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沈书枝:一个时代的年轻人已经不习惯文字,作家怎么办

京都旧书店,苏枕书/摄

 
作家沈书枝与苏枕书的书写,某种意义上与她们的行走相连。于她们而言,“行走”的意涵丰富,无论是一次简单的散步,一次回乡,一次逛博物馆,还是更为宏观意义上的去异乡、去异国,都是行走的一部分。
 
在行走中,她们时时思考,剖析童年、青年之于当下的隐秘连结,在城市与异域返观故乡之于自己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当生命来到新的阶段之时,她们的写作都有了更为复杂的面目——关于文体的、关于写作面向的、关于所关心话题思考深度的。她们在向外的探索上,重新发现了自我。
 
SPRING 2025
 
主持人:何晶(本报记者)
对谈人:苏枕书(作家、青年历史研究者) 
            沈书枝(作家)
自我重复对于创造类的工作来说没有意义
何晶:纵观你们的作品,不难发现,时间跨度很长,童年、青年与当下时时交织,因而你们的作品中常有很强的时间意识。以散文论,你们不少文章的开头即点明时间,也有一些直接以时间为题。再及苏枕书的小说,会发现你也常以一个时间来开始情节的转折,带动叙事的节奏。你们如何看待自己作品中的时间?
苏枕书:我觉得这个问题特别好,也特别敏锐。我确实是比较在意时间的节点,即这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不同的人生、不同的阶段,你对时间的感触有什么差异。我的童年很快乐、很漫长,这种快乐和漫长到高中开始失去,因为当时搬家了,常年在外工作的父亲突然回到我们的家庭,我离开了深爱我的祖父母。当时极度孤独,又有高考这样一个痛苦的事情在前面,度日如年。而当你熬过这一切之后,又开始过一段不知道目标在哪里的时间,看起来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做。
留学后我转而学历史,自然就会很在意某年某月某日发生了什么事情,且意识到还是应该记录下来。所以过去十几年我都有写日记,对时间的感受变成双重。一重是自己人生的标尺,感受到自己人生在各个时间点的变化;另一维度是外界环境随着时间产生的变化。我见证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会如何健忘,会觉得有一种荒诞之感:人为什么能那么健忘?一些发生过的讨论,我们过去是那样想的吗?为什么现在完全变了样?当然,同一个时代生的人会有一些共性,不同年代出生的人则被外界环境塑造出不同的记忆。相差五岁甚至十岁的人交流时,大家有些共同记忆是缺失的,所以缺乏共同语言。可能在解释自己的一些立场之前,需要先介绍一下,我们这个年代的人经历过什么,由此我们是这样看待这件事情,我们的想法为什么会不一样。
沈书枝:漫长的童年,这点上我和枕书的感触一样,直到35岁之前,我都感觉自己的时间好像是很漫长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消磨。但到了40岁后的现在,时间再也不像从前所感受到的那样,它流得非常快,留下的痕迹非常浅,能够从中抓住的东西似乎也非常少,而且越来越少。这是从前我很少感受到的。
关于时间,我想补充一个关于季节的点。我从前的散文大部分跟物候或风物有关,这对我写作中的时间产生了影响。一旦你是一个比较注重自然世界的人,你写作中的时间和季节就不可能被忽略,走到外面的世界,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季节带来的外在世界的变化,它自然地会在你的写作中表现出来。以前有时到了什么节前,会有编辑老师来约写一篇关于这个节日的稿子,譬如端午或过年;但写这种稿子对我来说其实很难,虽然经历过很多次了,但写作的要求没有发生在那个节日当下正在发生的时候,等于是将过去的记忆重新提取,去塑造一篇像是当下的散文,这种散文有一定程度的为文造情的感觉。对我来说最自然的方式是,刚刚经历了一段生活,把它记下来,如果能够在这段记录里提取出一些东西,把它凝结、沉淀下来,就已经很好了。
 
