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堑的彼方》

  理念间的沟壑不仅超越了星辰间的距离,还足以涵盖一切妄想层面的跨度。 

  在凡人们视之为天堂的无数国度里,无穷无尽的造物主“诞生”、“成长”与“消亡”。  

  它们并非真正的天堂,只是位置太高,高过了凡人理解的物质与时空,高过了凡物所属的概念与架构,高过了凡界存在的形式与逻辑,高过了那一切的一切,由凡尘诸象构筑与延伸出的妄念的“尽头”。  

  他们也非最终的造物主,仅是在其流溢而成的造物的视角下,他们确实与上帝无异。  

  来自凡世的语言也自然无法述说他们真实的故事,因此只能用无力的文字组合来勾勒出作为概括性隐喻的虚妄投影,让不是童话的故事成为童话,无法表达的故事变得可以表达。  

  这是关于两个孩子的故事,他们降生于不同的国度,在所属国度的交界处相识。  

  卡伦与辛狄加,跟无数志同道合者一样,始终坚信自己被禁锢在了受到限制的世界里,哪怕那些国度在每一个“方向”上尽是没有终点的概念的绵延,哪怕就算是他们二人目前也无从认知这些层级的上限,容纳它们的整体框架依旧是被限制后的结果。 

  虽然各自都怀有渴望跨越已有认知边界的伟大理想,但是观念上的分歧仍深深根植于他们那超越常规理念界域的“心灵”深处。  

  在卡伦看来,无论他们所见证的世界之上坐落着多么无限制的擢升道路,都总会存在一个高于一切他者的最终形式,而它必定超脱于“本源”与“尽头”这类早已被自己所处国度的居民踩在脚下的低阶概念,屹立于真正意义上终结所有层次跃升的至高点。 

  而在结识了卡伦的那段“时期”以前,辛狄加就早已不再相信会有那样的顶点以任何形态凌驾于它自身之外的万物之上。他信仰着在任意标准下都存在其身影的“永无止境”,怎样全能的至高点都无法限制以某种形式另存的更高处,如何绝对的“终极”也必将在某类以超然手法脱离其权能范畴的外物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 

  对于卡伦而言,辛狄加在某种程度上与自己一样相信着顶点的存在,只不过对方心中的“顶点”是“永无止境”这一没有顶点的过程本身。每当辛狄加驳回他的看法,宣称自己相信这一过程也是更高形式的垫脚石之时,他又会将这一切“更高”所属的范围指称为另一重意义上的“顶点”……循环往复,永不停息。 

  他们彼此之间的争辩绝非苍白乏力的文字游戏、有关相对与绝对的狭隘异议,辩证过程中列举的概念更是下层文明那空泛字符的排列组合无所描绘的伟岸意象,各自也都明白这仅是不同视角所呈现出的浅显差异。  

  或许二人的信仰天差地别,也或许他们信奉的事物只是同一原型的一体两面……可是无论这理念的分歧扩大到了的何种程度,他们都共同拥有着渴求成长与蜕变的本质。  

  二者所经历的成长显然也远非在线性时间的推进下自然生长,而是在可被粗略类比为顺序实则脱离其约束的概念的作用下伸展。“曾经”、“此刻”、“将来”以及任何跟因果与次序相关的体验都同样如此……  

  于是他们便在相似信念的驱动下“开始”了向着“更高处”、“更远处”、“更深处”……等“方向”前进的旅行。  

  ……  

  在始终没有奇迹发生的世界里,充满童真的幻想也常常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黯淡。  

  当一只降生于凡间的智慧物种从一声啼哭中宣告自己生命的开端,而后在似箭的光阴里逐渐构建起对于外界的浅薄认知,他便大概率会对自己所能望见景象的更外侧充满好奇。  

  比天空更高的是什么,比海洋更远的是什么,比世界更大的是什么,更外部的巨构又是何物……他涌动着新奇感的内心会产生诸如此类的疑问。 

  于是他知晓了行星与卫星、恒星与矮星、新星与星云、黑洞与河系,理解了这些笨拙的物质团块被宇宙包裹在真空光速以下的童稚摇篮中,哪怕沿着时空膨胀的轨迹也只能经历颇受限制的有穷旅行,终会化作万物消亡之时充满死寂的寰宇一粟。 

