来京，还想亲自找到这本书作者无寐为何许人也。”

“皇城没有人听说过，却在其他地方卖得火热，只能是上面那些人封锁消息。”

“无寐是皇城的人？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封锁消息？”简一顺着陈离的思路往下推。

“也许是因为，这个无寐本人不想要认识的人知道他是话本的作者，或者说，他的身份不适合被别人知道是作者。”

简一定定地望着陈离，让阿离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分析起来，忘了自己只是个女儿身。

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可在外人面前显露你的思想，父亲陈翟这样对她告诫过。

阿离突然停住，尴尬地打起了哈哈。

简一刚要开口，被一声大叫打断，“小姐！你去哪儿了！”丫鬟小枫举着把油纸伞，迈着飞快的步子跑到陈离身边。

陈离看向简一，开口，“谢公子听小女子胡言乱语，还有这个。”说着解下外袍，和话本一并还予简一。

简一接过，作揖一礼，陈离回礼，转身离去。

小枫也一身湿透了。

主仆二人赶回陈府，脱了衣裳，舒舒服服地泡完澡，穿上清爽的衣服，打了几个喷嚏流着鼻涕的陈离对小枫下达回到家的第一条命令：“去准备，明日去皇宫。”

“小姐这是...”小枫知道主子最近在寻找吴大将军被皇城司捏住的软肋。皇宫的线索是何处求得？

“只要捏住人偶的软肋，给他们想要的，就能取到我们想要的。”陈离翘起嘴，打了个喷嚏，然后微微笑。

她要帮简一找到无寐，不仅仅是因为她本人感兴趣，更因为简一刑部尚书的身份，可被利用。

无寐，她大概已经知晓究竟是何方神圣。

阿嚏！

“小姐你病了。”

“无碍。”

岁月拾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