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异闻录:银钗劫

《搜神记》

魏黄初中,清河宋士宗母,夏天于浴室里浴,遣家中大小悉出,独在室中。良久,家人不解其意,于壁穿中窥之。不见人体,见盆水中有一大鳖。遂开户,大小悉入,了不与人相承。尝先著银钗,犹在头上。相与守之。啼泣无可奈何。意欲求去,永不可留。视之积日,转懈。自捉出户外。其去甚驶,逐之不及,遂便入水。后数日,忽还,巡行宅舍如平生,了无所言而去。时人谓士宗应行丧治服;士宗以母形虽变,而生理尚存,竟不治丧。此与江夏黄母相似。

建安十三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刚过端午,清河郡的知了便扯着嗓子叫嚷起来。宋家宅院里的老槐树蔫头耷脑地垂着枝叶,树皮被晒得卷了边儿,蝉蜕在树根处积了薄薄一层。

"阿母,这井水都烫手了。"宋士宗将木桶从井里拽上来,汗珠子顺着少年人单薄的脊背往下滚。他仰头望着西厢房紧闭的雕花木门,窗棂上糊的桑皮纸被热气蒸得发白,隐约能听见里头水声荡漾。

五十五岁的宋张氏正泡在柏木浴盆里。这浴盆还是她当年嫁入宋家时的陪嫁,三十多年过去,盆沿上的朱漆早已斑驳。此刻水面浮着几片艾叶,蒸腾的热气里混着药草的苦涩。她将银钗从发髻里慢慢抽出来,月光般的银丝垂落肩头,在氤氲水雾中泛着幽幽青光。

这把錾刻着缠枝莲纹的银钗,是二十年前那个雷雨夜突然出现在妆台上的。

那夜她刚诞下次子,稳婆抱着浑身青紫的死胎抹泪。暴雨砸得瓦当噼啪作响,她在恍惚间看见铜镜里闪过一道银光,再睁眼时,这把带着水腥气的银钗就静静躺在枕边。后来每逢七月十五,银钗便会渗出细密的水珠,像极了某种无声的哭泣。

"都出去。"宋张氏突然扬声,声音像是从深潭里冒出来的,带着湿漉漉的回响。守在门外的婢女春桃吓得一哆嗦,绣鞋踩碎了廊下晒着的干艾草,细碎的香气在闷热的空气里炸开。

未时三刻,蝉鸣忽然停了。

十岁的幺女阿宁趴在东厢房窗台上,看见正屋门缝里漫出淡青色的雾气。她刚要开口,就被大嫂王氏捂住了嘴。这个刚过门半年的新妇脸色煞白,涂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进窗棂,木刺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

"小姑莫看。"王氏颤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想起三朝回门时母亲说的话——宋家老夫人年轻守寡却能独自撑起门户,怕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此刻西厢房的雕花木窗正渗出诡异的青光,映得廊下挂的端午艾草都泛着森森鬼气。

宋士宗攥着井绳的手背暴起青筋。他记得七岁那年的中元节,曾撞见母亲对月梳头。银钗在月光下流动如活物,母亲满头乌发竟在水中盆里化作万千银丝。那天之后,父亲书房里就多了半卷残破的《水经注》,书页间夹着片鳞甲,幽蓝如深夜的海。

申时初,西厢房的水声变得粘稠起来。

十九岁的长工阿牛蹲在墙根下,汗湿的粗布短衫紧贴着脊梁。他透过砖缝窥见的场景让这个壮实后生浑身发冷——柏木浴盆里翻涌着墨绿色的泡沫,老夫人常穿的月白中衣漂在水面,而本该坐着人的地方,赫然趴着只脸盆大小的老鳖!

那鳖壳上生着古怪的云纹,细看竟与老夫人发间银钗的纹路别无二致。最骇人的是鳖头上歪插着那支银钗,钗尾坠着的珍珠正一滴接一滴往水里落,每落一滴,鳖身就膨胀一圈。

"哗啦"一声巨响,浴盆突然炸裂。阿牛连滚带爬逃到院中时,正撞上破门而入的宋士宗。少年郎君手中的铜盆"咣当"坠地,盆中驱邪的雄黄酒泼在青砖上,腾起呛人的白烟。

众人看见的最后一幕,是那只驮着银钗的老鳖缓缓转头。夕阳从支摘窗斜射进来,照得鳖眼泛起琥珀色的光,那眼神分明与宋张氏平日看儿女时一模一样。

暮色四合时,宋家正厅乱作一团。老鳖蜷在供桌下,银钗在烛火中明明灭灭。阿宁哭喊着要扑过去,被王氏死死搂在怀里。管家福伯抖着手往地上撒糯米,老鳖忽然伸颈叼住他的裤脚,吓得老头儿一屁股坐在香案前,碰翻了供奉多年的鎏金观音像。

"都住手!"宋士宗突然暴喝。少年抓起案上镇纸"砰"地砸向青砖,飞溅的瓷片划过他苍白的脸颊,"这是阿母!你们看它的眼睛!"

仿佛印证他的话,老鳖眼中滚出大颗泪珠,在青砖上洇出深色水痕。它用前爪笨拙地扒拉着滚落脚边的观音像,那姿势竟与宋张氏平日擦拭佛龛的动作分毫不差。

更漏指向戌时三刻,老鳖忽然躁动起来。它撞翻了烛台,拖着长长的水渍往院中爬去。宋士宗追到井台边时,看见月光下老鳖的背甲正在龟裂,银钗发出刺目的白光。一道惊雷劈开夜空,暴雨倾盆而下。

"阿母!"少年扑跪在雨地里。暴涨的井水中,老鳖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那银钗上的珍珠突然全部炸裂,化作万千萤火没入水中。待众人赶到时,井台只剩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和漂浮在水面的半片艾叶。

七日后,宋张氏突然归来。她穿着离家那日的月白中衣,发间银钗分毫未动,只是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水腥气。这个向来寡言的老妇人沉默地走遍每个房间,在祠堂对着亡夫牌位站了半柱香,最后停在宋士宗面前,抬手想摸儿子的脸,指尖却凝出一滴冰凉的水珠。

子夜时分,巡更的梆子刚敲过三响,宋家后院的古井突然泛起银光。值夜的阿牛看见老夫人披着月光走向井台,银钗在她发间流动如星河。她转身朝追出来的宋士宗笑了笑,那笑容竟与二十年前的某个雪夜重叠——那时年轻的母亲抱着高烧的幼子彻夜祷告,黎明时分孩子在退烧时看见的,正是这样带着水汽的温柔笑意。

"扑通"一声,井水吞没了最后一点银光。这次宋士宗没有哭喊,他跪在井边直到东方既白,晨露打湿的衣摆上沾着片幽蓝鳞甲,与二十年前父亲书页间夹着的那片一模一样。

后来清河郡流传起一桩奇闻:每逢暴雨夜,宋家老宅的井口便会浮起银光,有渔夫说曾在黄河入海口见过驮着银钗的老鳖,鳖背上坐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妇人,正对着岸上某个方向轻轻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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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hang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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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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