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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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血色残阳映红整个大兴城。
咚咚咚,咚咚咚,诸坊鼓声次第响起,一声、两声、三声……鼓声越来越密集,汹涌的鼓声逐渐荡开。
大兴城内的居民熟悉这鼓声,日头落,鼓声起,大兴城的宵禁开始了。人声沸腾,整个大兴城变得吵闹、嘈杂,在鼓声收声前,街上逗留的居民需尽快赶回家,或立刻找地方投宿,万不可在街上逗留。
今天这鼓声似与往日不同,急促的鼓点好像捶在我心头上,听得我心烦意乱。
残阳隐迹,大兴城沉入黑暗中。凌乱嘈杂的鼓声渐消渐息,吵闹喧腾的大兴城好像死了。
府里的下人在门楣上和廊檐下,挂起点亮的烛笼。
家奴马三保从二进门跑进来,被门槛绊了个趔趄。他神色慌张,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台阶下,呼哧呼哧喘息,从袖口掏出信封,双手呈递到我面前,压着音量道:“夫人,这是唐国公从晋阳发来的密信,方才城外送信的驿卒趁鼓声未断,赶在城门落锁前快马加鞭送来的。”
我接过信封,火漆印封口,仔细查看封口和印迹,确定为父亲的私印,火漆印上插着三根羽毛,乃三羽令!
一羽为常令,二羽为快令,三羽是要火速执行的急令。
我快速拆看信封,阅览毕,不动声色将信封塞入袖中,转身疾步前往书房。
2
房门开着,正对门口的长榻上,柴嗣昌侧身盘腿而坐,他面前的矮几上,燃着一盏烛灯,摇曳的烛光下,柴嗣昌手指缓慢拂过明晃晃的剑身,手指轻轻一弹,剑身发出铮铮声。他侧头看见我步履匆匆迈入书房,拿起榻上的剑鞘,将长剑收入鞘中,笑眼盈盈问:“夫人神色慌张,所为何事?”
我两手提起裙摆,走到长榻上,在柴嗣昌对面盘腿坐下,转头对站着垂首侯听的马三保道:“你去门外候着,不许任何人靠近书房!”
马三保点头称“是”,躬身退行两步,转身走至屋外,轻轻关上房门。
我将信封放于矮几上,推到柴嗣昌面前,“阿耶和阿兄他们即将在晋阳举起反隋的义旗,这是阿耶偷偷遣人送来的密信,要我们尽快离开大兴,若杨氏知道我父兄要造反,必先杀你我夫妇二人。”
柴嗣昌闻之色变,放下宝剑,迅速拆开信封,眼珠上下移动,视线在字里行间游览,眉头微蹙。他缓缓放下信封,沉默小会儿,将信放到火芯上点燃,幽幽道:“天下苦隋良久,反隋大旗如春笋冒尖,遍地皆是,岳父要起兵扫平乱世,我愿倾力相助,只是……”
话吐一半,咽一半。柴嗣昌压在嗓子眼里的话变成漫长的沉默,脸上浮起吃黄连的表情,信封即将燃尽,拈住信封的两根手指轻轻松开,燃着的三羽令徐徐落在矮几上,顷刻间化为灰烬,空气中弥漫着羽毛烧焦的气味。
“夫君有话,不妨直言。”
柴嗣昌额上眉头拧得更紧,沉沉吐出一口气:“我身为千牛卫备身,乃陛下贴身护卫,此次陛下离开大兴,驾幸江都,没让我随身护驾,故意将我留在大兴,让我赋闲在家,可见他对我信任全无。代王杨宥和虎贲郎屈突通留守大兴宫,整个大兴城依然控制在朝廷手中,城外兵荒马乱,城内草木皆兵,这时候,我若拖家带口大摇大摆离开,势必会惊动朝廷官兵,若动静闹大,不仅我们走不了,岳父晋阳起义一事恐怕亦会提前暴露。即使我们抛家舍业偷偷出城,此事又能瞒多久?离开大兴城去晋阳路途遥远,城外遍地匪患和「义军」,我们手下无兵无将,带着妇孺家眷,若有追兵,如何应对?况且,只要一惊动官府,岳父和兄长们在晋阳筹谋一事势必败露,为夫以为,离开大兴一事,需得从长计议。”
我心里咯噔一沉,尽力压着声音说话:“当初,杨广听信方士安伽陀称「李氏当为天子」的传言,因害怕应言,下令诛杀李氏大臣,朝中的李敏和李诨成刀下亡魂,我阿耶装病避祸,因此得以偷生。有了李敏和李诨的前车之鉴,我阿耶和阿兄他们隐蔽锋芒,忍屈受辱,暗中绸缪。杨广暴政,如今他民心尽失,阿耶发出三羽令,可见起义一事已成定局,且形势迫在眉睫,若我们不离开,我父兄在晋阳起义的消息传至大兴之日,便是你我人头落地之时。”
柴嗣昌未接话,沉默片刻,我旋身从长榻上下来,走到书架前。成千上万的卷轴堆叠在书架上,为方便取阅,书轴顶端悬挂有象牙制的牙签,上面刻着书名。书籍按经、史、子、集分类,甲字书架为“经”,挂红牙签;乙字书架为“史”,挂绿牙签;丙字书架为“子”,挂碧牙签;丁字书架为“集”,挂白牙签。
我的指尖在牙签间移动,视线跟着指尖游走,很快锁定我需要的目标。抽出卷轴再次回到长榻上,将卷轴放在矮几上,把烛灯移至矮几边缘,摊开帛制卷轴。淡黄色的布帛上,歪歪曲曲画着整个京兆郡的官道舆图,官道布局以大兴城为中心,四通八达的大道和密如蛛网的小道相互交织,向京兆郡四周扩散延伸。
“你挑几个信得过且腿脚麻利的侍卫,带上他们,天亮后,鼓声一响,城门一开,就立刻离开大兴城,绕道并州,避开隋军,从小道直奔晋阳,去和阿耶他们会合,我同府中一众女眷留下。”我在舆图上,向柴嗣昌指出离开大兴前往晋阳的路线。
柴嗣昌猛然抓紧我的手,眼中浮起泪花:“我若离开,你们怎么办?夫妇一体,大难临头,我怎可弃夫人于危难之中?若你们留下,晋阳起义的消息一到,大兴宫里的刀会第一时间架在你们脖子上。”
