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四部曲

悉达多在和船夫华苏德瓦的相处中，共有两次长时间的诉说。第一次，是他厌倦了腐烂的自己，挣脱富人的身份，重做一个沙门后，他向华苏德瓦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心路历程。第二次，是儿子离开他后，他倍感痛苦，他感觉自己始终没有追求到自己想要的境界，他向华苏德瓦敞开心扉，把内心隐藏着的所有的阴暗都讲述了出来，他渴求再次得到华苏德瓦的引领。

当他讲述着，慢慢地讲述着，而华苏德瓦带着平静的神情默默倾听着的时候，悉达多觉得华苏德瓦的倾听本领较之当年他所感到的更为强大了。他发现他向华苏德瓦灌输的种种痛苦、焦虑，还有他那些秘密的希望，全都被对方接纳了。向这位倾听者披露自己的伤口，完全如同在河水里沐浴，使自己浑身凉快，仿佛和河水融为一体了。（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到达最黑暗处，把自己认为最不堪的地方展露出来，晒在阳光下，说给他人听，这也是一种解脱吧？）

他讲述完毕之后，华苏德瓦便用他那亲切的、略略显得暗淡的目光望着他。华苏德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向他投射着爱和欢乐，理解和体谅。“你已听见河水的笑声”，他说，“但是你并没有听见一切声音。让我们一起倾听吧，你会听见更多声音的。”（华苏德瓦呈现出的爱和欢乐，理解和体谅，让我感觉到他就如眼前的这条河流，能接纳一切，包容万物，且永远那么欢乐。）

接下来，我把悉达多倾听河水的声音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他听出了被目标控制着的痛苦

悉达多听到河水温柔地奏出许多声部的合唱声。他望着河水，在流动的水流上映现出一系列的图像:他的父亲出现了，孤孤单单，因思念儿子而满脸悲伤；他自己出现了，孤孤单单，他也被思念远方儿子的感情锁链紧紧捆绑着；他儿子出现了，也是孤孤单单的，那孩子也为自己汹涌翻腾的青春欲望的炽热绳索所约束。

映现出的每个人都建树起自己的目标，每个人都被自己的目标所控制，每个人都痛苦万分。此时，他听到的河水吟唱着一种痛苦的声音，吟唱着一种渴念之情。这是一种悲伤的声音，河流怀着渴念之情朝自己的目标流逝而去。

（所谓的目标，其实就是我们的各种执念吧，一旦有了执念，就有了难以摆脱的痛苦。)

第二阶段:听出万事万物的循环往复

悉达多更加努力地用心倾听。他发现他父亲的形象、他自己的形象、儿子的形象，连卡玛拉的形象都出现了，但又都破碎消失了。接着是戈文达的形象，还有其他人的形象，通通交错在一起，又统统随着河水而流逝。大家都把河流看成自己的目标，渴望着，祈求着，苦恼着，而河水吟唱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渴望，充满了火焚似的痛苦，充满了无法满足的渴求。而悉达多眼前的河流不属于他或其他任何人，而是属于它自己。

而河流里所有的浪花和流水也都奔向自己的目标，流向无数的目标，流向瀑布，流向湖泊，流向急流，流向海洋。他们到达了所有的目标，随即又有新的目标接踵而来。于是，水蒸气上升到天空，变成雨水，又从天空倾泻而下，成为泉水，称为小溪，成为河流，又努力寻求新的目标，又急匆匆流向河流，向新的目标奔去。

（人和万事万物一样，就这样循环往复着。正如悉达多的父亲劝不住悉达多离开，悉达多又劝不住自己的儿子离开，将来，儿子也会劝不住孙子离开一样。一代又一代人都有着同样的痛苦，又都寻求着解脱。)

第三阶段:听出痛苦与欢乐的交织

（此时，悉达多隐隐约约感知到了万事万物都有自己发展的规律，并且它们都按照自己的规律循环往复着，所以，他没必要一直为任何一件事拧巴，放下即是解脱，只是谁又能完全放得下呢。因此，他听到的河水的声音已经改变。)

他继续探索着，充满痛苦地冥想着，但是已经有另一种声音掺入其中，那是既欢乐又痛苦，既美好又丑陋的声音，那声音既喜笑颜开又低沉悲哀，是上百种声音，上千种声音的混合。（逐渐接近于世界的真相，这个世界是喧闹的，充斥着欢乐、忧伤、悲愤、惊奇、厌倦、贪婪、欺诈……但是，存在即合理。）

第四阶段:开悟后光辉灿烂的笑容

悉达多继续倾听着，他已不能再区别这无数种声音，区别不出哭泣声与欢笑声。成人的声音与孩子的声音，他们全都紧密联结在一起。渴求者的责骂声，智慧者的嬉笑声，愤怒的尖叫，濒死者的悲叹，一切都浑然一体，一切都在互相交织，互相联系着，千百次的互相交错结合在一起。客观世界已把一切都统统集合在一起。一切声音，一切目标，一切欲望，一切苦恼，一切娱乐，一切善良和恶毒，通通集合在一起。河流上发生的事情集中了一切，这就是生活的音乐。

当悉达多全神贯注地谛听河水所唱出的千百种声部的歌曲时，当他既不带烦恼也不带欢笑的倾听时，当他的灵魂并不同任何一种声音相关联，却让他自我融入其中时，他所听见的是一切，是整体，是统一。因为这首有千万种声音组成的伟大歌曲，已凝聚成一个独一无二的字，它叫唵，它就是完美无缺。

此时，悉达多的脸上也展现出了光辉灿烂的笑容。他的伤口开出了花朵，他的痛苦放出了光芒，他的自我已经融入和谐统一之中。在这个时刻，悉达多停止了和命运搏斗，也停止了烦恼。他的脸上绽放出睿智的欢乐，他再也不同任何欲望作对，他已懂得了完美无缺。他赞同河流上发生的一切情况，他赞同那充满了哀伤和欢乐的生活的滚滚河水，他委身于水流，他属于和谐统一。

（此时的悉达多内心接纳了一切:痛苦与欢乐、失望与希望、得到与失去、美好与丑陋……也包容了一切:人们对幸福的追求、对金钱的欲望、对财富的积累、对爱人的喜欢、对敌人的憎恨……从此，他的生活将充满睿智，充满宁静，对待一切他都将波澜不惊。因此，他抛却了痛苦，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将绽放出灿烂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