放鸭的人,沈书枝/摄
何晶:沈书枝提到“走到外面的世界”,让我想起阅读你们散文的一个感受,你们的写作都是在有切身的体验之后,才有的抒发。散文写作当然是和生活比较密切的文体样式,好奇的是,当你们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就想要在散文这个领域深耕吗?
沈书枝:也没有,就是因为写顺手了。
苏枕书:我觉得散文写作相对比较容易。
何晶:这可能因为你们已经驾轻就熟,但在我看来,散文是个既容易又不容易的文体,它言说的方式以及它言说的内容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操控。另外一个问题是,我们谈论小说时常会提及自我重复的问题,在散文这里我以为同样是个重灾区。
沈书枝:是这样的。写到第三本散文集时,我已经觉得再写过去的经历让我疲倦,过去的事情一旦写过一遍,你是不想写第二遍的。最新的这本《月亮出来》里前面几篇文章是当时的一些约稿,写这些文章时,我已经感觉到有一些痛苦。后来在写作速度变慢的同时,我也有意不再去写从前写过的东西了。关于家乡童年的经验毕竟有限,要很珍贵地运用它们。已经充分书写过的题目就像嚼干的甘蔗,再用力地多嚼几下,嚼出来的汁水也是很少的。
因此困难在于你必须去写当下的新的生活,对于写作者来说这种转变也很自然,因为不可能光靠过去的记忆、过去的生活去过活。你需要有一些追求,对自己的写作有一些反省,避免自我重复,不管是思想上的还是描写生活上的重复,这些重复对于创造类的工作来说很没有意义。
跟随而来的变化是这几年我有越写越长的趋势。我以前大部分写风物节俗的散文都比较短,当然我并不是说散文只有写长,只是当我想去尝试另外一种散文时,就会发现自己的写作发生了变化,尤其是节奏和语言,我以前用的是比较明快、古典的语言,现在我觉得它更接近于我写小说时用的那种语言,更复杂和舒缓。这些变化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
 
香山的雪,沈书枝/摄
 
AI会成为一个使用工具,
但人不能放弃自主学习的能力
何晶:事实上,写作又意味着什么呢?对于作家而言,找到自己的共鸣者应该是一种朴素的诉求,你所书写的,正是他人想讲而未讲出之言。与此同时,经由文字作者与读者也在共同探索些什么,抵挡些什么。
沈书枝:去年我看了安妮·埃尔诺的《外部日记》和《看那些灯光,亲爱的》,两本书都是日记片段式的记录,这样的写作一方面是真实记录,另一方面没有起承转合,只是直接把那些最核心的片段拿出来呈现。再比如去年出版的武田百合子的《富士日记》,有些片段我觉得特别有文学性,它也有很琐碎的片段,这样的记录能够结集出来被大家看到,是一种很好的文学。我有时候羡慕这种自由的书写。
苏枕书:书枝提到的《富士日记》,是非常典型的一类日本人的写作。在我们这里,不管是阅读还是写作,都有比较强的价值判断,即你写的东西是否有价值,或你看的书是否有用。所以那些一眼看去,似乎“没什么用”的书,常常无人问津。但在日本,普通人写的东西,在网上连载也好,出版也好,读者常常不会以“有用”“没用”去判断,可能只有一小群人喜欢,可能只能卖1000册,但它可以盈利。我去日本书店,特别是小众书店,常常忍不住想,这要以我们的眼光看,“没用”的书简直太多了,但他们似乎不太有这种强烈的价值判断,可能他们觉得每个普通人的生活值得被尊重,普通人写的东西也有购买、阅读的价值。
何晶:新媒介正在迅速占据人们的日常生活。某种意义上,这个问题或许有它的一体两面性,一方面,叫作“纯文学”的那种文学在寻求着更广泛的读者;另一方面,泛文学的样式越来越多样化,文学与大众联结有了新的形态。
沈书枝:现在有一种书好像很流行,就是给成人看的轻漫画,那种生活里的轻柔的、弥漫着温暖的漫画,有时甚至能卖到10万册、20万册以上,以现在的图书市场看,是非常畅销了。这些书能给人提供一些情绪价值,或说当下时代很需要的一种心灵按摩。我有个朋友说,你必须得承认,现在文字的吸引力已经大大下降了,你必须得面对这个现实。我想也是。
苏枕书:我觉得新时代的作者完全可以跟读者紧密互动。比如小红书,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它跟文学也不能说冲突,上面表现出来的很多东西首先不是以文字为基础的,跟豆瓣的模式完全不同,它是以图片和视频为主体的平台。
沈书枝:我也到小红书去看过,对比一圈下来,我发现我最喜欢看的是带着原声的视频,它会有一种让你好像贴近了他们当下生活中真实氛围的感觉。我以前是一个自诩绝不看视频的人,也感受到了它的吸引力。