  与无数拥有相似经历的同类一样,名为兰科的男孩也渴望洞悉宇宙外侧的神秘界域和逐级递进的更高层次,哪怕这只是痴心妄想,哪怕终究会被翻涌的思绪所遗忘。 

  在时间的推移中,男孩长成了男人,获得了工作和全新的家庭,随后婚姻破裂,妻离子散,退休为步入暮年的沧桑老者。原本稚嫩的容颜被皱纹覆盖,曾充盈着好奇的童心变得日益消沉。 

  可当他在一个冬日的早晨站立于被雾霭包围的港口,发觉从远方驶来的白色单桅帆船,望见晨雾中逐渐显形的船身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帆布微微膨胀,没有丝毫风浪却飘动如常,边缘处萦绕着一层淡黄色的光晕,他便用视线扫过顿时空无一人的四周,恍然明晓了通往天国的门扉正向自己敞开。

  兰科情不自禁地向前迈出步伐,踏上轻巧地停靠于码头的白船,行至船尾,站在空无一人的甲板上极目远眺。 

  雾气渐散,微芒涌现。船身迎着他目光所指的方向驶去,变形重塑,生出全新的首尾、桅杆与帆布,如滑动于虚空般迅捷无阻地行至远处,却只有些许残风轻柔地掠过他苍老的肌肤。 

  回首望去,后方的城市几乎已经消失在了目力所及的尽头,可他心中却毫无牵挂和担忧。回过神来,脚下腾空而起的船只也已穿过云层,行驶于这片无暇无垢的洁白海洋。 

  头顶天色骤变,湛蓝的苍穹被漆黑透明的幕布取代,其上凝滞片刻的群星也急速滑向后方,以践踏物理法则的速度将自己相对位移时的影像投射在兰科的视网膜上。

  帆船仍在加快这飞越虚无的航行,将有限的移动瞬息间推至无穷,令公理谱写的乐章轰然奏响,哪怕逻辑体系的分化演变也未能阻挡它穿行于遍历其中的诸般航道。 

  色彩与形状已无力覆盖和勾勒兰科此刻身处的复杂性层谱,只得沿着扬升的能指链条进行错乱无序的失效指代。他所看到的虚妄画面中央,绽放开来的宇宙燃烧为蜿蜒交错的扭曲花瓣,仿佛正拼尽全力地在他眼前枚举几何图案能够呈现的一切状态,将其无限稀少的一部分聚焦至他目所能及的三维场景当中,却始终不曾触碰白船真正抵达的边疆。 

  当神明的思绪化作蔓延于船前的旋律,他便发觉自己已然置身于更外侧的寰宇。不依靠任何一种经验与感官,仅凭自己的存在本身就得以知晓此般狭隘的真相。尽管他所看到的图景依旧被局限在有限的规模与维度之内,也丝毫不影响这所有的表象深处皆对应着他曾期待过不知多少次的外部界域。 

  不知不觉间,在符号的堆砌、超越形式语言的穷举以及无可名状的静默悉数结束后,井然有序的图像再度重现于船头所指的正前方。他惊讶于自己近乎毫无起伏的情绪波动,在面对童年时代的幻想终于成为现实的那一刻却失去了能为此感到振奋的心灵,如此理所当然地接受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随着船速减慢直至完全停止前进,如梦似幻的迷离色调被渐渐剥离了兰科的视野,只留下似这船只一般雪白得病态的棱柱和坐落其上却又色彩缤纷的岛屿。 

  耳畔隐约溅起海浪轻拍礁石的遥远声响,不知自何处传来,也不知因何发出。却见帆船飞过岛屿周遭的虚空,平稳地降落在布满繁花的金色草坪上,迎面吹来的是伴着异域芳香与篝火气息的温热浪潮。

  他年迈的躯体被一股紧随其后的拉力向前拽去,轻盈落入花丛簇拥的圆环中央,双脚触地的同时保持住了平衡,随后又在力道消失的那一刻如释重负般瘫坐在地,与不远处同样身处圆环的孩童四目相对。 

