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村旧事
“丁叔,您看,这......”李巧将丁书全引入卢寒的房内,只见卢寒正端着一碗糖水吸溜吸溜地喝着。
丁书全揉了揉老眼,眯着眼又凑近看了看,抢过卢寒一只捧碗的手把起脉来,又推开卢寒的眼皮瞧了瞧。
卢寒身子依旧虚弱,看着这个平常严肃的老头现在如此失态,不由弱弱问道:“丁爷爷,您怎么了?”
丁书全没有回应,在狭窄的房间,捏着半白的胡须来回踱步。李巧摩挲着肚子站在一旁,看着老人家的样子,也是不知所措。黄越倒是没觉得什么,时不时讨好似的给卢寒碗里倒上红糖水。
“寒哥,这红糖水平常我是舍不得喝的,你可得记着兄弟的好。兄弟不好的地方,可得原谅则个。”黄越每倒一碗都得说一句这样的话。
卢寒开始还在想这小子以前背着自己干什么亏心事,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后踢一脚了事。若是大事的话,又会是什么呢?
黄越的话与丁书全的失态举动,两相对照,稍微细想,什么情况不言而喻,“完了,这一个个的反应都如此异常?莫不是自己没救了?我,我怎么就.....我还......”
黄越不由心里一凉。
“老夫能有什么。小寒呐,倒是你,现在感觉如何了?”来回走动的丁书全终于停下脚步,回应了卢寒方才的话。
卢寒咽下口中的糖水,感受着身体,好一会才说道:“胸口疼,脚疼,一直感觉又渴饿,硬食现在吃不动,大娘煮的红糖水倒是挺好的。”
“还有呢?”丁书全追问道。
“还有,还有,就是左脚大脚趾有点痒,可是我够不着......”端着碗卢寒话音越说越低,把头埋进碗里又喝了一大口红糖水。
一旁黄越的表情却是不自然起来,“那个我去再帮你熬点糖水哈!”于是捧着空了的陶罐飞快地跑出门去了。
“有啥不好意思的,大娘帮你挠挠。”李巧笑着把手伸进了被窝,随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接着掀开被子,便看到了卢寒大脚趾上的那枚圆环。
屋内三人都朝门外方向看了看,想到方才那个突然溜走的少年,眼下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已心知肚明了。
李巧尴尬地笑了笑,“我回头教训他,哈哈,回头教训!”说着便顺手去摘那枚圆环,却是怎么也摘不下。丁书全也是弄了半天没有成功。
卢寒咬牙忍着疼痛,任他们拨弄,倒是没有吱声。
“先这样吧!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就等这孩子伤势好了再去弄吧。好小子,真上天眷顾的好命呀!”丁书全感叹着,留下几袋药包,吩咐好服用方法后,便告辞了。
冬日里的晴天,若是无风,那也是暖和的。
黄越家位于安丰村村头,村头的路是通往山外的路,沿着路出山,一日的路程,便会路过一个叫回龙镇的镇子。镇子沿着河谷延伸拓展,此处河谷呈马蹄状,谷中河道在此向北弯曲后,朝东面流去。
此河名为若水,又被叫做回龙河。回龙河北岸水深且急,水上悬崖峭壁,独木难生。南岸倒是水浅而缓,露出一大片的沉积平地,回龙镇便是借着这片平地发展起来的。
自回龙镇走水路而下,再有半日便走出山口,来到三江汇聚地——莋秦县。这是此片山区最繁华之所了。
安丰村村尾的路往西,是通往后山的,后山过去有道瀑布,瀑布水流将黄岭(安丰村所在的山岭)与骨山分隔开来。骨山山高林密,人烟绝迹,却也是猎户收获最多的地方。
此刻就有一行七人的猎户小队扛着不少猎物正在渡河。其中四人正扛着一根吊着老虎的横木嘿哟嘿哟地挪动,老虎已然断气多时,其肋下的血洞在流水的冲击下,一片鲜红随即荡漾开来。
一人背着七八只山鸡,腰间缠了五六只野兔的汉子在前头探路,手中的木棍在水中探着,不时拐个方向。
“听说山外皮子涨价了!”一抗虎的黑脸汉子说。
“听说米价也涨了!”前头探路的汉子接道。
“天应,你说这畜生皮能卖多少?今年的天格外冷咧,那些山外的老爷们不得出高价将这皮子买回去!”黑脸汉子对着另一侧抗虎的黄天应问道。
“方头!卖再多钱,也是浅道拿大头。若非我浅道兄弟,咱这一趟怕是要折人手了。”黄天应说道。
“那是那是,嘿!浅道,大恩不言谢!我方头欠你一条命!”名为方头的黑脸汉子歪头对着身后断后的卢浅道说着感谢的话。
卢浅道个子在几人中个子最高,此刻身上也是背满了猎物。一向面容冷酷的他此刻也是露出笑意回道:“这一路都说了多少遍了?你没说烦,我都听烦了。诺,耳朵都起茧了,再说兄弟几个都是一起出来的邻里,可别再说什么见外的话了。”
“哈哈!是哩是哩!不说了不说了,哈哈哈!”方头哈哈大笑。
......
