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好久没有如此必须严阵以待的时刻了

与Z设想的不同，泰星首领在交给Z作画工具和随意择选的一张照片后，便离开了。没有生命体在Z的身边监督Z——虽然无法肯定这处空间是否处于监控之下，不过Z总算可以偷偷地缓一口气了。

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啊。就在不久前，自己还是一个走在路上携怨看天的小人物，当下就在外星人的殿堂里大作其画了。

关于世界，有人说是蛛网，有人说是马戏团，也有人说是回音谷，Z如今才算是领教了，世界真丫的不是玩意儿，居然在生之时年，把外星人这种不是玩意的玩意儿给弄来了。优秀的漫画家，真是见鬼了。Z在心里发出一声不屑。对于这样的赏识，如果是平时，Z一定会表示感谢，但在侵占整个地球的外星主宰面前，Z不很能高兴起来。

地球很大，人类有八十亿，外星人，想来也不过数万吧。Z本以为此生不会有机会能与这些外星人打交道，对方也不太可能专门来清除籍籍无名的自己，可是此刻，他却置身外星人的大本营，还得为对方作画，这算什么一回事嘛。人间的诸多美好尚未有福享受，却已然同众生一样“沦陷”了。而遭遇了如此悲哀的自己，却因深惮那可能色类齐全的扫描线，而极力压抑不敢恨、不敢哀的思绪，下场会否更悲哀？

哎，再如何千思万想，此刻也由不得自己决定了，但总可以认真地画些东西了。《天外来客》之后，自己好久没有如此必须严阵以待的时刻了。

我总算还是因为漫画获得了一些东西。Z安慰自己。

人类是已知宇宙中具有空想之力而又处于文明末端的生命。但是，作为备受轻待的人类，作为人类之中的一个末流漫画家，却在泰星人这里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尊重和成就感，Z对此不无得意——对手的敬重要比朋友的嘉许可贵得多。

以前你们都说我文青，不愿与我深入接触，现在呢？我站在了文明与科技的最顶端，得到了最大的肯定。而你们，甚至全体人类，都要因为我的漫画而遭殃啦。我的空想之力，不，我的虚构……人类文明，毁于一场虚构。我就是那只左手。

人类的前途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科幻电影或Fantasy小说中的男主角。毁灭世界或许不需要理由，但守护世界需要。在求其高尚之前，没有无缘无故这回事。而且，如果人类毁灭已是不可逆的事情，那我作为注定悲哀的人类又何必早取灭亡呢？

人类一直追求的是自在自及，即便探测地球以外的宇宙空间，那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故态复萌——钻木生火、结绳记事，人类祖先早已做过类似的事情。

人类似乎早已注定会一败涂地。而我，我的作品，将变成现实，这可比改编成动漫和电影要厉害多啦。人类有史以来，有谁能比得上我呢？

这些心言以前没有回应，现在自然也不会有。Z渐渐地平静下来。这不是梦。漫画中的一切都在变成现实吧。

他看向桌面。

那张照片瞬间就把他吸住了——悬于无垠之黑的蓝白色的星球，被不知其数的“方块”包围着。那些“方块”体积巨大，通体荧白，让看人一看就觉得其理所当然地蕴藏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在最接近地球的那个“方块”表面，站列着众多泰星人。黑玉般的“眼睛”排列在一起，宛如棋盘上的黑子。

尽管人类的电影里已经有过诸多表现形式，但此时所见还是令Z颇为震撼，也更明白了泰星首领所说的“人类一度接近宇宙本质”。

宇宙本质是什么呢？Z的脑海里闪过“存在”“幻影”“回声”“椅子”“沙漏”“手掌”“鸡尾酒”这一类陈旧的词。

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类，在抬头望天时，想必都猜测过神秘的宇宙，也从各种渠道知晓自己置身的星球，可能只是宇宙间极为渺小的一点，沧海一粟，所以才有“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之类的疑念。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人类的猜想——至少是关于外星人的猜想——是不啻为笑的。人类的所有想见不能全部否定。从这一点来说，人类已堪称伟大。就像此刻的Z，也许正处于“方块”之内，四处游动的云絮状的物体，任意变换色彩的无垠空间。

虽然照片上的场景已经在电影里看过数次，也觉得理当如此（悬于无垠之黑的蓝白色的星球），但此时却是抱着活下来的任务，以漫画家的目光审视这张照片，Z还是被震慑住了。原来那些他平时怨之恨之的天空黑斑，竟是这样的相貌。可是，为什么是白色的呢？没有人回答Z的问题。Z也自然不会想着要弄个明白，他俨然被自己所看到的事实卷进了自己的弱势者的情绪当中。

世界真是糟糕透了。大大小小的卫星被摧毁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巨大的不可以思议的武器——科技的力量果然不可替代；人类终其有生之史都不能全部理解的地球，就这样被外星人的武器锁住了。造物主果然没有偏爱人类。地球之外，当真存在许多高于人类的文明。Z再一次深觉自己的渺小。

