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讲李商隐的太阳

元好问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西昆：西昆体。郑笺：郑玄所作〈毛诗传〉笺的简称。

后人称李商隐的诗体为“西昆体”，此句是人们讨论李商隐诗歌时最常引用的话，表示李诗的晦涩难解。

一说起李商隐的太阳，首先想到是《登乐游原》。这首诗的中心词是夕阳，关于夕阳，还有哪些好的诗句呢？最著名的一定是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这首诗只写了两样东西，高，还有远。你听听最后一句，更上一层楼，“更”和“上”是两个去声，无比的铿锵，音调向下砸，含义却指上了高。“层”和“楼”是两个阳平，韵母嘹亮悠扬，呈现的自然是远。——又高又远，也就是大，这就是盛唐。

它和黄河之水“天上”来是一个路数，意象再加上声音，共同构成了浩瀚的体量，也就是所谓的大唐气象。

读诗歌，尤其是读律诗，和读小说绝对不一样，一定要带上字词的发音。声音是诗歌重要的组成部分，最大限度的体现诗歌的声音之美，也就是音韵之美，也就是音乐之美，这才不辜负唐朝之前的诗人。

在王之涣的眼里，哪怕是夕阳，依然保持着充沛的体能，它老当益壮，活力四射，雄伟的夕阳，它在辅助“黄河入海流”，也在辅助我们“欲穷千里目”。

同样是夕阳，李商隐的夕阳和豪迈无关，他的夕阳是忧伤的，压抑的，神经质的，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悲剧性。

向往意不适，李商隐心情不好了，晚上从市区到了郊外，他要散散心。李商隐是经常性的意不适，他的一生就是“意不适”的一生。

青年李商隐曾经是官场的希望之星，但最终他成了官场上极其不得志的人，一个在政治上被判处的死刑的人，一个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人。

写作这首诗的时候，唐朝已经不行了，可以说了无生气，政治上非常混乱。李商隐是多敏感的人，对“国将不国”的种种颓势，他不可能熟视无睹。

敏感和脆弱的诗人处在了世纪末，他除了忧患，除了意不适，他不可能有其他的心理出路。

这个“登”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们，乐游园地势比长安城高，站在乐游园是可以鸟瞰首都的。

现在李商隐来到乐游原了，他想不想看夕阳是次要的，“天朝”就在眼前，夕阳宛若对面，你不想看都不行，他只能看，必须看。他在眺望天朝，内心有大不甘，大痛苦。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怎么就没人来提拔我呢？我有能耐的呀。可是这话他能说吗？他不能。不说他熬的住吗？也不能。

此时此刻，残阳如血，李商隐的目光从汹涌的屋顶转向了西面。夕阳正姣好，姣好在坠落，1秒钟都没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真是要人性命的千古一叹。

一个诗人他想看夕阳，他想描绘夕阳，完全用不着登古原，但是对于李商隐来说，对一首真正的诗歌来说，驱车小河边，来到窗户前，都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他无法构成好诗的系统，无法抵达王国维所崇尚的那个境界。

好风凭借力，“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跟在了“登古原的后面，它获得了宏大的孤冷的势能。它的空间感，历史感，命运感，它的格调局面一起得到了升华，刹那间，气象万千。

这里的“夕阳”可以是自然的现象，也可以是个人的遭际，也可以是国家的命运。

一句话，是“登古原”这三个字把“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推上去的。

要想理解诗，懂得诗，孤立的读句子是没用的，我们要面对的是诗歌的整体，同时还要理解诗歌内部的每一个字，注意是每一个字。顶级的诗人会让诗歌内部的每一个字都抵达极限，甚至是获得新生。这个极限也包括字的发音，这就是李商隐的太阳给我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