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的荒唐故事集| 最勇敢的少年

1.

每个班级都会有这样一个同学，他不爱说话，没有朋友，总是低头刷着题海，上课时眼睛瞪得像铜铃，笔记记得满满当当，但成绩总是不上不下，付出永远多于回报。

这样的同学注定是配角，是龙套，是班级的边缘人物，也是多年后遗忘的首要人选，就像是乘坐同一辆车的某位乘客，陪你走完一段路，然后记忆挥发，彻底遗忘。

吴朗就是这样的人。

在我现在的印象中，吴朗总是穿着一身校服，脚上一双灰色的运动鞋，皮肤黑褐色，眼睛小小的，头发短短的。

我与吴朗的联系不多，普通同学，住在相邻的宿舍，路上遇见偶尔点头微笑，仅此而已。

高三那年，临近期末的一次星期五，因明后两天放假，学校里的学生都已经走光了。

我因沉迷上网而错过了末班车，只能返回学校。

那时是傍晚，天蒙蒙灰，我提着暖水瓶去开水房打水，吴朗碰巧也在里面。

吴朗背着臃肿的书包，怀里抱着一摞书。

他看见我点头微笑。

我同样回应，内心却好奇他怎么没有回家，但并没有开口问。

我先接完水，在门外等着。

他出来看见我，表情有些惊讶。怀里的书太多，吴朗一颠一颠地，防止书本滑落。

我左手空空，伸出手示意接过他的暖水瓶。

别无他意，只是觉得同学一场，应该相互帮助，更何况只是举手之劳。

吴朗递过，腼腆地笑着，说了声谢谢。

我和他并肩走往宿舍，夜色朦胧，两人一路无声。

走过食堂，他突然停住脚步，我已走出几步远，回头看他，我说：“走啊。”

他站在原地，低着头，四周静谧无声，他突然问：“四苟，我们，算是朋友吗？”

我毫无防备，顿感莫名其妙，看着少年的身影在夜色中一动不动，愣了愣神，随后在黑暗中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在黑暗中笑了，我看见了他发白的牙齿，他说：“四苟，陪我走一走吧。”

我满脑子疑惑，我问：“去哪？”

他说：“就在校园里，我们看看校园。”

我有些不明所以，但我还是回了声：“好。”

我陪他走过校园的小道，路边是盛绿的香樟树，夏风吹过，哗啦啦作响。我陪他走过无声息的教学楼，安宁又肃静，像一座座连绵的山。我陪他走过学校的小湖，湖面漂浮着几片落叶，透过夜色，能看见远处荡起的几层涟漪。最后，我陪他走到操场，两人在草地上肆意地躺下，双手枕着脑袋，仰望着满天星空。

微凉的晚风吹过，轻柔地拂过草尖，传来一阵阵淡淡的青草味道，让人心神荡漾。

我听见身旁的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说：“四苟，你知道吗？”

我看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我问：“知道什么？”

他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羡慕你们。”

“我也想喝可乐，我也想穿一身漂亮的衣服，我也想理一个时尚的发型，我也想和你们一起打球，一起逛街，一起谈论游戏。”

少年顿了顿，声音淡下来，他说：“可我一样也做不到，我是一个孤独的人。”

我一直盯着那颗星星，它慢慢地变暗，最后消失，不见踪迹。

我回答道：“你当然可以，你是我们的同学，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都挺喜欢你的。”

少年轻轻地笑了一下，他的脑袋晃了晃，他说：“谢谢你。”

他说：“可是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有些惊疑，扭头看向他。

我看见少年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夜空，黑暗中的侧脸是那样的平静。

他说：“四苟，你知道吗？”

我说：“知道什么？”

他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说：“我真的，真的，真的好舍不得啊！”

2.

他说：“四苟，你知道吗？”

我说：“知道什么？”

他说。

“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只带了几件衣服，一套床单，十几个鸡蛋，还有两瓶罐头，这些都是我妈给我准备的。

我怀里还揣着5600块钱，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坐车的时候，我紧紧地捂着口袋，生怕掉了。那钱是我爸当天找我家邻居借的，我家邻居刚刚卖完谷子，钱都还没揣进兜里，就被我爸借走了。我爸说，等我家的谷子再晒两天，卖个高价，就把钱还给人家。

你知道5600块钱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爸得卖12000多斤稻谷，12000多斤啊，装起来得有60多袋子，从收成到卖掉，一袋接近两百斤的谷子我爸得不停地搬来搬去，来来回回几百趟。那么大的太阳，晒得人后背得脱一层皮，谷子的毛刺弄得人浑身发痒。我知道其中的艰辛，所以，我从来不敢乱花钱。