他转动铅笔，先画出趋近圆形的地球，模糊化处理依稀可见的地表，然后便着手画那些“方块”和“方块”上的泰星人。漫画家的经验在此刻被运用得淋漓尽致。

这些“方块”叫什么名字？最基础的作用是什么？内部空间是否也与此处类似？外星人为何没像人类这样设计构件复杂的航空母舰？难道它们也崇尚至简主义？

Z在稿纸上专注地移动铅笔。

那些泰星人排列在一起，除了黑玉般的“眼睛”——真像幽灵啊——其余地方根本无从描绘。惯于自抉的Z只能依据泰星首领的模样，为其加上藤条般的肌肉线条。所幸它们的模样几乎没有差别，就像地球上人类之外的许多物种，互相辨认的方式也许又是藏在那双黑玉“眼睛”里的某种气味，不过这些家伙应该是没有气味的，存在某种特殊的气场倒未可知。

人类之前关于外星生命的想象，大抵是有几分“先见之明”的——外星人并非什么神秘不可测的生物，其虽与人类相差甚远，却也有几分巧合的相似。而它们的某些东西——比如这些锁着地球的“方块”，就像人类的卫星似的——人类应该还是可以理解的。

但Z不明白，根本不明白，自己的粗浅的画作对泰星人究竟有何价值呢。它们的文明远在地球文明之前，根本用不到拍照这种低级技术，自然，人类所倚重的艺术也并不重要。总不至于要将我的画作留作圣物吧，我又不是达·芬奇、莫奈、梵高、马蒂斯、毕加索那样的画家。

Z真的不明白。但他还是尽力去画，尽量做一个低三下四、默默无闻的员工，哪怕是为了揭开最后的谜底，他也想要活着。等待和希望——作为漫画家，Z非常乐意相信这些。

然而想起刚才那些一闪而过的光屏，他身体内部的某些部分还是隐隐发酸起来。不久之前，人类之败于他还只是一个新闻式的事实，现在却是实打实、血淋淋的画面。那些巨坑不是陨石降落的威力，而是炮弹与激光的攻功；那些废墟不是因为地震，而是星际战争；眼前的照片不是科幻故事插图，不是电影剧照，而是泰星人作为猖狂的胜利者的证据。

人类的艺术设想过产生过很多主义，有过乐观主义，也有过悲观主义，但都不似现在这般灰暗——人类已经没有未来。作为Z只能暗自祈祷，希望泰星人不至于如此邪恶。然而，他又很快警醒过来。按照契约，人类应该是可以“有序地”进入终结的，甚至可能会迎来转机。而现在……如果泰星人真的按自己的漫画行施下去，人类必将被彻底毁灭——已出版的《天外来客》没有真正的结局，人类的反攻只停留在谋划阶段。而《天外来客》的最终结局只停留在他的想象里。按照他原先的设想，泰星人的复兴计划只能到带走地球所有资源为止。可是仅仅如此，对人类也是毁灭性的打击。而人类最终会凭借某种神秘之力扭转败局，那种完全来自虚构的神秘之力——梦幻千寻，除了泰星人苦苦追觅的空想之力，还能是什么？人类凭借空想之力打败外星人——追觅空想之力的泰星人怎么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它们绝对不会让自己这个原创者随心所欲地画出结局。我脑海中的漫画并没有改变此处现实的能力。为我的漫画所推动，人类必然走向灭亡。而我，要靠给外星人作画才能暂时保住性命。Z的内内被惶恐填满。以前的自己也常常杞人忧天，诸如“人类如此精研武器，会不会自取灭亡？”之类的想法出现了不知多少次。而现在，他只恨人类为何不早些加快步伐，研制出更加强大的武器，如此也不会在数月间就向泰星人投降，如此也不会让我遭受这不白之冤。

《天外来客》，这个“孩子”的诞生在Z的心里激起惊涛骇浪，却在人类的艺术之海里没有半点水花。Z曾有无数理由贬低它以自嘲，也曾孤芳自赏地认为其自有意义、自有能表达自己的某些部分。如今，这个“孩子”得到了泰星人的高度赞扬，作为“父亲”的Z理应高兴，然而这个“孩子”此刻却成为Z罪恶的来源，哪怕从前的Z并不知道后来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Z陷入绵延的自责之中。

作为尚有良知的人类，漫画的每一处情节变成现实，Z的罪恶感便会加重一分。作为个体的Z，就像液压机下的铁块，随时有崩毁的风险。

——我是罪人。

——为了苟活，为了名利，我背叛了人类。

——我真是最无耻最邪恶最卑劣的人了。我只想活好自己，却害了所有人。我的梦想还未实现，便已葬送了地球和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