我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也抓紧柴嗣昌的手,苦笑道:“我知我的夫君绝非冷漠无情之辈,更非贪生怕死之人。事到如今,若我们都滞留大兴,就会成为待宰羔羊,或尸首异处,或沦为杨氏要挟我父兄的人质;若我们拖家带口一起离开,亦会引起杨氏猜忌,也是死路一条。我不惧死,只是我不愿连累晋阳的父兄,不想他们苦心谋划已久的事因提前败露而功亏一篑。夫君文武兼备,智勇双全,我亦不想你将性命白白舍在这大兴城内。一起留是死,一起走也是死,为今之计,最上乘的选择是夫君你先离开,我同一众家眷留下,只要我还在府上待着,就不会有人怀疑你已离开大兴。我父兄一旦举起义旗,定是眷求良将,若父兄得夫君相助,必然如虎添翼,夫君也可大展身手。”
幽闭的空间里,昏暗的灯光下,我和柴嗣昌,我们沉默良久,就这样静静地注视彼此。我在他幽深的瞳孔里看见了我,是的,他眼里有我。他嘴角挤出一抹微笑,夫妻同床共枕数载,我今天才发现,他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我也努力保持微笑,原来,人真的可以笑着流泪,我从未笑得如此伤心。
我们之间隔着一方小小的矮几,柴嗣昌伸手越过矮几,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像捧着一个易碎的宝贝,轻轻捧起我的双颊。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想他心里定是藏满了泪,泪太多,心里藏不下,所以从眼角溢出来了,哽咽的话一句一顿从他牙根里冒出来:“我夫人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心思细腻,聪慧过人,答应我,我们这次分开,只是生离,不是死别。”
我也捧起他的双颊,看着他的眼睛,眼眶发烫,一字一句承诺,“李三娘答应柴嗣昌,此次分开,只是生离,不是死别!”
3
大兴城从北到南,依次是皇宫、皇城还有外郭城。最北端是皇宫,皇宫南面是皇城,大兴城的官署都在皇城内,最南端的外郭城是居民住宅区。
数十条横竖交错的大街,将外郭城划分为一块块方形坊区,大兴城的百姓生活在坊内,四周由土质坊墙围合,每个坊区开设东西南北四个坊门,坊外是笔直的街道。紧靠皇城的坊区,每个坊仅允许开设东门和西门,只因当今天子认为大兴城的龙气在北边,若开设南门和北门,会放跑龙气。
脚下是进出皇城的朱雀门,我站在皇城城墙上,俯瞰外郭城,仿佛在看一个巨型围棋棋盘。
天将亮未亮,各个坊门附近早已坐满等着出门讨生活的人,鼓声一响,伴随着一阵此起彼伏的嘎吱声,大兴城内,厚重的城门和坊门被一一推开,如蝼蚁出洞,人们纷纷涌出坊门,朱雀门瞬间排起一条进出皇城的长队,人们正等待向官兵出示公验。
我从城墙探出脑袋,时刻注意城门下的动静,很快便看见柴嗣昌骑着骏马穿出朱雀门。马背上的身影牢牢牵住我的视线,他和几名随行士卫伪装成送信的驿卒,骑着八百里加急用的快马,一路畅行无阻,直奔外郭城城门。我目送他离开,马蹄声渐行渐远,马背上的身影越来越渺小,越来越模糊。
风有些凉,我在城墙上远眺,注视着背影消失的方向,久久徘徊不愿离开。留下是死路,此番离去,他走的乃是生路,我理应替他感到高兴,我试图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不要难过,鼻头却在偷偷发酸。
一想到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兄长们即将成为“乱臣贼子”,身在大兴的我,如处狼窝,我没有时间伤心难过,可伤心的情绪还是赖上了我。不争气的眼泪只适合静静淌在心里,绝不能让它任性妄为地冲出眼眶,我仰头看天,努力睁大眼睛,硬生生把即将涌出眼眶的眼泪逼回去。
“夫人接下来有何打算?”身旁的马三保小声问。
我回过神,深吸一口冷气,陷入沉思:父兄成反贼,夫君离开大兴,这些消息皆是不定时的雷,一旦传入大兴宫,定会顷刻炸开,我们留在大兴城的一众家眷危在旦夕。纸包不住火,消息迟早会传遍大兴,我不能坐以待毙,天还没塌,我不能先塌。趁消息还捂着,在事态爆发前,我要尽我所能,让大兴城里的家人活下去。
冷风侵袭,城墙上的兽旗猎猎作响,我迎风站定,沉声道:“离开的人去找活路,留下的人也得谋生路!”
4
啪!猝不及防,君姑一巴掌甩在我脸上。
“阿娘!”小姑出手阻止,扶住君姑。
君姑巴掌甩得太用力,脚下有些虚浮站不稳,她愤怒的喘息带动胸膛和肩膀轻微起伏。
我一手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不敢怒,不敢怨。
君姑声音颤抖,带着怒腔质问:“你父兄要造反,连累我们跟着遭殃。你还撺掇我儿子去助你父兄造反,我们柴家做了什么孽,竟迎你这个毒妇进门?”
胸口烧起一股火,但我无力爆发,委屈、愤怒、焦急交织缠绕于心头,心里流淌的泪浇灭了胸中燃烧的火。
我努力平复心情,向君姑深施一礼:“君姑怨我恨我,我无话可说。当下火烧眉毛,我只盼大家能活下去,待脱困后,君姑再找我算账不迟。前提是我们得活着,是不是?”
