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渡暗河
成年后的生活如同被投入湍急暗河的石子,在漩涡中逐渐失去棱角。家庭聚会时,父亲用传宗接代的铁链拴住我的脖颈,我望着他瞳孔里摇晃的酒液,忽然发现这个曾为我撑起天空的男人,早已被岁月熬成半碗浑浊的汤药。他的皱纹里沉淀着三十年未化的冰碴,连亲情都冻成某种带有保质期的责任。
厨房吊柜新添了把黄铜锁,继母系着母亲遗留的碎花围裙,把花生油倒进矿泉水瓶的动作娴熟如化学实验。油星溅到瓷砖上,凝成十八颗浑浊的琥珀——这恰好是我连续啃干馒头的天数。
"年轻人要多吃粗粮养生。"她将最后半勺油藏进大衣口袋时,围裙口袋里的钥匙串发出得意的脆响。父亲就坐在餐桌旁看报纸,铅字墨香盖不住红烧肉的浓香——那是专属于弟弟的晚餐,油花正在青花瓷碗里开出肥腻的花。
我握着开裂的瓷碗去接自来水,橱柜玻璃映出继母胜利者的微笑。她突然捏着嗓子惊呼:"哎呀油瓶怎么空了?"涂着丹蔻的手指戳向我发白的嘴唇,"该不会有人半夜偷喝吧?"父亲抖了抖报纸,财经版房企暴雷的标题恰好遮住他抽搐的眼角。
冰箱贴着我手写的实习日程表,继母用口红在"加班"字样旁画满叉号。她故意掀开砂锅露出油亮的蹄髈:"女孩子太瘦可不好,来尝尝阿姨特地给你留的..."汤汁表面浮着的分明是昨日剩菜凝结的油脂,像极了他们腐烂发臭的良心。
父亲终于从报纸后发出闷雷般的咳嗽:"你阿姨心脏不好。"这句话如同判决书,将我的饥肠辘辘钉在道德的绞刑架上。橱柜深处突然传来窸窣响动,那只偷油的老鼠正叼着面渣仓皇逃窜,我们隔着月光对视,都在彼此眼里看见苟且偷生的卑怯。
当继母"失手"打翻我珍藏的橄榄油时,玻璃瓶碎裂的声音清脆如骨裂。金色溪流漫过她崭新的羊皮拖鞋,父亲突然变得耳聪目明:"怎么这么不小心!"他蹲下身擦拭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婴儿,这个曾因我打碎碗碟罚跪整夜的男人,此刻正捧着继母的脚检查是否沾了油污。
我蹲在满地狼藉中拾捡玻璃碎片,锋利的棱角割破指尖。血珠滴进油泊的刹那,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要活得体面"——她永远不会知道,体面是继母锁起来的油瓶,是父亲叠成方块的沉默,是弟弟踢到我床底的发霉馒头。
月光爬上碗柜最高层,母亲的照片在相框里持续温柔地微笑。她的旗袍领口别着玉兰花,永远停留在不会知道丈夫会娶个藏油女人的年纪。
考特岗教师前夜,父亲那句"别出去瞎混"像淬毒的银针,精准刺中我反复结痂的伤口。这些年我始终捧着自尊的琉璃盏,在世俗目光中踉跄行走。继母的告状电话适时响起,将最后一点期待碾作齑粉——原来血缘织就的网,困住的不止是自由,还有被误解成常态的亲情。
父亲把弟弟藏在身后时,像老母鸡护着沾血的雏鸟。酒柜里少了三瓶茅台,红木抽屉的夹层裂着空荡荡的伤口——那是母亲临终前给我攒的嫁妆钱。弟弟嚼着口香糖冲我挑眉,脖颈的金链子在吊灯下晃出刺目的光斑。
"当姐姐的没个正形,带坏弟弟倒有本事。"父亲的皮带扣敲在玻璃茶几上,奏出我熟悉的审判音符。那些本该抽在叛逆少年身上的伤痕,最终都会变成烙在我脊背的戒尺印。弟弟突然抓起青瓷烟灰缸砸向鱼缸,飞溅的玻璃碴中锦鲤疯狂摆尾,像极了我在亲情牢笼里挣扎的姿势。
他染着蓝紫色指甲的手指向我:"姐上周还带男人回家呢。"谎言裹着蜜糖滚落,父亲眼底瞬间结出千年寒冰。我张了张嘴,却吐出二十五年来温顺的沉默——那些为弟弟背过的黑锅早已化作喉间增生的骨刺。
直到看见弟弟手机里新买的机车照片,钢化膜上映着他得逞的笑。记忆突然闪回十二岁那年,他撕碎我的录取通知书时也这样笑着,而父亲正把省重点的择校费换成他游戏厅的会员卡。此刻他裤兜露出半截红钞,分明沾着继母存单上特有的玫瑰香。
我踉跄着撞倒博古架,那尊供养多年的白玉观音轰然坠地。飞溅的瓷片中,父亲扬起的巴掌第一次停在半空——他看见我掌心攥着的带血存单残角,看见我眼里奔涌的暗河终于冲破堤坝。弟弟吹着口哨掰断观音的手指,清脆的断裂声惊醒了鱼缸里装睡多年的尸体。
直到遇见断臂的流浪者。他坐在梧桐树影里,用残缺的左手接住我递去的面包,褶皱里盛满星光。当皱纹绽放成菊花的瞬间,我忽然读懂生活隐秘的修辞:我们都是被命运咬过一口的苹果,有人耽溺于残缺的苦,有人却让伤口长出玫瑰。
这座城市每天都有霓虹溺死在护城河,也有流浪猫在废墟里生下新生命。我站在教师宿舍窗前,看月光为斑驳的墙砖镀上银边。那些被误解的夜晚、被刺伤的尊严、被揉皱又展平的年少理想,此刻都化作血管里奔涌的星河。或许成长本就是场无声泅渡,当我们在暗河中学会与孤独共舞,命运的掌纹自会浮现新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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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ongc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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