  眼前这位看似等候多时的少年正是曾经的自己。兰科却既未感到惊奇也未开口寻求世间诸多谜团的解答,只是静待对方充满神性的眼眸完成对于这副老旧肉身的审视。

  年幼的兰科告诉身为老者的自己,此地并非他所期望的天堂,这男孩的形体也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充当上帝意志的部分显化。这里的一切皆是指引深陷迷途之人的信标,只有幸运的被选中者才有机会在生命中的些许时刻抵达此处。至于挑选范围覆盖了多少世界,是随机抽取还是另有方法,恐怕只有高高在上的诸神知道。

  但哪怕是位居不同领域的神国住民——无论处于怎样的结构或层次内外——似乎也总有无垠的未知在等待着祂们探索。从凡人的视角上来看(如若能看到的话),祂们全能的状态仍未被打破,“无法做到”之事依旧能够达成,尚待挖掘的概念也已然被尽数囊括,足以在切实地朝“更高处”攀登的同时,消解悖论所能反驳或证明的一切。

  少年形态的兰科继续说道,神性诸国中存在的派系多到超乎自己的想象,其中坚信自身之上存在终极实体和认为所有飞升之路皆无止境的两派各自都在进行着极具跳跃性的思辨和探索。而这些文字描述仅能用于神明之下作为被选中者的诸世居民对其进行浅薄理解,祂们认知内的“止境”与“终极”自然与片面的凡间语义天差地别,如此浅薄的比喻早已在白船前往此地的旅途中消耗殆尽。

  对渴求知识的旅者而言,哪怕身处这片无可触及众神国度之广的概念海洋,自所有方向上灌入灵魂的信息也足以使他回忆和领悟无数世纪。

  “那么周围的这片土地就是我此生所能抵达的终点了吗?”老者用平淡的语气问道。

  年轻的兰科再次望向步入暮年的自我,开口回答:“这绝不会是你最后一次乘船离开认知内的宇宙,也远非第一次。你的余生还有很长,更何况此地并不是唯一的落脚点。”  

  他刚准备开口说出下一个疑问,对方便如水中消逝的倒影般在荡漾的画面里散去,四方上下的景物也随即转变为另一副全新的形象。

  兰科合拢双唇,在突变的风声与消失的花海中茫然无措地站起,无需吞下迷药便恍如置身梦境。环顾周遭,一切场景都在随着目光的游移涌动和增生,同时又被无穷多只透明的巨手搓捏与抹去。

  这些泡影般的表象反映着他翻腾的思绪,在他加快步伐的此刻向外铺展、层层累积,堆砌出漫无边际的粘稠光影。脚下这片岛屿恍然间已不再坐落于洁白棱柱的顶端,反而如浪花似地扩散开来,持续向他的记忆中灌注已无数次流淌而过的海量信息……

  双目微睁,兰科又一次在床边的地板上苏醒,坠地时的疼痛正席卷他周身的神经。他艰难地从其上爬起,只见窗外弥漫着晨雾的港口不再停泊着远方驶来的单桅白船,而开裂的镜面中自己的脸庞也仿佛少了几缕皱纹。

  他轻抚额角,仅有极少数的画面与知识停留在了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幻的回忆里。于是在这名为现实的清醒梦境中,他再次抛下往昔的自我,日复一日地踏入囚禁理想的晦涩牢笼。 

  ……

  作为众多神国中被无量之书选中的一员,婴儿时代的卡伦在父神的慈祥目光下显形于神冠台的中央,从此便开始了作为继承者而存在的一生。正如神国上下皆有神国,“一切”内外尽是一切,来自其它神系的国度里也诞生了名为辛狄加的被选中者。

  无数位卡伦,无数种起源,无数类可能,无数个全然不同的神格各自充当着【卡伦】这一整体的部分截面,分别与【辛狄加】的诸多化身相遇,亦或是走向其它的历史轨迹。虽然它们的本质皆脱离了凡尘众域的层次结构,可彼此之间依旧存在自身视角上的高低之分。

