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之泪

它只是一尊光洁冷硬的青铜雕像，诞生于安徒生的私人幻想，却经由无数信仰它的铁匠之手，铸就小美人鱼的形体，坐落在哥本哈根满是商业广告和霓虹店的海边。人们誉之为丹麦的象征，却不知雕像自有身为雕像的烦恼。

它的烦恼正源于接待的第二批观光游客。一个小女孩儿指着它叫到，“看呐妈妈，是小美人鱼。”她衬衫上印着化成人形的爱丽儿，脸上洋溢着幸福。“那只是她的雕像，是青铜，就像迪士尼电影里和王子结了婚的爱丽儿，不是童话里真正变成了泡沫的小美人鱼。”她的母亲立即纠正。就是从这时起，它意识到比起过几百年都不会消解的青铜，还有更为接近“永恒”的灵魂。可它注定是没有灵魂的，哪怕被允许悲伤，也无法流下眼泪。

“我要是别的什么就好了。”雕像看着在自己身边觅食的海鸥，渴望完整的灵魂，会因悲伤而哭泣，因看见彩虹而欢喜。

然而很快，厄运不期而遇。在某个熟睡的夜晚，一群抗议捕鲸活动的青年为了示威，砍掉了它的头。高温喷枪熔融颈部合金的剧痛如割掉舌头，赤裸双脚在刀尖跳舞，青铜断面上滋生出海藻般的绿锈，渗析出眼泪般咸涩的液态金属。没头的小美人鱼雕像不再是小美人鱼了，现在它连存在的概念都一并失去。

“他们应该对我负责，把我铸成新物件，一个碗、一个酒杯都行。把全部旧的部分都舍弃吧，然后在温暖的火炉中重生。”雕像这样安慰自己，它觉得自己需要一个能读懂这段真挚独白的铁匠。

但铁匠坚决拒绝修复小美人鱼雕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么叫能不能？噢，我当然能把它重铸成另一件完美的杰作，然后看着它被再次毁坏吗？一张失败的设计图必然造就失败的作品，而它的创作并不是在冷却成型那一刻就停止了。”

“这不要紧，我只是失去了头，就算熔铸成新的物品，我仍旧是没有灵魂的青铜。难道被称为永恒的事物只在变化中吗？”

可是新的麻烦又接踵而来。一伙朋克青年偷偷在他身上喷满醒目的黑白涂鸦，他们这么做就只是为了明天能登上报纸。接着另一群辱骂它是“种族主义鱼”的狂热分子朝他泼潵鲸血色的油漆，腐蚀它脆弱的镀层，它听到眼睑处开裂的声响，看到远处的霓虹广告在猩红中融化成泡沫。

“这是通往永恒的报偿吗？”它感到烈火焚烧般的灼痛，“这便是灵魂？”

隔天，一群人用清洁剂和高压水枪洗去了它身上的污渍，甚至清除了断面的锈痕。但它知道这不会持续太久——它不确定。

“这是我该拥抱的一切。”它突然释然了，拥有灵魂的人类同时有着破坏和保护的欲望，用幻想治愈现实的人和粉碎幻想直面现实的人，灵魂同样是炽热而鲜活的。“是我选择了拥有灵魂……”第一滴热泪从它眼睑的裂缝中坠落时，哥本哈根港的所有游轮鸣笛自奏，宛如当初小美人鱼在阳光下化作彩虹泡沫时，海洋宫殿的丧钟响彻每一片大洋和海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