君姑没有应声,狠狠白了我一眼,鼻腔发出重重的“哼”声,将脸扭向一边。
小姑一脸愁容,扶住君姑的手不敢松开,冲我微微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烽火迟早烧到大兴,大兴已不再是我们的安身之地,执意滞留大兴,便是等着困死在这里。想活就走,想死便留!”我刻意在末句加重语气。
“大兴城待不下去,我们又能去哪?现在城外灾民遍地,匪患横行,我阿耶在外任职,现在阿兄也已离开大兴,我们一家超半数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女眷,出城不是等于去送死吗?”小姑愁眉不展。
“留下就是等着夫君他们起义的消息传回大兴城,然后让杨氏的人从大兴宫里提着刀过来给我们抹脖子。城外固然杀机四伏,拼一拼尚有活路,总比困死在这里强。”
“离开大兴城,我们该去哪里,阿嫂可有安排?”
我正欲开口,门口突然闯入一个身影,屋里的人齐刷刷转移视线。
马三保大步疾驱行至屋内,向我们恭敬行礼,“小人见过太夫人,夫人,小娘子。”接着,转身向我汇报,“夫人交代的事已安排妥当,城外有五百人马在司竹园待命,供夫人差遣。”
我果断下令:“还不够!继续招人买马,越多越好!”
马三保一脸苦相,有些为难道:“城外的「义军」和山匪在到处招兵买马,小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招来这些人马,能凑齐五百人已属不易,为此,夫人给的银子,已尽数散去。”
我没有任何犹豫,三下五除二,拔出头钗,摘掉耳环,褪下手镯,掏出玉佩,身上但凡值点钱,能换成银子的金银首饰一件不留,一股脑将它们放入马三保手中,吩咐道:“拿着这些东西,加上我所有的嫁妆,能换成银子就全部换成银子,一件不留。城外的庄园田产,也尽快悉数变卖,拿出一半的钱来买粮,不要做得太张扬。等我们全部出城后,就开始赈济灾民。”停顿后又提醒道,“城中当铺掌柜能认出官眷的首饰,变卖首饰不要去当铺,容易节外生枝,去找胡商交易或到鬼市当掉,纯金饰和银饰可以融成金锭和银锭。”
“是!”马三保点头,领命欲离去,刚转过半个身子就被叫住。
“等等!”小姑喊住马三保,松开扶住君姑的手,背对君姑移步到我身旁窃窃道,“司竹园是阿兄秘密在城外购置的别院,阿嫂召集人马在司竹园待命所为何事?如果招收人马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五百人马足以够用,阿嫂为何还要继续招收人马?还有,阿嫂擅自变卖庄园田产,是否应该……”
小姑最后的声音细如蚊蝇,但是她表露的意思我已了然于心。
我朗声解释道:“我已帮你们准备好普通百姓出城用的公验,你们扮成普通百姓出城,我安排人手在城门口接应,一路护送你们到司竹园,到了司竹园你们就安全了,那里会有人保护你们。逃出大兴城的狼窝囚笼,去面对城外的虎群,难免要和他们拼杀。弱肉强食,东躲西藏不是办法,我们还得建立自己的防御堡垒来抵御外敌,区区五百人马远远不够,变卖庄园田产来赈济灾民便是建立堡垒的第一步。”
小姑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满脸疑惑地看着我,沉默一会儿,担忧地问:“你把我们都送走了,那你呢?”
“我暂时还不能离开,偌大的柴府一夜间人走府空,定会引人生疑,我留下应付拖延时间,你们先走,待一切安排妥当,我自会抽身去找你们会合。”
“拿去!”一个不容拒绝的语气,声音苍老却有力。
众人循声转头,看见君姑伸手将头饰和手镯递向马三保,我们才发现,不知何时,君姑已悄无声息地卸下身上所有饰物,她头上只剩孤零零的发髻,没有任何发饰。
我们震惊、错愕,待反应过来,马三保才快速躬身上前,小心翼翼伸出双手去接君姑的首饰。
君姑的怒容已不见踪影,神情和语气都变得柔和,叮嘱道:“我还有嫁妆和私产,一并拿去,至于怎么用,招兵买马也好,赈济灾民也罢,全凭三娘做主。”
君姑方才甩的那一巴掌,脸上痛感还在,此刻,我心里却在泛暖,眼眶顿时发热,忍着哭腔道:“多谢阿娘!”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柴家。我方才打你一巴掌,是因为你给柴家带来麻烦,现在,我拿出毕生积蓄供你支配,也是为了柴家,柴家一众家眷的性命全权托付于你。出了大兴城的城门,即将要应对的是硝烟四起,是刀枪剑戟,甚至还有死无葬身之地。我一个黄土埋半截的老太婆,留着那些破烂玩意儿做什么?你们现在是死里谋生,我又怎会断你们的生路?我活到这把年纪已经够本了,倒是你们,还年轻,得好好活。”
我相信君姑说的是真心话,她平日里或许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君姑,但她一定是个合格的长辈,是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的大家长,她对柴家一片赤诚,她可敬亦可爱。
小姑也献出她身上所有值钱的饰物,恋恋不舍地将首饰一件一件放到马三保掌心,好像在跟首饰做最后的告别,放完后努嘴道:“我没有嫁妆,也没有私产,只有首饰。”
马三保从小姑的首饰里挑出一支带流苏的花钗还给她。
小姑皱眉疑惑:“为何不要这支花钗?”
马三保微微一笑:“这支花钗不值钱,小娘子还是自己留着吧。”
“真的吗?”小姑惊喜,脸上阴云瞬间消散,笑容灿烂,对着失而复得的花钗道,“幸亏你不值钱。”说完好像害怕花钗会突然飞走或消失似的,立即将花钗插入头上的发髻,插完还不忘甩甩头,确定已经插稳,用力摇晃也不会掉。
我内心暗自发笑,那花钗怎么会不值钱?马三保向来是个眼明心亮的,定是看出小姑不舍这支花钗,不忍拿去变卖罢了。
5
大兴城内潜入不少灾民,他们风餐露宿,缺衣少食。夜里宵禁时,为躲避城中巡逻的侯卫,他们蜷缩身子躲在阴沟里,与老鼠同居。
密送君姑他们离城后,我将一些灾民收入府中,让他们在府上吃住,自由出入,以实掩虚,借此掩盖府中人丁稀少的事实,制造柴氏一家依然留在府上生活的假象。
将来有一天,我父兄和夫君起义一事暴露,惹杨氏震怒,大兴城里,杨氏的人提着刀去柴家找人,发现我们早已金蝉脱壳,是否会因此迁怒于生活在府上的灾民?我打着行善的名义利用他们,出于愧疚,离开前,给他们留下不少银子和粮食,将来是福是祸,全凭他们造化了。
驾!我换上男装,坐在马背上,抓紧缰绳,奋力扬鞭,踩着马镫的双脚用力颊马腹。知道父兄要起义后,住在大兴城里,我始终觉得有一把利剑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掉下来,冲出大兴城最后一道城门那一刻,犹如逃离地狱的鬼门关,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伴随着拉长的“吁”声,我勒紧缰绳,胯下的马儿前蹄高高扬起,随行的几名侍卫也纷纷勒缰收绳,疾驰的骏马收蹄,身旁接二连三响起马儿的长啸嘶鸣。
大兴城被远远甩在身后,我回望那座遥远又渺小的城,确定没有追兵,心底松了一口气。
一侍卫提醒:“夫人,我们要赶往司竹园,得抓紧时间赶路了。”
我举起马鞭,扬声道:“从现在起,没有柴夫人,也没有李三娘,叫我李公子!”
