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画妻
衡山的晨雾还未散尽,青石镇外的官道上已传来吱呀车辙声。赵颜将最后一箱书卷搬上牛车,粗麻衣袖被露水浸得发硬。这是他第三次落第归乡,车辕上"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题字被雨水冲刷得斑驳难辨。
"赵郎君,当真要回那山沟里?"车夫老张往嘴里塞着炊饼,"要我说长安城里当个书吏,也好过在衡山脚下种茶。"
赵颜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流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坠。那是母亲临终前塞进他手心的,说是赵家祖传的辟邪之物。青玉雕着古怪纹路,像某种蜷曲的藤蔓,又似道人画的符咒。
忽然牛车剧烈颠簸,赵颜险些撞到额头。掀开布帘望去,只见前方山路中央横着一棵断柏,枝干上竟嵌着半截青铜剑,剑穗在晨风中簌簌飘动。
"怪事,昨夜又没刮大风..."老张话音未落,赵颜已跳下车去。他伸手欲拔那青铜剑,指尖刚触到剑柄,忽听得林间传来沙沙异响。枯叶堆里腾起青烟,隐约现出个佝偻身影。
"后生仔,莫碰那镇山剑。"声音像是生锈的铜铃相撞。赵颜定睛细看,竟是个鹤发鸡皮的老画工,肩上搭着褪色的靛蓝包袱,手中竹杖挂着个拳头大的铜铃。
老画工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忽然盯着赵颜腰间的玉坠:"原来是故人之后。"他颤巍巍从包袱里抽出一卷软障,"这幅画,合该归你。"
泛黄的绢布在晨光中徐徐展开。赵颜呼吸一滞——云雾缭绕的南岳群峰间,有位素衣女子正在采撷星辉。她鬓角簪着朵半开的优昙花,指尖将触未触之处,几点流萤化作墨痕消散在留白处。
"这...这不是凡人能绘的笔法!"
"此女名唤真真。"老画工枯枝般的手指抚过画中女子衣袂,"需得每日卯时三刻对画唤名,百日不间断。待她应声时,用南岳赤霞土混着四季朝露酿的彩灰酒..."话未说完,林间骤起狂风,老画工连同断柏竟如烟尘般消散,只余那幅软障飘落在地。
赵颜将画卷带回老宅那日,檐角铜铃无风自鸣。他按老画工所言,在书房设了香案。每日天光未亮便起身,望着画中女子轻唤"真真"。起初月明星稀,后来秋雨敲窗,再后来落雪压折了庭前老梅枝,他的声音渐渐染上沙哑。
第九十九日黄昏,赵颜正对着烛火研读《南华经》,忽听得画轴轻响。回头望去,真真的广袖竟在绢帛上漾开涟漪,优昙花渗出淡淡金粉,顺着画中溪流蜿蜒而下。
次日清晨,赵颜捧着连夜酿制的彩灰酒,指尖发颤。酒盏中浮着细碎虹光,那是他踏遍七十二峰收集的晨露。"真真。"第一百声呼唤出口的刹那,画中突然涌出兰麝之气,真真葱白的手指竟穿透绢帛,接过了琉璃盏。
"妾身...谢过郎君。"真真吐息间带着山岚清气,发间优昙瞬间绽放。她足尖点地时,整座老宅的梁柱都发出清越鸣响,仿佛枯木逢春。赵颜怔怔望着这个从画中走出的仙子,忽觉腰间玉坠滚烫如炭。
婚后第二年惊蛰,真真在紫藤架下逗弄孩儿。小儿名唤云奴,生得玉雪可爱,唯独左耳后有粒朱砂痣,形如优昙花苞。
暮春三月,云奴满周岁那日,赵颜发现件怪事。乳娘抱着小儿在院中晒太阳,紫藤花影落在云奴眉心,竟显出一朵优昙花纹。待要细看时,真真匆匆用罗帕掩住孩儿面容,说孩子畏光。
"寻常婴孩怎会畏光?"赵颜夜间翻检《太平广记》,指尖停在"画魅噬魂"的条目上。窗外忽传来细碎铃音,他披衣循声而去,竟见真真立在古井边,指尖凝着露珠往井中滴落。月光下井水泛起七彩涟漪,映出画中南岳仙山的倒影。
"娘子这是?"
