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若不死,谁知贞烈
王夫人房里的丫鬟取名,都略带俗气,比如金钏玉钏,彩云彩霞,绣鸾绣凤,这大概跟主子的文化水平和审美倾向相关。
金钏是王夫人身边第一个出场的丫鬟,是自幼跟着王夫人的贴身丫鬟,很有体面。
鸳鸯曾经对平儿说:
“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
这十来个人,很可能都是自幼在贾母房内由小丫头培养起来,慢慢长大、调教成才,才被分配给各房主子去做主管丫鬟。金钏和妹妹玉钏,以及彩霞,都被派去伺候王夫人。
王夫人的性格比较刻板,虽然出身名门,资质却很平常,“天真烂漫”又没有口才,被贾母戏称为“没嘴葫芦”。面对着人精婆婆和“不凡”的小姑子,王夫人无才可逞,只能安心做个老实孝顺的媳妇。所幸她肚子争气,生了三个出色的孩子,一个年少进学,一个入宫为妃,还有一个是衔玉而诞。
然而,长子贾珠的早夭给了她沉重的打击,次子宝玉被祖母溺爱,无心读书。丈夫官阶不高,仕途前景不大,又宠爱着赵姨娘,所以,王夫人总是身体欠安、精神不佳、少言寡语、一心念佛的状态。
这样的人生阅历也影响了王夫人的审美观和价值观。她不喜欢风流伶俐、打扮出挑的女孩子,然而金钏,偏偏就是这种类型的。
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笑。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挨进门去。……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去了。
清虚观打醮,王夫人不爱热闹,拒绝参加,但她手下两个爱热闹的丫鬟却非要跟了凤姐去,一个是金钏,一个是彩云。
这两个丫鬟,都是活泼中带有轻浮气质的。彩云跟贾环偷欢,金钏与宝玉调情。
金钏这种爱玩、活泼、轻浮的性子,必然是自幼如此,而王夫人之所以能容她多年,只能说明,金钏真的很聪明能干。
王夫人去看望薛姨妈,姊妹串门聊天儿,金钏就和薛家才买来的丫头香菱一起玩、晒日阳儿,还和周瑞家的一起品评她的容貌。
端午的午后,王夫人歇晌,唯有金钏伺候在侧。
能时时近身陪伴主子的,都是最亲近最信任的奴才。
探春曾经夸奖彩霞:“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里告诉太太。”——但这是在金钏死后,之前,王夫人屋里的业务主管,是金钏。
史湘云送绛纹石戒指,除了各位小姐,丫鬟中只有四个最有权势和体面的大丫鬟才能得到,分别是鸳鸯、平儿、袭人、金钏。
王夫人自己才智不足,所以特别善于用人,她看出凤姐是理家好手,就把家务交给她。凤姐病倒,她就委派给探春,又叫李纨和宝钗辅佐。她自己虽然能力差,但总能找到能弥补自己缺陷的人。她很依赖金钏,随时留她在侧,容忍她的性格,说明金钏真是个极好的丫鬟,她的优点足以抵消她的缺陷。
而金钏的轻浮,除了自身天成,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得到了王夫人的纵容。
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摘。
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
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
金钏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
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
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
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
金钏儿不答。
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
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
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
87版电视剧里的金钏饰演者,当时还是一个初中生,给人的感觉是比宝玉还年幼的一个天真纯洁小女生,引发了观众深深的怜爱。但实际上,书里的金钏,年纪应该是比宝玉还大一些,大概与袭人麝月差不多。
王夫人在侧,金钏抿嘴笑,闭眼噙,跟宝玉完全是熟不叙礼,电视剧里的金钏紧张得摆手嘘声——那是低级别小丫鬟的状态,原著里的金钏倒像个宠妾,从容又慵懒,有点儿情场老手的风范。显然,她与宝玉经常这样调弄撩拨。按照前文的铺垫,她能主动给宝玉吃唇上胭脂,而这样喂吃的、说情话,也绝不是头一回,甚至于她也并不怕被王夫人听见、看到。
难道说她不了解王夫人的为人吗?当然不是,金钏是跟了王夫人十来年的,怎么会不明白主子的喜恶呢?
