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为什么我改变了对AI写作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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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引发很多写作者的焦虑和恐慌,这种焦虑不仅在于人工智能不断追赶人类智能的步伐,更重要的也许在于他们已经看到,人工智能的强大在不断挤压着人类的主体性,身处于信息社会的算法包围中,人的精神性应该如何突围?如何依靠文学这“最后的堡垒”守护人类的主体性?我们邀请陈楸帆和贾想两位作家、评论家围绕此话题进行深入探讨。

——编者

2025年春节,当社交网络被DeepSeek生成的古体诗词与颇具“网感”的段子刷屏时,我却回忆起八年前与AI初次联手创作的荒诞情景。
一切始于2017年,Google发表了重磅论文《Attention Is All You Need》并推出Transformer架构,奠定了新一轮人工智能狂飙突进的基础。彼时,我将百万字作品输入由谷歌前同事王咏刚搭建的卷积神经网络(CNN)和长短期记忆网络(LSTM)“陈楸帆2.0”模型,生成的文字支离破碎,人称错乱,如同“随机鹦鹉”拼凑词语。
2019年是一个转折点。当我与AI合作的短篇小说《出神状态》以0.00001分险胜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先生的《等待摩西》,获得《思南文学选刊》AI文学榜第一名时,我意识到人机协作正在突破某个“斯普尼特克时刻”。这台通过学习我所有文本训练出来的机器,已经能产出先锋派风格的段落,而我的工作,却是为这些闪光的碎片构建合理的故事容器。尽管大模型正在改变自然语言处理的底层逻辑,但创作的核心驱动力仍是人类的选择。
在AI尚未占据媒体头条,仅有少数专业人士使用过大语言模型的“前ChatGPT”时代,我是人机共创的先行者与吹鼓手。在我看来,人类与AI不应竞争,而应协作。人类不应惧怕AI,而应去拥抱。人类创作者只有更深入地理解技术,躬身入局去使用工具,才能敞开胸怀接纳AI。2020年,我还策划了一个名为“共生纪”的项目,邀请包括鲁迅文学奖得主在内的多位作家与AI一起创作科幻作品,意在打破人机二元对立,人与机器在创作中互相激发、互相成就,走向真正的共生。
在2019年到2021年间,我还与李开复博士共同创作了《AI未来进行式》一书,用10个发生在2041年不同国家的故事,勾勒出一幅全球化的未来AI图景,以一种通俗易懂的方式,告诉普通读者,AI将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英文版推出一年后的2022年11月30日,OpenAI便发布了ChatGPT,引发全球热潮。也许只需要5到10年,书里的大部分故事就会实现,甚至被现实赶超。尽管书中一些技术细节因为AI高速发展而过时,但对未来趋势的判断却大都应验了,这也使得这本书被翻译成二十多国语言,在世界各地畅销至今,甚至在简体中文版出版三年后,在近期登上微信读书热搜榜的第一名。
这与DeepSeek的横空出世不无关系。
春节以来,我一直在探索DeepSeek-R1,包括各种参数规模的蒸馏模型,以及调用API进行个人知识库的部署。我发现,DeepSeek的中文能力确实令人惊艳,甚至在创作诗歌等短篇幅作品方面,已经能超过90%的人类创作者,这已经是相对保守的估计。不过,它的上下文记忆力还是有所欠缺,输出超过4K token(上下文长度)就会无可救药地发散,而且文风容易变成中文互联网上常见的抖机灵的“油腻”风格。
然而它的强大推理能力以及开源特性却引发我的“深度忧思”。
之前与AI共创的过程中,我时常反思:创作的主体是人还是机器?如何定义“写作”这个行为本身?从技术层面看,人工智能与人脑的认知机制有相通之处,但并非对人脑的简单模仿。从创作实践看,人与AI是协作关系。AI负责那些相对结构化、数据易于学习的部分,如替换名称、细节扩展、风格变迁等;而统领全局、把控方向、精准判断,则是人类不可或缺的抽象与审美能力。然而DeepSeek的推理能力却使得AI能够“蚕食”甚至“僭越”到人类创作的领地,最大限度地取代本应由人类意识执行的任务。
在我看来,AI在发展初期可能被视为一种协作工具,但现阶段,它已经对人类的创造力和主体性构成了潜在的威胁。