一行人又是走了半日,才终于到了村里。村里有把子力气的上前搭手帮忙,将七人身上的猎物都搬到了黄越家的院里。
大家都说笑着,夸赞此番的好成果。尤其是扛回一头老虎,那可是好些年都没有的事了。
卢寒躺在床上喝着难闻的中药,也听见外边的声响,知道是爹回来了。但是腿伤依旧没有好利索,不能出去了。
一旁的丁书全同样听到了院里的动静,但眼下依旧专心地给卢寒腿上施针。
这是丁书全此生见过最神奇的事情。一个已经无力回天的孩子,居然在短短三天,就恢复到能吃能喝的状态,看这情况,再有三天应就能下地了。
尤其是卢寒的这条右腿,现在露在被子外,布满淤青和数道伤口,但看起来还算正常。
可三天前的晚上,丁书全是确确实实敢断定,这条腿膝盖处的几块骨头,都是碎的,这条腿注定废了。自己当时隔着皮肉,勉强把几块碎骨尽量拼在了一起。没成想此刻再摸,那几块碎骨已经长在了一起。
若非上天显灵,还能作何解释?面对如此神迹,即便此刻外面再热闹,即便是皇帝亲临,老人都没有兴趣去看一眼。
银针已经施完,一旁还燃起了炭火,屋内还算暖和。突然,房门被猛的推开,火盆里的炭火晃了晃。冲进来的是一个神色慌张的汉子,正是卢浅道。
“爹!您回来啦!”卢寒笑道。
卢浅道皱了皱眉,看了看儿子那扎满银针的腿,又看了看丁书全老人,见老人也皱着眉看着自己。
“把门带上!”老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呃,诶,好嘞!那个,我,那个村里人跟我说寒儿他,他出事了。所以我就急了点,丁叔莫怪,莫怪!嘿,嘿嘿!”
方才还在院中从身上解下猎物的卢浅道,本想唤儿子回家拿套干衣物,给自己换上。却被一个村里爱说闲话的乡亲告知儿子被虎伤了。
被虎伤了可不会是小事,吓得卢浅道简单问过李巧后,便迅速跑进房间来,此刻下半身依旧是湿哒哒的。看到儿子状态似乎还正常,内心的紧张才慢慢放松下来。
“爹,脱了衣裳,快些上来!”卢寒笑着指了指父亲的裤子,又拍了拍身旁一侧的被子。
卢浅道看了一旁又皱起眉头的丁书全一眼,嘿嘿一笑。
老人板起脸,道:“这等冷天还下水,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老来卧床不起,便只能指望你这大命的儿子来照看你了。”
老人说完,便起身往屋外走去,他也知道这对父子此刻应有许多话要讲了。
父子之间哪有什么话讲,将这些天各自的情况说了一遍,便是长时间的沉默。沉默的时间一长,便是会响起鼾声。外出狩猎这些天,卢浅道的确是疲倦极了,倒的暖和的床上便不受控制的陷入沉睡。
院里院外都是热闹的,几只猎犬在雪地中欢快地奔跑,远处的山峦苍劲有力,如同沉睡的巨兽。
的院子里,壮硕的汉子们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早已换上了干爽的衣物,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他们的脸上略显疲惫,但更多的是成就感。他们手中的长矛和弓箭被妇人们收拾在一旁,反射着火光。
妇人们忙着剥皮和分切猎物,她们的手虽然冻得通红,但动作却敏捷熟练。几个孩子们兴奋地在院子里拿着几根野鸡毛互相追逐。
“越哥哥,你看,是不是我的羽毛最长?”
“越哥哥,我的才是最长的!”
“都长,都长......诶!这是开水,你们慢点呀!”
黄越除了要应付几个淘气鬼外,还忙着架锅烧水。铁锅下面的火苗在干柴的噼啪声中爆出,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越蹿越高,随着黑烟窜入那碧蓝如洗的天际。
冬日里闲逛的村民也是闻声而来,双手藏在袖中,倚靠在院栏上,看着院内忙活的妇人和闲谈的汉子。
“嘿!方脸,这次可收获不少?媳妇可有着落没得?”院外的一个瘦高个冲着院内烤火的方头打趣道。
“没得,没得!年后再说哩!”方头倒也不介意对方喊自己方脸,因为自己脸确实是方的,标准的国字脸。
“是哩,方头为了娶东湾岭的杨家的闺女,攒着钱哩!”一旁有人附和着接话。
“东湾岭的杨家?杨大锤?他家能有啥好闺女,方头啊!俺回龙镇有家开裁缝的亲戚,他家女儿才好哩!”