她敢说出“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这样的话,说明她自信与宝玉这样是合法的。王夫人多半已经预备把她许给宝玉了。
按照贾府规矩,爷们未成亲时,先要放两个人在屋里伺候着,而这两个丫鬟,日后自然是姨娘。古时婚姻大事要父母做主,包括纳妾。只要父母健在,总有权对儿子的异性选择做出指示。贾赦把丫鬟秋桐赏给贾琏作妾,秋桐可以在贾琏房里仗势欺人,把其他妻妾都不放在眼里,连霸王一样的凤姐也不敢搠其锋芒——这是当时的一种潜规则。
贾母在宝玉房里放了袭人和晴雯,作为候补姨娘,贾政也曾说自己看好了两个丫鬟,一个给宝玉一个给贾环——这两个丫鬟,必然出自王夫人房内。王夫人自然也明白,宝玉的姨娘,至少应该有一个是她的人。
金钏无疑是最佳人选,够能干、够忠心(对王夫人),也够活泼漂亮,是宝玉的菜。
王夫人房里那么多丫鬟,跟宝玉调情的只有金钏,喜欢贾环的倒有彩云和彩霞两个。难道说贾环竟比宝玉还有魅力?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王夫人屋里谁能做宝玉姨娘,人选早已内定,别人争也无用。
所以,当宝玉拉着彩霞亲热时,彩霞的态度是拒绝的,这可不仅仅是因为贾环在侧的缘故。
而金钏敢公然邀宝玉吃胭脂,宝玉也只与她吐舌头扮鬼脸调笑,说明他们彼此也是心里有数。
在贾府,很多事情不必直接宣布出来,大家已经知道了答案。
而王夫人突然对金钏翻脸,原因是发觉了她的背叛。
金钏居然教唆宝玉去捉奸贾环和彩云。
既然宝玉已成金钏囊中之物,别的丫鬟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三少爷贾环身上,贾环虽然不如宝玉,到底也还是个爷们。云、霞二婢皆爱贾环,王夫人自然明白,但她心里更支持彩云。因为彩云不及彩霞沉稳能干,而且轻浮没成算,所以有后来的盗窃之事。
有这样一个丫鬟与贾环勾搭,才能阻挠他读书上讲。对贾政来说,宝玉和贾环都是他儿子,无论哪个有出息都是可喜可贺,可是对王夫人而言,她只剩宝玉这一个亲儿子了,本来就不招贾政喜欢,又已被贾母宠坏,如果再被贾环比下去,她自己在婆家的地位就岌岌可危。所以,彩云勾引贾环,正中她的下怀。而后来彩霞思嫁贾环,就遭到了王夫人的阻挠,因为她知道,能干的彩霞会成为赵姨娘的膀臂。
宝玉与金钏调情要好,本身不足为虑,只是,当金钏把话题引到男女之事,并且撺掇他去赵姨娘的东小院捉奸弟弟时,就意味着金钏要让宝玉与贾环彩云同流合污了。
和贾环一起教坏了宝玉,就使得王夫人苦心经营的一局棋满盘皆输——这就是背叛。既然你不能帮助主子执行既定方针,那么原本安排给你的大好前程也就作废了。
“菩萨一样”的王夫人打了金钏,骂她是“娼妇”,当场将她撵了出去。
对于金钏,那一句撺掇不过是天热情浓,气氛到了开个车而已。她没料到就这一句话,导致自己瞬间由天堂跌入地狱。
而宝玉一见母亲发怒,早就吓跑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你能指望他作靠山吗?或许,宝玉以为,母亲平时那么疼金钏,这次顶多打两下,骂几句就罢了。所以,他很快就转换了心情,去看龄官画蔷。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
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
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
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
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
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
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
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
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
宝钗道:“这也奇了。”
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
王夫人打骂金钏,因为她的行为是“平生最恨者”,所以一定要撵走她。她所恨者,不是单纯的献媚于男主,而是为了献媚而失去底线。自然,这底线是王夫人自己设的。