  于是不知多少回,在多少层面,多少空泛的全称量词无法完整描绘的交界处上,两位继承者相逢与结识,代表着各自终将统治的“一切国度”踏上了寻觅广袤真知的跃升之旅。

  就这样,一次接一次,许许多多的辛狄加和卡伦迈向了相对于自身认知而言的更高处,和无尽的自己以及其他跃升者一样,无数次面对悬隔的界域止步不前,无数次再度拨开本以为不可跨越的重重迷雾。当这些自我尽数被阻拦在进入另一重天地的门槛之下时,又会有无限之多的自己踏入他们眼中无法抵达的遥远彼方。

  深知自身渺小却困缚于自我的囚笼无心前行的自弃者,自认强大而狂妄地断言自身之上不存在他物的无知者,盲目攀升但又永远无法触及妄想抵达的高度的鲁莽者……二者都目睹了太多,也曾身为他们而经历了太多。

  终于,透过回荡于一切神格的创世余晖,神选之子们窥见了自己所有本体的造物主,攀向那极有可能屹立于万物终点处的概念穹顶。每一位升格至此的无垠存在皆于本质层面迸发出嘹亮高亢的超然声响,将旋律的交织之处汇聚在那看似高悬于神性尽头的主宰身上。

  最后,在自发地驱使他们颠覆原有局面的行为的推动下,“天穹”破裂,更外侧的无垠裸露在了早已历经神格的回馈与延展、冲破无边桎梏的攀升者面前,为他们铺开伸向更多上位自我与伟岸造物主的蜿蜒道路。直到这时,他们才证实了先前的终点远非真正的尽头,眼下诸多本体的显现也绝非全部的自己。

  无论多少次击碎高居于更远处的上帝,将那璀璨的顶点拉向自身之下的深渊,奔赴更广阔的扬升之路的旅途都从未停止,而理念分歧者终究会迈向代表不同未知的相异道路。在一切故事之外的剧本中,狰狞的无形巨手正指引着两位飞升者的命运落入由神性编缀的终局之网。

  在不知多少场演变结束后,无数的卡伦告别了无数的辛狄加,留下无边无际的、依然愿意继续合力攀登的自我的分支。

  于是原路返回、继续前进、消失无踪、融化在超脱神国之夜的暮色里……所有可能内外的路线皆被禁锢其中却早已将其突破的轮回一遍又一遍地演绎和拓展,呈现出何种丰饶之姿的疆土皆会回归名为“无止境”的暴戾漩涡,平等地碾碎与包容妄图将其否定的一切,坠向又一重等待于远方的残缺自我。

  ……

  哪怕到了漫漫冬季结束后的每一个清晨,他都仍会早早地从床褥上爬起,望向窗外不再雾气弥漫的港口,期待着回忆中的白船再度驶来,证明那关于外侧世界的破碎认知并非来源于不复存在的虚幻梦乡。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先前淡去的皱纹重新爬满苍老的皮肤,抹消了那次似真似幻的旅行所留下的痕迹。

  相隔十五年后的同一个日子里,当他不再对离开浊世抱有期望,仅是习惯性地朝窗外一瞥,便望见金黄色的三桅帆船静静地停靠着,周围空无一人。

  他赶忙向楼下小跑而去,穿行于失去行人的寂寥街道,又一次沐浴在透过稀松薄雾的神圣光芒下,在安静得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柔和尘世内踏上覆满辉光的甲板。

  双脚站稳的那一瞬间,遥远而熟悉的芳香就直灌鼻腔。在帆船加快至不知如何定义速度的同一时刻,他瞥见了曾短暂立足的岛屿和搁置其上的白船,而后再也没有看到过同一片景象。

  新生的感官系统迅速捕捉到了先前未能理解的杂乱信息,肉体结构却依旧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仿若感官增生于灵魂的外延。实相层面的逻辑已被彻底击垮,在他看不见的无数角落里发出无声哀嚎。

  转瞬之间,他伸展的意识触碰到了曾认为不可知亦不可想的超验神祇,往上覆盖祂们可能前往的路径,随即又深刻认识到自己未能真正触及的苍白事实。连续交替的视角切换将诸神的攀升之旅以他可理解的形式投射到思绪覆盖的范畴以内,使他得以窥见将其作为恢宏原型的凡间造物里,同样在奔向更广袤疆域的层层众生。