众侍卫齐声道:“是!李公子!”
正欲扬鞭而去,道旁突然涌出一群灾民,他们手持棍棒,将我们团团围住。他们是人,却已没有人样,光着脚丫,披着破衣烂衫,嘴唇干裂起皮,两眼凹陷,散乱的发髻东倒西歪。长期颠沛流离的沧桑印在脸上,食不果腹让他们一个个都瘦成皮包骨,眼神里透着饥饿。
领头的年轻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吞咽口水,鼓起勇气恐吓道:“把……把值钱的东西留下,我我我们就放你们离开。”
他在恐吓我们,声音听起来却像在乞求。世道乱了,逼着人变坏,他们坏得不彻底,所以坏事也做得不专业。这是一群可怜的人,一群被逼得走投无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放下道德的人;这是一群因为吃不上饭,为了活下去选择吃人的人。仔细一想,我也是为了活下去选择吃人的人,我除了穿得更体面一点,与他们并无不同。
侍卫欲拔刀喝退他们,我示意他住手,从怀中摸出钱袋,轻轻抖了抖,发出银子碰撞的声音,向他们表示里面有钱,他们的视线死死锁在钱袋上。我马鞍两侧挂有弯弓和箭筒,左手偷偷摸向马鞍左侧的弯弓,右手将钱袋朝左前方高高抛起,迅速拈弓搭箭,拉弦放箭,利箭穿上空中的钱袋,猛猛扎入道旁的树干,钱袋挂于箭身,袋口松开,掉落一些散碎银子。
灾民们顾不上拦道,争先恐后跑去抢银子,我趁机挥鞭驾马,马蹄扬尘,全力向前奔。
6
丁零当啷,乒铃乓啷,枪剑相击,矛刺盾挡,刀砍锤砸,上千号人在司竹园里练武。
夫君闲暇时用来练功小憩的司竹园,现在犹如山中马匪住的寨子,而我俨然成了山寨里的匪首。
出阁前,常听父兄他们谈论排兵布阵的技巧,耳濡目染,我也学了不少东西。面前的书案上,摊着司竹园周围的地形图,我拿笔在图上圈圈点点,放下笔,将图交给身旁待命的侍卫,命令道:“司竹园四周派人巡逻,昼夜不断,红墨圈出的地方尽快建起瞭望塔,方便观察周围动静。司竹园附近的官道和民道,在道旁搭建几个歇脚茶棚,安排暗哨,让他们伪装成茶棚里的茶博士。司竹园附近还有几条鲜有人知的小路,安排暗哨伪装成猎户盯着。命所有暗哨注意观察过路行人,暗中打听消息,发现可疑形迹,立即来报。”
侍卫迅速领命退出,我转头问马三保:“现在,我们手下有多少人?前来投奔的人里除了灾民可还有其他人?现有的银两和粮草还能撑多久?”
马三保忧容满面答道:“满打满算有七千人,有小部分人曾是终南山占山为王的亡命之徒,其余几乎都是听闻我们赈灾后赶来投奔的灾民。按现在的人数算,银两和粮草还算充裕,能撑较长一段时间,只是,赶来投奔的灾民与日俱增,我们现在只有开支,没有进账,长此以往,金山银山也会坐吃山空,我担心银钱和粮草耗尽时,这些赶来投奔的人也会作鸟兽散去。”
小姑像一朵晒蔫的花儿,百无聊赖玩弄手中的毛笔,听完马三保的话瞬间来精神,她不以为意,一脸天真道:“怕什么,我们现在已离开大兴城,我阿兄他们迟早会举着义旗,乘着铁骑踏入大兴城,我们只要撑到我阿兄赶来的那天就可以啦。你说是吧,阿嫂?”语气甚是调皮,话毕又随即纠正道,“不对,应该是李公子,你说是吧,李公子?”说完不忘向我抛来一个媚眼。
司竹园里的人都叫我“李公子”,无人知晓为何一个女子要叫“李公子”。曾有义军和野匪来袭扰司竹园,得知领兵将他们击退的李公子是个女人后,给我们起了个外号叫“娘子军”。小姑拿我化名为“李公子”一事同我打趣,我回以微笑,心里并不恼。除开亲信和家人,没有人知道李公子就是李三娘,我刻意隐去李三娘的身份,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李三娘被官兵追捕通缉,以李公子的名号行事,方便躲避追兵。
“我们确实不能坐吃山空,也不能东逃西窜,更不能遣散门外这些好不容易笼络来的人,一旦有追兵或土匪来袭,他们就有了用武之地。”我边说边抽出一个卷轴,放于书案上推开,地形图缓缓显露眼底,我的视线落在地图上,话却没有停,继续道,“世事难料,我父兄和夫君他们起义一事,成败尚未可知,牵挂我们只会令他们分身乏术,何况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们不能盼着他们来救,我们得自救。”
“如何自救?”小姑和马三保异口同声,神情好奇又期待。
“我们得有兵、有将、有墙,还有粮。”我食指朝地图上的“鄠县”二字轻点两下,开始解释,“我们现在有兵有将,但没有防御的墙,也缺养兵的粮。离我们最近的鄠县有墙有粮,拿下鄠县,我们的防御堡垒便建起来了。现在硝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若我们将鄠县控制在我们手里,守护鄠县百姓免受战乱侵扰,便有了向鄠县百姓征税的理由,粮草供应就有了保障。《诸郡物产土俗记》上曾记有隋朝各郡大致的人口土地,以及风俗土产,只要有稳定的耕种环境,不出半年,鄠县的粮产足以保障我们的军需。一些百姓因战乱逃离导致土地荒废,我们还可将这部分荒地分给归顺的灾民耕种。鄠县城墙的防御工事也利于防守,是作为我们大本营的上佳之选。”
“拿下鄠县?这些事听起来怎么像造反啊?”小姑惊讶的话脱口而出。
造反怎么了?不造反我们活得了吗?这些话我未宣之于口,只是看向小姑淡淡笑道:“尽管代王杨侑还控制着大兴城,但是,大兴城外早已是造反者的天下。我父亲要造反,我兄长要造反,我夫君也要造反,多我一个又何妨?”