“嘿!吴瞎子,你那裁缝亲戚能瞧上咱山里的穷猎户?要俺说,咱山里人就找山里人,才安稳!”
“谁说会瞧不上,人家教书先生的女儿都能嫁到咱村来,裁缝铺的咋就不能?”
言及此,大家却没有再接话。教书先生的女儿,说的自然是卢寒的母亲苏萍萍,那是一个容貌与学问都是没得挑的女子。
苏萍萍是回龙镇人,之所以说算是,是因为苏萍萍一家是山外逃荒来到的回龙镇。苏萍萍的父亲名为苏钦,听说是个秀才,在回龙镇便开办了一家学堂,也算是书香门第了。
少女时的苏萍萍十分漂亮,这在镇上也是有盛名的。
在一次匪盗入侵镇子时,还在街上买东西的苏萍萍便被一个头目挟持住了。刚好来回龙镇易货的卢浅道便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场。
黄浅道因此受了不轻的伤,在苏萍萍家将养了三个月,两人因此生出来情愫。
苏钦虽对黄浅道的身世有看法,但数月来,一只担心先前的匪人惦记上自己的女儿。思虑之下,便应允了他们的婚事。
这个时代的文化人是很受人敬佩的,苏萍萍来到安丰村时,在附近几个寨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纷纷对卢浅道的好运气羡慕不已。
一时间,不少山里猎户都跑到回龙镇上去溜达,就指望能遇到美人被匪盗挟持,自己在上演同样英雄救美的戏码。
苏萍萍温和贤淑,平易近人的性子,很受村民喜欢。一些邻里有什么好东西常会送来,邻里的孩子同样喜欢来玩耍,喜欢听苏萍萍讲故事,听着故事的孩子们,常常还能吃到苏萍萍做的糕点。
但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却于四年前死于难产。人们没读过书,但都也知晓红颜薄命的意思了。
此刻院中虽不见卢浅道,但谈到苏萍萍时,人们只剩下感叹,这个话头已然没了谈下去的兴致了。
“那畜生抓住了?可是抓住那孽畜了?”
一道苍老的厉喝声传传入院中,院中闲坐着烤火的众人纷纷起身。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院子,来到黄天应面前,激动地说:“后生可畏啊!你们为村子除去了一大祸害呀!”
黄天应上前扶住了老人的手,道:“四伯,这可过赞了,大家伙只是为了多给家里赚点补贴罢了。”
四伯姓黄,此时却自顾自哀叹道:“想当年我那不足十岁的孩儿,竟至今日才得以瞑目。”
黄四伯儿子的事,在场不少人是知道的。
黄四伯中年育有一子,对其可谓疼爱有加。一年夏夜,老虎潜入村子,幼子睡眼惺忪来到院旁小便,不幸被老虎衔走。
在那夜黄四伯夫妇的哭喊声中,村民们随即组织了人手进山搜寻,半月过去,仍无所获,事情在村民这也就不了了之。
黄四伯却不死心,日日背负弓箭,手持柴刀入山寻子,即便不能救回其子,亦当为子收尸,更应为子报仇。
这一寻便寻了八年。其间猎杀了三头黑熊,亦遇过数次老虎。只是结果不尽人意,要么自身负伤捡回一命,要么使老虎逃脱。
自那时起,安丰村已有多年没有受到老虎的侵袭,似乎那些老虎都知道这片山域有个杀神在。
多年来,老人一只有个遗憾,便是没亲手杀了那老虎,来告慰自己死去的孩儿。如今听说村里狩猎队猎回一只老虎,老人又怎能错过。
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当年吃人的老虎怕早已死去,总归不可能是眼前这只。
但黄四伯并未就此纠结,枯黄的手紧紧抓着黄天应的手,激动问道:“那畜生在哪?”
黄天应连忙扶着黄四伯来到院子一侧,四周的村民也纷纷让开。
“啊~你这个畜生,啊~我的儿啊,你且看着……”黄四伯指着老虎说一句,又仰天说一句。说完,便举起拐杖,狠狠地往老虎身上打去。
人老了,力气不大,拐杖打在老虎身上纹丝不动。黄四伯恨意未消,又将拐杖插入老虎肋下的血洞,用力捅了几下。
直到气喘吁吁,发泄一番后,黄四伯才抽回拐杖,慢慢平复心情。
黄天应一众人并未阻止,大家理解老人的心情。
缓了好一会,黄四伯转过头来,略带尴尬地说:“让后辈见笑了。”
黄天应连忙安慰道:“不碍事,不碍事,有怨气就得撒出来,往后的日子可得活的舒心些!”
黄四伯面露哀伤,缓缓道:“自当年后,老朽的确一直活在悲痛之中。老伴也因丧子之痛而早早离世,还好有书全的照顾,让这残躯能残存至今。天应啊,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还请莫要推却啊!”
”四伯请讲!“黄天应道。
老人转头看了地上的老虎一眼,一字一句道:”老夫,要这畜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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