我到学校之后，交了2147块钱的学费，买了一些文具和生活用品，总共花了324块钱，饭卡里还充了1500块钱，那是我一个学期的饭钱，最后，还剩下1629块钱。每一笔钱我都用得很小心，每一笔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这钱来的真的很不容易。

你知道吗，那都不是我爸用汗水换来的，那是我爸用生命换来的。

可是啊，我爸的生命却值不上那几万块钱。

初三那年，我爸经常头晕，他说他没事，经常去村里的小诊所拿点消炎药吃，但那根本没用。后来，我硬拉着他去了城里的大医院。医生说我爸脑袋里长了一颗肿瘤，幸运的是只有黄豆那么大，可以通过微创手术切除，但几年之后，可能会长到核桃那么大，那就只能进行开颅手术了。医生说，最好尽快手术。我爸客客气气地笑着，他小声问，要多少钱。医生说，得好几万块钱。我看见我爸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的头也不知不觉低了下去。

我知道，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我也一下子傻在了那里，我们父子俩就那样一齐沉默着，沉默了好半天。

后来，我们走了。就那样，没有任何结果，我带着我爸走了。

当时我的心里很难过，我特别想按住我爸，告诉医生我们治，马上给我们安排手术。可是我没有，我不敢，因为那时的我身无分文。我是他的儿子，可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爸落寞的身影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无能为力。直到现在，我爸带着那个肿瘤每天在外干活，我不知道他头还晕不晕，我只知道他戴起了老花镜。我在网上了解过，那个肿瘤会造成患者视力下降，记忆力衰退等。所以，我用的每一分钱都是我爸用生命换来的，我对不起我爸。”

我无声地听着吴朗一字一句地说完。

我看见星光闪烁的夜空落进少年漆黑的眼睛里，使得少年的眼睛变得无比的明亮。

而我仿佛跌进了黑夜的陷阱里，一直失重，心脏像被人攥在手心里。

3.

夜风阵阵吹来，有些发凉，远处飘来一阵薄雾，侵入我的每一寸肌肤，使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知道吗？去年11月份，我妈来看过我一次。

我妈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她不识字，也从没走出过家乡的小镇。从我家到这里，得先走40分钟的土路到大马路上，然后坐3个小时的绿巴车到市里的汽车站。我妈到市里一下车就不知道方向了。她心疼钱，不愿意坐出租车，只能向陌生人问路，那个陌生人是个好心人，他告诉我妈，先坐12路车到市政府，然后再坐8路车，坐6站就到了。我妈不识字，她看见车上有个12，她就上去了，在最后面的位置坐下来。

我妈真是善良得有些傻，她看见车上坐满了人，有些人站着，她的行李大，占了地方，她不好意思，就背着行李站了起来。别人以为她要下车，就坐了她的位置。我妈就一直站着，过了好多站都没有到市政府，最后，车子停在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我妈鼓着勇气问司机，这才知道坐反了方向。我妈没有办法，只好重新坐回去，好不容易换到8路车，我妈掰着手指头数着坐过的站，生怕错过了。还好我妈还没数完就看见了学校的大门，我妈高兴坏了。

下了车，那时都已经到傍晚了。保安通知我，我跑出大门的时候，看见我妈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手里提着一油壶的鸭蛋，包裹很重，压得我妈都直不起腰来。包裹里是我妈新打的一床厚被子，天气变冷，我妈怕我冻着。我跑过去，焦急地问我妈，你啥时候来的。我妈说，才刚刚到。我又问，你吃饭了没有。我妈摆着一只手，说，不饿不饿。我把东西放在保安室，拉着我妈去饭馆吃饭，我妈不肯去，我知道她怕花钱，我没办法，只好拉她进了一家面馆，点了一碗面条。我怕我妈不吃，给自己也点了一碗。村里人来市里都是早上出发，因为早上的车多，所以我知道我妈肯定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我看着我妈一口一口地吃着面条，一边吃一边冲着我笑，让我也吃。我也吃了起来，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怕落下来，不敢嚼，是一口一口吞下去的。最后，我妈吃完了，连面汤都喝得一点不剩。我说，妈，我给你开个宾馆吧，在这儿附近过一夜。我妈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说，都这么晚了，已经没车了，你怎么回去。我妈不说话了，她一个农村妇女，她哪知道怎么办，只是坐在那儿傻傻地笑。我很了解我妈，我没有办法，只好带我妈去了网吧，开了通宵。我把我妈带到位置上，说，今天你就在这儿凑合一夜吧。我妈马上就招手让我走了，她说，这儿挺好，不冷不热的，椅子也舒服，你快回去吧，明天还得上课呢。

然后我就走了，我就那样走了。一出门我就忍不住了，眼泪像瀑布一样流了下来，流个不停。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往学校跑。第二天我照常去上课了，我不知道我妈是怎么回去的，她是否认得回去的路。

我真对不起我妈。”

4.