真真惊得打翻琉璃瓶,碎渣割破指尖却不见血:"妾...妾在取晨露给云奴煮粥。"她慌忙用袖口遮掩,飘落的优昙花瓣却黏在井沿,转眼化作墨迹。
一日,赵颜正在廊下临帖,忽听得门扉作响,竟是多年未见的同窗周子敬来访。
这位旧友如今在太史局当差,刚进庭院便盯着檐角铜铃变色:"赵兄可曾注意,贵府铜铃从未响过?"他掏出罗盘,指针在真真经过时疯狂旋转,"画魄虽形似生人,终究是灵体所化。"
"赵兄好福气啊。"周子敬盯着真真远去的背影,袖中罗盘指针疯转,"只是尊夫人这通身气度,不似..."他压低声音,"小弟在龙虎山学过些望气术,方才观夫人眉间隐有青纹,怕是..."
赵颜想起昨夜怪事。云奴半夜啼哭时,他亲眼见真真将手指伸进孩儿口中,指尖渗出金粉没入婴孩喉间。待要询问,真真却说是喂蜂蜜安神。
"此物赠你防身。"周子敬留下柄桃木剑,剑穗坠着五帝钱,"若真是仙灵,自当无碍;若是邪祟..."话未说完,云奴突然在厢房大哭。真真赶来时,五帝钱突然迸出火星,烧焦了她一缕青丝。
梅雨时节,赵颜在书房发现异状。他为真真描摹的小像,墨迹每到子时就会消失,只余空白宣纸。某夜他佯装熟睡,窥见真真对月吐纳,腹中隐隐透出画卷般的山河光影。
最蹊跷的是云奴的成长。小儿两岁便能吟诵《楚辞》,某日竟指着西墙说:"那里睡着个穿铠甲的老爷爷。"赵颜掘地三尺,果然挖出前朝武将的残甲,甲片里还裹着半截人骨。
"画魄最善窥人心念,幻化出人渴求之物。"周子敬来信中的朱砂字刺目,"赵兄可还记得,当年那老画工消失时,断柏上嵌着的可是镇山剑?"
中元节那晚,赵颜终于按捺不住。他趁真真在灶房熬药,悄悄展开珍藏的画像。原本栩栩如生的南岳仙山图,此刻竟褪成灰白,唯有真真裙角的朱砂越发艳丽,像是要渗出血来。
雷声炸响时,他惊恐地发现画中多了个细节——真真脚边伏着只白额猛虎,正对着云奴的方向张开血盆大口。而现实中的云奴,左耳后朱砂痣不知何时已蔓延成虎纹形状。
"妖物!定是妖物!"赵颜颤抖着挂起桃木剑。剑锋映出真真苍白的脸,她正抱着云奴站在廊下,孩儿手中握着的,赫然是赵颜昨夜藏在枕下的《楞严经》。
是夜暴雨倾盆,赵颜辗转难眠。真真枕边呼吸清浅,发丝间优昙香气却让他想起周子敬留下的桃木剑。剑身刻着"斩妖"二字,在黑暗里泛着幽光。
三更时分,云奴突然啼哭不止。真真起身哄孩儿时,月光正照在悬于梁下的桃木剑上。她浑身剧震,怀中婴孩竟化作一缕青烟没入画中。
"郎君终究不信我。"真真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还怀着未出世的女儿。她眼角坠下的泪珠落地成珠,滚到赵颜脚边时已凝作冰晶,"当年画圣吴道子在南岳绝壁窥见仙踪,以心血作画百日方成。妾本可逍遥天地间,为何要贪这红尘..."
话音未落,画轴突然腾空展开。真真身形渐淡,腹中突然迸发七彩光华。赵颜疯了一般去抓她的衣袖,却只扯下半幅鲛绡。画中重新浮现抱子佳人,只是这次真真身侧多了个襁褓女婴,而她腕间赫然系着赵颜当日扯断的半截衣带。
暴雨初歇时,老宅重归寂静。赵颜呆坐在地,看着画中真真垂首轻抚两个孩儿。案头彩灰酒尚有余温,却再无人与他共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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