小姑僵住不语,马三保未战先怯的心思写在脸上,不自信道:“我们手下的人守护司竹园尚可,若领着他们去攻打鄠县,怕是以卵击石。”
“鄠县必须拿下!”我一字一顿,语气不容置疑。
小姑和马三保神色凝重,不敢出声。我了解他们的担忧,换上缓和的语气向他们言明:“司竹园周围地势不利于防守,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手里主要是灾民组成的新兵,应付土匪和义军袭扰尚可,万一我们行踪暴露,大兴宫里的人派兵来围剿,官兵不同于义军和土匪,让这些民兵正面迎击皇城里的精兵,顷刻便会全军覆没。我们势单力孤,孤掌难鸣,靠我们自己拿下鄠县自然行不通。现在义军遍地,但是群龙无首,形如一盘散沙,我们若是能把他们笼络起来,势力将会大增。”我边说边卷起地图,将其绑好,扬眉丢入画筒中。
7
商道多凶险,常有匪盗对货物虎视眈眈,为保护人、财、货,多数胡商都有武装,粟特商人何潘仁也不例外。大兴城周围,有多支民变在活动,众多武装力量中,属何潘仁势力最强,手下聚集了近三万人。
何潘仁兵强马壮,眼下天下大乱,生意难做,他改行干起了盗贼土匪的勾当。他不想当和朝廷对抗的义军,也不想成为百姓厌恶的土匪,所以他个人一直以“总管”自称,以此表明他不是义军,也不是土匪。
眼前是何潘仁在大兴城外的宅院,三级入户台阶两旁,有两尊比人高的貔貅石像坐守,房檐雕梁画栋,门楣精雕细刻,刷透乌漆的两扇大门上嵌着一对金色的虎头辅首。马三保拿起悬挂于虎嘴的铜环轻敲门面,等待门倌应门。
嘎吱,门开了,探出一个脑袋,他先上下扫视我们,再迈出门槛,探出身子查看左右,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看到马三保垂手站在我身后,门倌便向我行礼道:“不知小娘子因何事敲门?”
“我有一桩生意,想同何郎君相谈。”
“家主不在府上,小娘子改日再来吧。”门倌说完随即转身入门。
门倌虽不是官身,总归是我们有求于人,在大门关上前,马三保及时献上一些门敬,请他告知何潘仁行踪,顺便为我们引路。
8
朝廷严守古制,为区分尊卑贵贱,对朝中官员和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皆有严格划分,如普通百姓禁止穿黄袍紫衣,碗筷不能用金器银器等。何潘仁的住处,外壳是普通商户住宅,里面却是别有洞天的“小皇宫”,府上装饰和各种吃穿用度,可用“处处僭越”来形容。
马三保站在我身旁咬着牙小声嘀咕:“公子,周围义军队伍有向善志、丘师利、史万宝等,公子的远亲李仲文也有一支队伍,公子要笼络义军,为何不去找他们,而先来找这个叫何潘仁的胡商?”
我没有回答,端立着,面带微笑,目光迎上前方那个高鼻深目,头戴尖帽,正快步朝我们走来的粟特商人。
见到我,何潘仁露出夸张的表情,语气略显轻佻:“欧迈嘎,李公子竟是位小娘子。”他的语调掺杂着浓浓的西域口音。
我微微鞠躬点头:“见过何郎君。”
屋中坐具不是汉人常用的长榻配矮几,而是方桌和胡凳。何潘仁请我入座,微笑的神情中隐隐透着轻蔑。他微抬嘴角说:“听说小娘子要找我谈生意,不知小娘子要谈的是什么生意?”
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暴君当政,民不聊生,若天下易姓,朝堂易主,请何郎君下注,何郎君以为,谁当为这天下之主?”
或许是没想到我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何潘仁脸色瞬间垮下来,略微思索后,随即微笑道:“我只是个商人,所做的一切只为聚财,不参与中原这片土地的政治纷争,不在乎谁当家作主。”
我内心嗤笑,言语却平静如常:“你手底下聚集近三万人马,烧杀抢掠,趁乱敛财。你以「总管」自居,以为这样就可以不沾民,不沾官,不沾匪了吗?”
何潘仁耸肩摊手,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嘴里蹦出一句“搜瓦特”。
我听不懂胡人的胡语,只能通过他的动作和神情猜测:他根本不在乎我说的话。
“自古以来,由乱世滋生的势力,最终的下场无外乎两种,不是生便是死。能活到最后的势力,要么强大到足以推翻整个王朝,最后荣登大宝,改朝换代;要么是下注时押对宝了,跟着最强的那股势力并肩作战,活到最后,成为开国功臣或封疆大吏!”何潘仁看着我抿嘴摇头,没有言语,我加重语气道,“作为西域胡商,你深知自己不可能成为中原最强的政治势力,所以不争权,一心一意逐利,你以为自己不下注,便可不参与纷争而独善其身吗?”