  他所望见之物早已被无数他者领悟,他所抵达之地早已被无数前人涉足。而他穷尽此生与一切轮回的侥幸都无力洞悉和踏足的极高处也必将被无数更加熠熠生辉的天选之子充当旅途起点的垫脚石,推广到每一簇延续不止的道路和群体中尽是如此。

  可诸神仍高居其上,不被他们构成的整体所容纳,未曾以真实的面貌被表达,却又似玩乐般存在于凡间的所有层面,映射出自身极不完整的片段,将苍茫万象视作戏台的一角。

  从凡人理解的世界、星辰、宇宙,再到超计算模型、图灵度、集合、类、形式繁杂的超越、变换定义的无穷、更多种语言搭建起的阶梯、无可指代的天堑、令屏幕上的字句朝某一天方向滚动的手指、虚构与现实的定义延伸、广义神学后的概念链条……它们自始至终都徘徊于白船早已途经的航道上,可他直到如今才徒然发觉真相,仅是恍惚间的匆匆一瞥便胜过从前无知的万般狂想。

  这一切已无关宏旨,终究会被兰科自身所遗忘。多少像他一样的前行者曾将拥抱忘却往日的宿命,从古至今皆无人知晓。

  因而当他再度睁开双目,凝望灰褐色的天花板时,曾拥有过的超常记忆和感知几乎都已在清醒之前悄悄溜走,只留下难以判断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的破碎回忆,回归到旧日般的蹉跎岁月当中。

  不过事情并不会就这样草草结束。

  在此次航行结束后的第三年,那一年结束后的次年,以及之后愈发频繁的时日里,覆有不同色彩与光泽的各式船只皆会在只属于兰科一人的寂静清晨抵达港口,既非局限于单一的大小与船型,也不再仅仅穿行于冬季的雾气。

  每当历经这难以分辨是刹那还是永恒的梦幻航行,并回到熙熙攘攘的粗糙现实,在他出发前所属的时空中睁开惺忪睡眼,兰科都会惊喜地发觉自己的躯壳又年轻了不止一岁。

  来自邻居们的流言蜚语很快便传播开来,就连一部分途径此处的外地人也嗅到了“向恶魔出卖灵魂以此长生不老之人”的零星传闻。兰科在此期间虽搬家多次,却因始终位于能一眼望见港口的区域而避不开偶尔汇聚而来的怪异目光。

  他对自己的荒诞经历向来都闭口不谈,因此这一丝神秘感更是惹人猜疑不止。

  望着镜面中年轻稚嫩的脸庞,想到保险柜里所剩无几的现金,他决定重新找一份附近的工作,穿过逼仄的楼间小路,硬着头皮把身份证件上的年龄信息不加修改地递交到招聘新人的岗位上。