王夫人和宝玉这对母子,都有点儿神经质,喜怒无常,听风是雨,翻脸比翻书还快。
宝玉前一刻还在怜惜龄官雨中画蔷,后一刻就能把袭人踢到吐血。
王夫人前一刻还要金钏贴身伺候,后一刻就逐出家门。
对于金钏这样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来说,面子比天还大,生命反而不那么重要。她骤然从荣国府四大丫鬟的宝座上坠下,又失去了成为宝二爷姨娘的大好前程,对她而言是无法承受的。她在家里哭天哭地,又没有人去开导劝慰她,就走了绝路。
王夫人赶走金钏,并未明说其罪名,直到后来宝钗来问,她才谎称是“弄坏了东西”。这个理由非常拙劣,而且撵走时,王夫人只骂金钏是“小娼妇”,所以,对于金钏被逐的各种版本传说满天飞,包括后来贾环说的“宝玉强奸未遂”,也是其中一种。总之,众人都猜是与男女之事有关。金钏在失业之外,又背上了一个“荡妇”的罪名。
完美的女人应该是“客厅里的贵妇,卧室里的荡妇”,这不单是说女人要有两方面的魅力,也是在强调女人要合时宜。金钏在外人跟前表现出了自己“荡”的一面,因而被误解和冤屈。
她的言语轻浮,是因为她心里把宝玉当作了自己未公开的未婚夫。所以,如今背了荡妇的罪名被逐,她是不服气的。她想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种心境,唯一能理解的,不是王夫人、不是宝钗黛玉,甚至不是宝玉。而是袭人。
袭人知道金钏死因,所以赞叹落泪。宝玉从不对她隐瞒,那天他气急败坏,还踢了她一脚。袭人自然心有所动。事实上,她的命运轨迹与金钏很接近,都是自幼被贾母培养出来,都是作为宝玉姨娘的备选人。她们都自认为是宝玉的人,是宝玉唾手可得的,只要他愿意。
袭人因为近水楼台,已经委身于宝玉,金钏还没有得到这种机会,但也是迟早的事。所以,金钏与宝玉调笑,从不避嫌,因为这并不是需要保密的事。
如今金钏名声遭污,被逐而投井,袭人是同情而赞叹的。用生命去证明自己的清白,这就是刚烈。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金钏不过是个家生奴才,社会对她的贞节要求并不高。只要她忍过一时,日后还可以正常生活和嫁人。
而王夫人也并不认为她会寻死。王夫人只想赶走金钏,如她所说,也许等过几天,自己心情好了,还会叫她上来,就算不叫她了,也会赏些安家费用。王夫人并没有存逼死她的心。
然而金钏,平日里那么贪玩爱闹的一个丫头,这次居然像个三贞九烈的大家闺秀一样,以死明志。这是超出了她所在阶层的一种骨气。
袭人点头赞叹的,就是这种志气。薛姨妈称赞袭人“和气里带着刚硬要强”,其实金钏也有这种要强的气质,只是隐藏在日常的活泼笑语之中了。
她的名字,是宁折不弯的金,她的姓,是清白的白。虽然身份低微,但我也有自己的尊严。
在这一点上,金钏唤起了袭人的共鸣。她的死提升了她的身价,虽然是在身后。
她若不死,在王夫人心里就是“下作小娼妇”,现在她死了,在王夫人嘴里就成了“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
因为金钏之死,袭人得到了启发。金钏交了学费,学有所成的,却是袭人。
她主动向王夫人交心投诚,得到王夫人认可,成为宝玉的准姨娘。虽然得到了前程的承诺,袭人却越发自要尊重,不与宝玉狎昵。也正因此,才没有遭遇同样的命运。也终于得到了王夫人“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的结论。贵妇和荡妇,她都做得很好,很合时宜。
对于金钏之死,宝钗是完全的惊讶,但她只能按照王夫人的解释去安慰她,建议厚加抚恤。这能令王夫人的内疚得到缓解,也能让众人对金钏死亡的猜疑得到冰释,对金钏的名声是一种洗白。可以说,这是当时情况下对金钏及其遗属最有利的处理方式。
金钏是二姨妈手下最得力的丫鬟,宝钗平时与她交往不少,还送过她衣服穿,但宝钗对她的感情,也不过是对一个别人家奴才的赞赏而已,宝钗不曾为她的死而落泪,只陪着王夫人叹息一回,又主动捐了衣服。后来看到王夫人教训宝玉,才猜到了金钏之死另有隐情,于是尽快避开。
宝钗对金钏并无多余的同情,却捐衣服给金钏装裹,这本身就是作者对宝钗命运的一种暗示。王夫人本想用黛玉的衣服给金钏装裹,后来却用宝钗的衣服代替了。
贾家上下都看好宝玉与黛玉是一对眷属,然而最后嫁给宝玉的是宝钗。不过,嫁给宝玉也并非吉事,金钏之金,对应了宝钗的金。“金簪子掉在井里”,固然是金钏自谶,却也是对宝钗未来命运的暗示。双股为钗,单股为簪。被丈夫抛弃而落单的宝钗,最终是不是也有金钏这样惨烈的结局呢?