“斯堕浦!”何潘仁厉声说话,两只手比画出一个大大的叉,脸上浮起怒容,“你们中原人,为什么喜欢逼着别人做选择?尊重!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尊重?”他用力强调“尊重”两个字。
肢体语言真乃世界通用语言,我听不懂他的“斯堕浦”是什么意思,但能看懂他的手势,那是拒绝的意思。耳朵敏锐捕捉到他话语中的“你们”二字,想来,在我之前,已经有人来找过他了。
“不可为我所用者,亦不可为他人所用;不能效忠于我之人,亦不能效忠于他人。”我冲何潘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何郎君手握三万人马,却想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即便你表明立场,称自己坚决持中而立,不参与斗争,那又怎样?会有人信吗?你没有置身事外这个选项,不是盟友便是敌人!那些来笼络你的人,如果不能说服你加入他们的阵营,为防止你和别人联合,或因觊觎你手中的人马,也会想方设法将你除掉。”
何潘仁神情有些变化,我看出来他动摇了,乘胜追击道:“是生是死,就看何郎君如何选择了。若何郎君选择的盟友结局是兵败身亡,何郎君怕也难以偷生;若选中的盟友最终能平息乱世,还天下太平,何郎君不仅能活下去,还会成为有功之臣。”
何潘仁变得警惕起来,小心试探:“那……依小娘子所言,我当朝哪边下注?”
“李氏当为天子!”
何潘仁瞳孔一震,他的表情告诉我,他肯定听过“李氏当为天子”的传言。现在,我不希望这是传言,我愿传言早日成真,也必尽我所能,让传言成为现实。
何潘仁捋着光秃秃的下巴,起身来回踱步,突然定住,带着疑惑的神情缓缓问:“小娘子说的李氏,是哪个李氏?”
我微微欠身,正色道:“唐国公李渊,正是家父。”
何潘仁听后眼睛一亮,一脸坏笑提醒:“原来是唐国公要起兵,小娘子如此坦诚,就不怕我将此事抖落出去?”
我噗嗤掩嘴一笑:“要造反的灾民百姓比比皆是,你抖落出来又怎样?你总不能向朝廷告发我们吧?我们倒不是害怕,奴家只是不解,何郎君你自己借乱养势,在乱世发财,明明走的是匪道,何时改走官道了?”
“哈哈哈……”何潘仁发出爽朗的笑声,屋里严肃紧张的气氛瞬间变轻松。
何潘仁重新坐下,收起笑容,理正衣冠,摆出生意人讨价还价的姿态:“小娘子,何某说过,我是个生意人,小娘子要我拿身家性命当赌本下注押李氏,输了可是血本无归,赢了能得到什么?”
“在李氏这一阵营下注的人,我父兄赢,他们便赢;我父兄输,他们便输。”我没有停顿,话锋急转,“但是,我父兄不会输!”
何郎君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笑问:“你怎么确定你的父兄不会输?”
“乱世之中,风起云涌,遍地豺狼虎豹,最终是得民心者得天下。杨家早已失势,不得民心,何郎君做生意走南闯北,不妨多听听老百姓的声音。我父兄立起反隋大旗,此举是顺民心、承民意、为民生!”我的视线聚焦在何潘仁脸上,换上温和的语气提醒,“何郎君是要与民共舞?还是与民为敌?请何郎君仔细斟酌!”
何潘仁抿嘴点头表示认同,接着开口追问:“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如果我选择你们,赢了,我能得到什么?”
“何郎君还不明白吗?何郎君现在面临的抉择不是得与失,而是生或死。”我起身环视,示意何潘仁看他这个金碧辉煌的屋子,郑重点明:“何郎君选择李氏便是选了一条生路,也是唯一能保住身家性命的选择。何郎君把命留着,才能继续享受这里的荣华富贵,继续这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是吗?”
何潘仁起身,向我行了一个标准的叉手礼,恭敬道:“多谢小娘子提醒,何潘仁愿听小娘子差遣。”
9
练兵的教场里,现场士兵人头攒动,争先恐后挤着脑袋看热闹。
前方百米开外的箭靶下死气沉沉,十几个士兵整整齐齐跪成一排,他们双手被麻绳缚在身后,背上背负的“亡命牌”高高竖起,形如他们的墓碑,牌上血淋淋的罪行是他们的碑名。
咻!一箭穿喉!
箭靶下,一个士兵应声倒地,他的亡命牌异常刺眼,上面写着醒目的朱红色大字:劫掠百姓!
利箭仿佛也射入围观士兵的喉咙,人声鼎沸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他们不约而同禁声,脸上神情复杂,有恐惧、有敬佩、有冷漠也有幸灾乐祸……
跪着的士兵开始哀哀求饶,求我饶他们一命。
我再次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拉满,箭头瞄准目标,怒吼:“烧杀抢掠者,杀!”
吼声断,箭离弦,又是一箭穿吼,又一名跪着的士兵倒下。
收编来的人马中,有灾民,有兵痞流氓,有杀人越货的山匪,也有因犯事离乡的罪犯。人员混杂,出自不同的山头,谁也不服谁。我制定若干法令,规正士兵言行,严禁他们抢劫侵扰,要求他们对百姓秋毫无犯,把老百姓当成衣食父母来对待,保境安民。
有些人却恶习难改,屡屡犯禁。如果不能让这帮人改掉恶习,军队做不到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人再多也是一盘散沙。我非但不能带着他们守护一方安宁,弄不好还会引火烧身。
我面不改色,沉默不语,继续缓缓抽出羽箭。
奸淫妇女者,杀!
出卖同僚者,杀!
违抗军令者,杀!
……
一排尸体摆在眼前,围观的士兵中不知谁先喊了几声“杀得好”,应声的人越来越多,稀疏的喊杀声迅速蔓延成一片:“杀!杀!杀!”
一时间,杀声震天!
马三保来报,说史万宝、向善志、丘师利等义军,他们各率数千人马来归。
我会心一笑,这些事在我意料之中。想收编义军,只要收了势力最大的何潘仁,周围那些零散势力,何愁他们不改旗易帜来归呢?