不知不觉我的眼里竟蕴满了泪水，天地朦胧，侧身看向少年，看见无边无际的夜空裹进少年眼角的一滴眼泪里，无声无息地，划入湿黏的泥土中。

“多好的妈妈啊，是吧。我为我有这样的妈妈而感到幸福。可是，这么好的妈妈却没有得到好报。

暑假的时候，我家在收稻子。我爸搬着稻子往拖拉机上堆，堆得太高，我妈只好站在上面接，我爸在下面递。可我妈一下没站稳，摔了下来，上面的一袋稻子也滚了下来，砸在了我妈身上，我妈一下子就不能动了。我爸赶紧送我妈去医院，医生说伤到了腰椎，可能会瘫痪。

那时我在外地的一家工厂做暑假工，我爸妈没有告诉我消息，等我回家的时候，我妈已经躺在床上了。

我妈一看见我就哭了起来，我也哭了。我趴在我妈的床边哭得伤心欲绝，我妈一边哭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哭了好半天，哭得两人都没有眼泪了。我妈却开始赶我走了，我妈拿着一张银行卡使劲地塞给我，她一边哭一边喊着，孩儿啊，你拿着吧，你拿着吧，你拿着以后你就走吧，你好好读书，考上好大学，好好工作，好好照顾自己，你再也不要回来了，你再也不要管我和你爸了，我和你爸对不起你，你自己要争气，以后就靠你自己了。我的孩儿啊，你命苦，摊上了我和你爸，没有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我和你爸对不起你。你争气，成绩好，给我和你爸脸上争光，可我和你爸拖累你啊。你拿着吧你拿着吧，你拿着以后你就快走吧。我可怜的孩子啊，你走了以后你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一边推着我妈的手一边哭着喊，妈，我不走。妈，我不走。妈，妈，妈……

后来，是我们村的村书记把我拉走的，他对我说，孩儿啊，你走吧，你要上学，不管怎样你都要上学，你爸妈我照顾着，你要听话，你要好好读书，你争取考上好大学，有出息了就回来，治好你爸，治好你妈，带着你爸妈过上好日子，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你不会忘了你爸你妈的，你走吧，你快走吧。

我走了，我又走了，我一次一次的就那样地走了。我真的对不起我爸，对不起我妈。”

少年的声音磕磕绊绊，眼泪被困在眼眶里进退两难。此时，一颗流星从天边飞过，转瞬即逝。

“现在，我决定回去了。小时候家里穷，我7岁才上一年级，现在我18岁了，我也应该是家里的一根顶梁柱了，我不能再哭哭啼啼的了，我不能再不管不顾地逃走了。没有我爸妈，我就没有家。我要回家去了。我没有好好读书，我对不起我爸妈，可我还是得回去，我不能没有我爸妈。”

少年仰头望着遥不可及的夜空，泪光闪闪，嘴角却弯起了点点的弧度，一脸的坚定与祥和。

5.

高三的寒假过后，吴朗再也没有来上学了。

好多年以后，我听说吴朗在老家的一个十字路口卖水果。我偷偷地去看过他一次，他壮实了很多，头发更短了，面对顾客总是憨憨地笑着。

他的手脚很麻利，为顾客挑选好的水果，装袋，称重，找钱。遇见小孩还会拿一两个小橘子送给他们。

他的车头挂着一个用塑料袋装着的饭盒，饭盒很干净。他的手边还放着一个玻璃水杯，杯子里装着满满的绿豆汤。

我想，他现在应该很幸福吧。

不对，他一定很幸福。

必须很幸福。

6.

人这一生很漫长，我们总会在路途中遇见各种人各种事，然后从中学到很多经验，很多教训，很多道理，最后，他们遮住伤口，转身离去，留下我们独自懊恼，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我们需要感谢他们。

谢谢你，吴朗。

你是一个勇敢的少年。

愿秋风来袭，带走你的每一丝哀伤，愿冬日挥洒，温暖你的每一寸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