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血至亲(2)【民间叙事】
我的中学时代,三年困难时期虽然已经过去,但国民经济的发展,总须要时间。
当时廉江中学有两间饭堂,一间专供老师就餐,每份菜是一角钱。而学生饭堂,负责为学生蒸饭,做菜,每份菜是三分钱。当时的生活水平,由此便可见一斑。
我三叔所在的西埇小学,离县城40余公里,离最近的和寮圩也有十几公里。深山远远,路途迢迢。没有乡村公路,唯有曲折坎坷的沿山小路。别说火车,汽车,那时候的三叔,连一部旧单车都没有。
最初那几年,我三叔每个月中旬的某个圩日,会将他那个行军壶灌满白开水,挂在肩上,垂到腰间,穿起他那套洗得洁净的旧军装,解放鞋。然后呢,他拿上一根用石竹削成的扁担,一个洗得白凈的面粉袋,一把长柄的黑色雨伞,便悠哉悠哉地出了门。
我三叔毕竟是当过几年兵的人,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长途短途都拉过练,爬山涉水,走曲折坎坷的羊肠小道,全不在话下。
他秉性善良,豪爽大方,舍得出力,人若有事,总会出手相帮。部队的多年教育,他不仅教学认真,严谨,更使他在老百姓中如魚得水,游刃有余,与一般的山区中人,相处甚为融洽。说起西埇小学的那个青年教师吴晋锦,横直数十里范围内的山村,无人不晓。一个安于山区教育事业的异地青年,谁不敬重几分?
那时候,他年轻,英姿焕发,精力过人,步履矫健,身手敏捷,走山路如履平地,十余公里的路程,原本不足一小时便可到和寮圩,然而他往往要两小时左右才能进入圩内,而且满壶的水自己没喝上一口,却一滴不剩。
何也?因为在那个年代,山区唯一的运载工具,就是鸡公车,即明朝科学家宋应星所著《天工开物》中说的那种南方独轮推车。只要装载了货物,推起来宛如小公鸡初学啼鸣似的,一路上难闻的响声不绝于耳,我们老百姓就谓之鸡公车。
这种车,可装载货物200斤左右,凭一个人的力量掌握推动,在小路上行进也方便,但一遇到崎岖不平的道路,就过不去,遇到陡坡,更是难上加难。
山区农活原本就多,哪有闲工夫多来一个人跟着帮推车的?当他们过不了路,上不了坎时,只好停车歇一歇,静候过往的行人助一臂之力,在千恩万谢声中再一路前行。
我三叔为人既豪爽,又热心,沿路只要他看见那推车人在路旁掀衣角搧凉,急得面红耳赤,大豆似的汗珠在额上腮下闪亮,顺着两颊滚动而下,一滴滴的落在地上,他就心软,就手痒,先将行军水壶递给人家,轻言细语,斯斯文文的道:兄弟你别急,先喝口水解解渴,等下我帮你推上去。
山民朴实,“兄弟”两字即可让他感到无限的亲切,明白人性善良温暖的含意。饥渴难耐之时,得人一口水喝,胜过甘泉美酒,自有无限的感激涌上心头。
那接过来的水,也只是轻呷一口,润润干燥如火的喉咙,端不敢造次多喝一口。有人肯出力相帮,已是感激不尽,哪有反占别人便宜之理?那个时代,山区乡村的人们,就是如此的纯洁,淳朴。
当那山民,将水壶递还之时,必定紧握一下我三叔那教书先生白嫩的手,以示谢意。都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那人总会顺口问一声:兄弟贵姓?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谙熟于心,足矣,其他的一切言语,反而变得多余。
我三叔帮这人将车推上去之后,在这人一声比一声高的感谢声中,再唤人家一声兄弟,招招手,便头也不回,继续疾步前行。
一路上不知帮几多个人推车上坎,让多少个人喝上了一口水。待他操着正步,轻捷地走进公社教办签领工资时,那熟悉他为人性格的,同在教育战线上的人,自然会热情地给他送上一杯白开水,顺手又帮他灌满一壶。一壶水,对于远行人来说,至为珍贵。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三叔,他那时候的月工资,究竟是多少元?但有一件事,我50余年来,从未曾忘记过。那就是我二哥在河唇中学读书期间,我叔公和三叔商量决定,毎人每月给我二哥2元钱的生活费,这个月叔公寄4元,下个月三叔寄4元,循环往复,直到我二哥中学毕业。
患难见真情。在那艰难的岁月,我叔公、三叔这样做,宛如我尧叔培养我大哥,扶养我妹妹,大哥为培养我而跑去海南林区工作一样,实际上就是念在骨血至亲的分上,尽着他们亲人的一分责任。这也是我们家族的一种优良传统,兄弟叔侄之间,不但和睦相处,谁家有困难,大家都会伸出援手,助其一臂之力。
这一传统,实际上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种优良传统,落在一个家族的具体体现。团结就是力量,始终是我们华夏儿女遵从的一种生活哲理,更是精神文明建设不可或缺的部分。
可以想象,当我的三叔,领了工资从教办出来时,必定先到邮政所,给他的侄儿,寄出生活费之后,才乐呵呵地,心安理得地到粮所去,买那27斤定量供应的大米,再买足两兄弟一个月用的油盐酱醋,火柴和煤油,又或需要用的文具,奖励优秀学生的铅笔,本子。
待一切事宜办理妥当之后,他才会像一个当地的山民一样,挑着东西,到某一棵榕树或黄榄树下,坐下来歇一会儿,再买一两角钱的簸箕炊,又或禾线籺,猪肠粉之类充饥。吃完后,扭开行军壶盖,喝一两口白开水,继而站起来,再买同样的一份食物,带回去给我晚叔。
50多年前,如果你也是两广交界之处,和寮那一带村庄的一个已有记忆力的人,在西埇至和寮那条乡土路上,有时候你必定有缘见到这样一个年轻的乡村教师,而后来又边教边学,通过高等师范学院函授教育,当上中学老师的,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教书人。
一根扁担两头尖,一头挑着一小袋米,一头悬着油盐酱醋和生活用品,文具之类,还垂挂着一把长柄黑布雨伞,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行走的那个人,就是我的三叔晋锦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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