在王夫人这边,除了内疚,也有后怕。因为逼死下人的行为,在贾府主子中属于丑闻。她丈夫贾政听说金钏跳井,就说:
“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
所幸后来贾环把罪责推在宝玉身上,贾政也未深责王夫人,所以,宝玉这顿打,某种程度上也是替王夫人挡了灾。
夫人不会因为一次以貌取人的失败而吸取教训,一方面是因为愚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付出的成本不高。所以,后来对晴雯,王夫人还是按表面印象,判定她为妖精。
金钏的后事安排好之后,王夫人安了心,就开始进行自己下一步的计划。
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发放月钱的。”
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
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这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
王夫人听了,又想一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也不为过逾了。”
凤姐答应着,回头找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
玉钏儿过来磕了头。……
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
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
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
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
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袭人进言,赢得了王夫人的信任,她一心要在宝玉身边安插一个可靠的人,既然袭人主动投诚,现成的如何不用?袭人所图,不过是姨娘的前程,王夫人愿意拿这作个胡萝卜,诱她按自己的意思往前走。
贾府规矩,姨娘的待遇是每月二两银子。王夫人给袭人涨了工资,却不给名分,含泪当众夸了袭人一套“长远一辈子”的话,最后却话锋一转,“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然而,同一时刻,王夫人也给另一个丫鬟的工资涨到了二两,就是玉钏。王夫人这样,不仅仅是对金钏歉疚的缘故,还有一层意思。
金钏本来该有个好结果,就是成为宝玉的姨娘,却被王夫人一怒之下逼死了。王夫人用双份工资的形式,暗示玉钏将会接替姐姐,日后嫁给宝玉。至此,老白家绝对不会再因为大女儿的自杀而怨怼主子,更不会像鲍二家那样去跟贾府打人命官司。生者的喜事盖过了逝者的冤屈。
袭人再好,也是贾母派来的,宝玉的屋里人,终究还是要出自自己手下,才能放心。这一步棋,王夫人早就想到了。
宝玉挨打后,要吃莲叶羹,王夫人特地叫玉钏给宝玉送去。事实上,从前文来看,玉钏与金钏性情相反,与宝玉也少有交往,所以,这一次,王夫人是有意为之,制造宝玉与玉钏接触的机会,而玉钏,虽然因为金钏之死而对这对母子心怀怨怼,却也不敢过分表现出来。
在小姐阶层,金替代玉,嫁了宝玉,在丫鬟阶层则是相反,因为金死了,只好把玉嫁给宝玉。而袭人,最终也还是没能得到自己盼望的姨娘名分。
而那被凤姐道喜、被众人眼红的玉钏,因着主子的一个念头,就不得不踏上姐姐鲜血铺就的锦绣前程,她的心里又能感受到多大的幸福呢?
这些丫鬟们的命运,都是被主子们翻云覆雨拨弄来去,毫无自由。
金钏伶俐漂亮,天真多情,她大概从没想到近在眼前的美好前程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给断送掉。因为一个无心的过失,她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如果她没有自杀,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外表又纯又欲的少女,骨子里却是宁折不弯的刚烈。
可是,什么样的高贵品质,值得用牺牲生命来证明呢?
不过,比起晴雯来,金钏还算幸运,晴雯至死也没能洗刷自己的名声,更得不到厚葬。有时候,卑微的人即使付出了一切,依然无法证明自己。
袭人赞叹着金钏,走向了另一条更安全的路,然而,她虽保住了性命,却也没能成为宝玉的姨娘。倒是从没动过心思的玉钏得来全不费功夫。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披上了前边三个丫鬟用血泪为她织就的嫁衣裳。
甚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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