尸体怒目圆睁,脖子后穿出红箭头。看着尸体被一一抬走,马三保一脸苦相:“公子,这些人……”
我冷冷道:“若杀一人,可以震慑千军,那就杀他!”话毕又补充道,“若赏一人,可以鼓励千军,便可赏他。”
马三保有些惊诧,略微低头躲避我的视线。我察觉到他的异样,意识到他在极力隐藏对我的恐惧,不只马三保,周围越来越多的人敬我、怕我。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怕我,可一个心软的人怎么管得住手底下这群男人?在男人堆里拼杀的女人,怎么可能和那个深宅大院里的主母一样呢?
杀人,残忍吗?残忍!人与人之间该互相残杀吗?不该!但是,等到天下太平那天我再忏悔吧,现在射出的每一箭,砍下的每一刀,杀过的每个人,我都不后悔!我面对的是野兽,必须舍弃妇人之仁。我杀一些人,是为守护更多的人。
我问马三保:“现在,我们手里有多少人马?”
马三保抬头答:“算上新来的义军,我们手里有五万人马,李仲文也已同我们取得联系,加上他手上的两万人马,目前可调动的人马共七万人。”
我转身将视线望向远处的靶心:“鄠县的事准备得如何?”
“鄠县的城防图已到手,城内守卫和人员分布情况已全部摸清。”
“是时候动手了。”
我抬头远望,瞭望塔上,牙旗迎风招展,旗上巨大的“李”字若隐若现。
10
只要能顺利进入城门,以鄠县城中的两万兵力,断不能抵抗我们的七万大军。若是军粮充足,我们可以领着七万大军慢慢和它耗,可惜我们粮草没有补充,也不能像某些“义军”一样,靠烧杀抢掠过日子。我们须拿下鄠县,耕种播种,依靠稳定的税收来保障军需。
鄠县城墙防守坚固,不能硬攻,只可智取。
我们安排一群士兵重抄旧业,扮作匪盗,截获所有进入鄠县的粮草军资,阻止带着货物的商旅进入鄠县,命他们改道别处。军资粮饷全被匪盗劫走,鄠县派出五百多名精兵出城剿匪。
前来剿匪的鄠县精兵无一漏网,全被我们捕获。我们挑五百多人换上鄠县精兵的服装,又选近五百名士兵充当被捕获的匪徒,在夜里,以剿匪回城的名义返回鄠县。
近三万士兵趁夜潜伏至鄠县城外三里处,李仲文早已领着五千士兵扮成灾民在城门外驻守待命。出城剿匪的精兵身上带有“合符”,我们的人利用合符成功骗取城门守卫的信任,让守卫打开城门。
近千名由我们士兵伪装而成的精兵和土匪,进城后趁其不备,杀害鄠县城门守卫,大开城门,李仲文率领部众涌入城门接应,潜伏城外的三万士兵收到信号也迅速赶至城门,一举攻进鄠县。
天蒙蒙亮,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没散,城门下的血迹未干,城墙角下摆满尸体,鄠县旌旗台上已飘着写有“李”字的牙旗。
“进城后,不准欺凌百姓,城中货物,不准抢夺,听命者赏,违令者杀!”
先进城的士兵继续追缴城中残余势力,扛起“李”字的大旗,我领着身后其余大军,浩浩荡荡进入鄠县。
进入鄠县的路是一条“血路”,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踩着血。
11
我进驻鄠县的消息很快传至大兴城,大兴城屡次派人来讨伐,却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至此,我也不再战战兢兢隐姓埋名,“李公子”又变回了“李三娘”,但是,大家还是习惯叫我李公子。
越来越多的民变军投入我的麾下,光靠鄠县一个地方的税收提供军粮远远不够,七万大军死守一个小县城也属大材小用,因此,周至、武功、始平等和鄠县相邻的几个县,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已全部都姓李。
鄠县县衙成为我处理公务的地方,我头埋进堆积如山的户籍簿和土地账册,思考着如何“化军为民”,让士兵和土地挂钩,给士兵分土地,不打仗的时候就让他们种地,兵农结合,耕战一体。兼顾兵农两种身份的士兵免去“租庸调”,他们耕种产出的粮食不用纳税。
“报!”大嗓门的通传高高举着信封,急急从外面跑进来。
是父亲来信,拿下鄠县后,我就通过何潘仁商道往来人脉,联系上了晋阳的父亲。
我迫不及待拆开信,看完信猛然起身,抓着信拔腿就跑,奔去找小姑和君姑,见到她们都来不及喘气,扶着门边喘边断断续续道:“我……我阿耶、夫君还有阿兄他们,已……已经带着大军渡过黄河,很……很快直奔大兴。”
小姑和君姑看见我的模样俱是一愣,忙迎出来将我扶进门。
知道夫君要回来的消息,小姑和君姑很开心,但是她们没有开心得手舞足蹈,反而是我,因为太过高兴,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
小姑和君姑直勾勾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很温柔、很慈祥。
我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感到有些尴尬。逃出大兴城后,从招兵买马到现在统领七万人的军队,为了树立威信,平日里严肃惯了,整天装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方才高兴昏了头,竟将平时极其注意伪装的形象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小姑和君姑没有戳穿我,我知道她们理解我。
看着桌子上那封薄薄的信,我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很多。
12
我拿起毛笔,在地图上将大兴城圈出来。
“攻打大兴?”李仲文疑惑道。
我说:“不!是攻下大兴城周围所有的县。”
在场的部将听到这个的决定,纷纷惊掉下巴。
李仲文劝道:“公子,唐国公的大军很快就到,公子为何不等国公的大军到了再一起动手,何必急于这一时呢?虽然以我们现在的兵力,攻下大兴城周围几个县不在话下,但也不可轻敌冒进呀。”
其他部将也纷纷点头表示认同李仲文的话。
“我父兄他们的大军一到,别说大兴周围的县,就是攻下整个大兴城,那也是必胜的仗。”我莞尔一笑,意味深长道,“大兴城可是隋朝京都,攻下大兴城,京都易主,你们猜,接下来入住大兴宫的人是谁?”
我的问题无人作答,答案大家心知肚明。
沉默一会儿,我自信道:“大兴周围的县和整个大兴城迟早姓李,我父兄他们攻下来姓李,我和你们攻下来也是姓李,都姓李,有何区别?”
丘失利一脸迷茫道:“对啊,有何区别?”