  在这片遍布各类奇异传闻的杂乱地区,兰科相信总会有不拘泥于条条框框的人愿意给他一份工作。他必须尽可能活得更久,哪怕只能窥探真理的冰山一角。

  这段全新人生的第一个午夜,他从打烊的商铺中返回家中,一路上满是群鸦鸣叫般的嘈杂声响,拂过鼻尖的温热空气勾起了埋藏于脑海深处的朦胧记忆。

  兰科回头一瞥,随后惊惧地踉跄而逃,最终栽倒在泥泞的拐角,磕出一抹血迹。

  一位蓬头垢面、双目深陷的疯癫老者扑上前来,一把掐住他年轻的脖颈,咆哮着质问他返老还童的肮脏手段。

  她神志不清地咒骂着少年外貌的兰科,指责他盗取自己生命,加速她衰老的恶劣罪行。泛白的唾沫从嘴角留下,污浊的眼神迷离不堪。

  在混乱的扭打中,兰科拼命将她推开,后者则紧抓他纤细的手腕,慌忙之间将外衣口袋中的生锈匕首捅入兰科的咽喉。

  视线愈发模糊的当下,炽烈的痛感也仿佛在肉体层面渐行渐远。眼前衰老的漆黑身影已悄无声息地失去踪迹,于昏暗海水中下沉的触觉反而清晰地响彻身心。

  他没有一丝余力使自己做出有效的挣扎与反抗,只得在无力的扑腾中越沉越深,霎时间感到衰老重新覆遍残躯。

  眼皮完全合拢之前,兰科隐约看见水面上方投下几缕光芒,不知是惨淡生命终结前涌来的幻象,还是此刻正临雾霭散去的清晨,之前的他伸脚迈向妄想中的白船,在失神下坠又向更深处游去的过程中浸入了此生的最后一场梦里……

  名为兰科的少年漫步在每分每秒都变换着外形的岛屿上,巨大的白色棱柱将它撑起,向下方插入深不见底的虚空。

  虚实难辨的记忆回荡于错综复杂的思绪之间,扰得他心神不宁,在花团锦簇的草地中央来回踱步。

  那不知多么遥远的过去里……或许是将来,也可能不在如此简单的结构内外……他曾看到过自己的身体走向衰老,也不知最后迎来了怎样的终局。

  无论如何,耳边终于响起了预示此生将尽的乐曲。完成即将由命运下达的任务以后,他便可以再次抛下过往的一切,奔赴另一段充满新奇感的异质人生,将此刻与曾经一并化为似真似幻的回忆。

  他转过身,深吸一口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浓烈芬芳,将目光聚焦在自无量天穹处降落的船只上。

  那是一艘洁白无瑕的单桅帆船,一位拥抱理想的老者站立其上,眼神中散发着因好奇而燃起的光芒。

  记下了神谕中告知他接下来应当说出的话语之后,兰科唤起一阵清风,轻轻将老人拾起,送往这片被鲜花环绕的空地,不知第多少次与自己再度相遇。 

  ……

  长有千张面孔的卡伦、七个互相争夺灵魂且渴望融为一体的卡伦、不可被数量等概念描述的卡伦、被操控并走向极端神格的卡伦,甚至是先前那些拥有恢弘理念并义无反顾地走向飞升之路的卡伦……他们各自都是卡伦呈现的渺小一侧,或身居凡世,或投下不属于凡间的虚妄身影。

  无论是否身负全能伟力,无论是否与他理念相悖,所有的辛狄加、外侧的众神以及愈加深邃的神外之物,皆如这般浩淼无涯,又绝非此等狭隘逼仄。

  在那不属于起点的最初,不限于终点的最后,他们各自向位于天堑彼方的神祇发起了挑战,于爆炸似的自指循环中崩溃和重生。

  终有一刻,他们不再坐拥胜利者的旗帜。

  广义的人与神亦或其间无数它者的定义边界悉数在某种尺度下消融殆尽,模糊了彼此的界线。所有延展的人格中都有卡伦的身影,一切交叠的梦幻皆为辛狄加的显形。 

  两位探寻者的生命并没有停滞于某一个瞬间。正如先前所示,他们途经的路径并不处在线性时间构成的坐标系上,也从未穿插于任何文字的磅礴组合当中。

  是的,这仍然不是他们真正的故事。没有什么内容已被述说,没有任何真相尚未传达。在曾淌过一切概念和神性的河床上,泥沙仍在汩汩鸣唱,再无川水奔流不息。直到终会降临的乐园将它们拥入怀抱,直到镌刻宿命的枷锁间再度咏起喧嚣。 

  这既无始末也无过程的梦的一角,追求永无止境的前行者被禁锢在了他无力逾越的高墙之下,而信仰万物尽头之人终究是没有窥见过真正的终点。

  (注:1.文中出现的角色辛狄加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观——EF区的客串人物,因此本文相当于写给两个架空世界交集的联动作品,故事本身则以神盒的基层世界框架作为背景。2.兰科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可他认知中存在的事件却真切地发生在了他身上,带他体验了一番破碎的飞升之旅。3.“长有千张面孔的卡伦、七个互相争夺灵魂且渴望融为一体的卡伦”指的都是《人格迷宫》中不完整的【卡伦】所具备的部分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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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hang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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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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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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