 

 

山中眺望京都,苏枕书/摄
苏枕书:所以我最近几年一直在思考,作为文字工作者,我除了写文章,以后到底能干什么呢?尽管我也在教书,但教书本质上也是文字工作。而且在实际教学中发现,现在日本学生写报告或者论文,保守一点估计,可能有1/5都完全依赖ChatGPT。你给他发一个资料,让他预习一下,他也多数不看。日本年轻人已完全是视频思维,学生们普遍表示看不进文字,电影和纪录片也看不下去,因为太长,怎么有一两个小时的视频?视频应该是几分钟一段的。一切工作都在手机上完成,甚至不习惯用电脑。我让学生们期末报告用PDF格式提交,好多学生问,PDF格式怎么转换?我说,Word有自带的转换功能,给他们发了Word官网的教程,是电脑操作版。学生就更懵了,问我手机怎么操作?这下轮到我不明白,难道报告是用手机写?他们不吭声,原来真有很多人直接用手机写学年报告。
这是一个大趋势,一个时代的年轻人已经不习惯文字,一本书、一篇论文,就算放到他手里,也没有办法阅读,他的思维已经改变。之前网上曾有一场讨论,有人说电影院非常不好,因为电影不能快进。还有人说我为什么要花长时间去看电影,为什么不能看那种五分钟解说完一部电影的视频?这个现象不是我国独有,日本年轻人也一样。视频、特别是短视频的崛起,很深刻地影响了这一代年轻人。十多年前在日本电车、公交车里经常看到人们读文库本或报纸,年轻人多数看漫画。那时还有年长者评价,说年轻人不知道读书,只知道看漫画。如今在日本电车、公交车里放眼望去,刷手机的是大多数,读报看书成了很稀少的行为,漫画也都变成看电子版了。
沈书枝:前些天我看到一个说法,说AI时代最终可能会带来人们之间更大的差距和鸿沟。AI会成为一个使用工具,但人不能放弃自主学习的能力。人类的大脑不会进化得那么快,需要给它增加机械性的记忆,比如你重复的次数多、阅读的次数多,大脑就是会有更深的印象。我们固然可以通过AI和计算机搜索到无穷无尽的数据,让AI帮忙写出基本的草稿,但在那之上统摄的筛选和其他种种能力,要靠自己本身拥有很深入的能力,才能做得更好。很多在互联网上发表使用AI感受的人也说,实际上怎样对AI发出合适的指令本身就非常考验人本身对这个问题或领域的了解。了解越深入,才能提出更具价值的问题,得到更好的答案,也更可能发现AI编造出的问题或产生的其他错误。
如果一个人只是让AI帮助自己把事情糊弄过去就算了,他个人的能力通常是非但没有得到提升,反而是在下滑的,这样的产出并没有什么价值可言。拿写作者比喻,写作者和写作者之间真正的差距,也会由此拉开。
何晶:自从ChatGPT3.0出来后,作家们和批评家们对于AI的话题非常热衷,诸如AI来了我们的写作怎么办,AI可不可能取代作家此类的问题常被讨论,当然,以现在AI的水平暂时没有办法取代作家。关于AI对于写作的冲击,尤其是在日本,大家有讨论吗?
苏枕书:我觉得日本似乎没有,作家们好像都挺淡定,该写什么写什么。但AI对日本的教育界影响非常大,因为从小学到大学,学生们都在用AI写作业。教育界都在讨论到底该如何在教育现场规范运用AI,让学生们真正能学到知识,而不是被AI简化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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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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