我笑道:“从古至今,改朝换代,新君登基,先封功臣,若是你们攻下这些地方,功劳是谁的?如果是我父兄自己带人攻下这些地方,功劳又是谁的?”
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我又郑重其事补充道:“兵,不欲为将者,非好兵;将,不欲立功者,非良将!”
众部将抱拳齐声道:“公子深谋远虑,我们全听公子安排!”
他们的回答甚合我意,我指着地图上分析道:“一旦拿下大兴城周围所有的县,大兴城就成了一座孤城,可将大兴城里的守将屈突通困死在城内,拿下大兴也不在话下。”
部将频频点头,我从他们的反应里看到了他们对我的认可、敬佩,还有崇拜。
13
我们势如破竹,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下大兴城周围所有县城,但是屈突通并没有待在大兴城内坐以待毙,而是带着人杀出大兴城,且战斗力非比寻常。
屈突通带人突破我们的包围圈,集中力量攻打我率领的军队,我们没有硬拼,且战且退,屈突通死死咬住我们的队伍,紧追不放,将我们逼入离大兴城最近的县城内。
城下士兵横成排,竖成列,站成密密麻麻的黑色方块,屈突通准备攻城,投石器和攻城云梯已推至阵前。
“放箭!”
我话音刚落,漫天流箭如蝗虫过境,射向城下士兵。
屈突通的士兵慌而不乱,根据军旗信号的指挥,手持盾牌的士兵迅速集合,零散的小盾牌瞬间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列队聚合,形成一块超大的“铁墙”,没有盾牌的士兵迅速退入铁墙后。
叮叮叮,叮叮叮……密密匝匝的箭雨射在铁墙上。
城墙上,我的羽箭即将耗尽,城墙下,屈突通的大军,几乎毫发无伤。
雨箭停止,铁墙散开,士兵从中间让出一条道,屈突通骑着高头大马走到阵前,冲城墙上的我喊话:“李三娘,你想把我困死在大兴城内,你还嫩了点。”
我也冲他喊道:“屈突通,投降吧,你没有退路了!”
哈哈哈……
听见我叫屈突通投降,城下嘲笑的声音响成一片。
屈突通高举右手,士兵们的笑声即刻收住。
“屈突通,投降吧,你没有退路了!”声如洪钟。
这个声音好熟悉,我踮起脚尖,极目远眺。
屈突通闻声调转马头,发现身后除了自己的军队,远处还有另外一支军队,且弓箭手已列阵待命。
“来者何人?”屈突通大喊。
“李!世!民!”依然声如洪钟!
李氏阵营的士兵让开一条道,我二哥李世民身披银色铠甲,骑着骏马走上阵前。
我二哥身边还有一个人与他并肩而立,那个人冲我挥手喊道:“夫人,我来接你回家!”
日思夜想,苦苦守候,我总算盼来了苦等的人,眼泪刷的夺眶而出,用力挥手回应。
现在,攻守异形,屈突通被前后夹击,腹背受敌,已成困兽之斗。
屈突通回头看城墙上的我,城墙上弓箭手已待命,又看向我二哥所在的方向,二哥阵前待命的弓箭手纹丝未动。屈突通放弃挣扎,扔掉兵器,翻身下马,走到我二哥阵前,摘下头盔,卸掉铠甲,下跪受降。
夫君骑着骏马直奔城下,我跑下城墙。疾驰的骏马闪到我面前,夫君伸手一揽,将我抱到他马上,跑出几步远便勒缰调转马头,骑马带着我回到二哥阵前。
“阿兄!”我对二哥喊道。
二哥兴奋回应:“三娘!”
“阿耶和大兄呢?”我冲二哥问。
二哥笑答:“阿耶和大兄已经率军进入大兴城。”
屈突通看着坐在马上的我,抱拳羞愧道:“小娘子合围大兴城,我原以为是要将我困在大兴城内,没想到,竟是为了引我出城。小娘子足智多谋,屈突通甘拜下风。”
柴嗣昌也附在我耳边,轻声道:“为夫也甘拜下风。”
鸣锣收兵,班师回城。
我和柴嗣昌共乘一匹马,一路边走边聊。
“屈突通乃是一员猛将,也是一块难咬的肉,所以杨广才会选他留守京都,没想到竟被夫人用计降伏了。”
“正因为屈突通是块难咬的肉,所以我才要在你们到达大兴之前攻打大兴。等我你们到达后再攻打,屈突通留在大兴城,他必定会死守不出。”
“屈突通死守又如何,他困于城中,终有弹尽粮绝的时候。等我们的大军一到,那就是一场必胜的仗,夫人又何必冒险多此一举?”
我突然严肃道:“是必胜的仗,就争取损失最少的将。以屈突通的本事,如果他死守大兴城,我们断不会那么容易攻下大兴城。再者,困死屈突通,大兴城里的百姓怎么办?”
“所以你就攻下大兴周围的县,让大兴城成为一座孤城,给屈突通制造他即将被困死在城内的假象,目的是引屈突通出城,如此,城中守卫空虚,我们的人便可趁虚而入。屈突通一旦领兵出城,大兴城一被我们的人占领,他就没了退路。”
我骄傲道:“没错!”
“万一屈突通没有出来呢?”柴嗣昌问。
我耸肩撇撇嘴道:“如果他实在不肯出城,我只能提前耗他,困住他等你们来啦。”
柴嗣昌用略带谴责的语气道:“那夫人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我们的人没有及时赶到,你该怎么办?”
我得意道:“我算过,你们的大军刚好今天到大兴城。”
柴嗣昌又问:“夫人神机妙算,就没有算错的时候?”
听到这话我顿时来气,愤愤道:“有啊,那个屈突通,千算万算我都没算到,他被包围后杀出重围,突围了竟然没有逃跑,反而追着我打,而且,还只打我。”
……
14
父亲率军进入大兴城后,拥立大兴宫里的杨侑为帝,尊远在江都的杨广为太上皇。义宁二年,杨侑禅位于父亲,父亲登基称帝,国号唐,年号武德,将大兴改名为长安。父亲肯定我在“平杨”战争中立下的功勋,故封我为“平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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