首先受到冲击的,必然是文字相关的领域。AI将对传统的出版业和传媒业产生颠覆性的影响,我预估,理论上它能够取代95%以上的人类从业者。这并非危言耸听,新闻业早已经进入了采编审发逐步自动化的快车道,而对于文学创作者而言,除了少数已经建立起稳固个人品牌的头部作家外,大多数人的市场将被AI生成的海量内容所淹没,并且能够以低价高频的方式进行个性化定制。新作者的出头机会将更加渺茫,写作甚至可能沦为一种自娱自乐的行为,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承载谋生的希望。与此同时,大众的阅读习惯和审美倾向也面临着被AI创作内容潜移默化“带偏”的风险。在算法推荐机制的主导下,流量更容易向AI快速生成的内容倾斜,人类原创作品将被边缘化,逐渐失去其应有的关注和价值,这是一种“劣币驱逐良币”的文化危机。
然而,我最担忧的是,毫无节制与自觉性地使用AI,对青少年一代将可能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如果能够让AI替我们读完所有的经典,并直接“嚼烂”成金句或者答案,多快好省地“喂”给我们,如同《哆啦A梦》中的“记忆面包”,又何必辛辛苦苦地挑灯夜战、寒窗苦读呢?基于阅读与书写传统的教育系统又应当如何重新确定自身存在的价值与坐标呢?
青少年们在养成深度阅读、独立思考和创作能力的关键时期,如果过度依赖AI完成学习和创作任务,其相关能力将无法得到充分发展,大脑中负责这些功能的区域也将缺乏必要的训练。这将直接导致他们逐渐丧失自主学习和独立思考的能力,而这本应是教育的核心目标。更进一步,考虑到大多数人倾向于选择最省力的方式,这种过度依赖很可能导致他们成为被动的“无用阶层”,缺乏主观能动性和批判性思维,成为被算法喂养的“数字宠物”。与此同时,少数金字塔顶尖的科技精英则能够有效利用AI以几何倍数放大智力、信息、资源上的优势,同时保持自身的主观能动性、创造力和批判性思维,从而与大众拉开越来越大的差距。这种“超级马太效应”将进一步加剧社会阶层固化,形成难以逾越的鸿沟,一个割裂的社会图景正在徐徐展开。
面对AI带来的巨大结构性冲击,我们并非无能为力。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提升全社会的“AI素养”(AI literacy)。在“无条件投降”之前,我们至少要从知识、能力与伦理等角度深入了解AI,了解自己所面对的挑战和机遇。这不仅是一种积极的抵抗姿态,也是保持个体主观能动性、避免被算法同化奴役的关键。我们需要教育公众,尤其是年轻人,认识到AI的局限性,鼓励他们发展独立思考和批判性思维,挑战、超越,而不是盲目接受AI生成的一切内容。
作为人类写作者,我们既要警惕“自我工具化”的异化风险,也要摒弃卢德主义式的技术恐惧。当AI能批量生产及格线以上的小说时,真正的创作恰恰要从“合格”走向“出格”乃至“破格”。我的新短篇《神笔》便是与DeepSeek进行“逆向”共创,从它的思考过程而非最终结果来获取灵感,并突破思维惯性的产物。
在AI时代,文学从未像今天这样重要。
为什么这么说?AI的迅猛发展迫使人类直面更本质的诘问:人是什么?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觉醒、达尔文进化论对“人类中心论”的颠覆,再到今日AI引发的认知革命,这一问题始终如影随形。当机器能通过图灵测试、生成媲美人类作家的文本时,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自身在智能谱系中的位置。
而文学的价值远未被充分认知。它不仅是娱乐消遣或精英阶层的文化符号,更是理解人类本质的核心界面,一面对外反映世界,一面向内照亮心灵。AI时代的写作或许也将经历“由外而内”的范式转换,通过写作,人们得以解构自我、对抗异化、集体疗愈,而这些,恰恰是目前的语言模型尚且无法触及的本体论彼岸。
也许,是时候让写作、让文学回归到最本真、质朴的原点:探索心灵,自由表达,开拓前人未曾体验过的美、情感与思想。站在技术狂飙的十字路口,文学的终极使命愈发重要:它既是照亮自我的镜子,也是通向未知的星图。当我们用想象力生成一幅“超越怕与爱”的共生图景时,或许正在重演古老的神话——不是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火接受无尽的惩罚,而是人类与机器共执火把,照亮彼此,也照亮更广阔而未知的存在。

(作者系科幻文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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