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

文 | 坑叔

西山有巨石，能吐金银，亦能吞人，由来已久，众说纷纭。传到了国君耳中，他大感稀奇，好奇心一起，别的事情都变得无聊起来。

俳优的滑稽表演，已不能博君一笑；舞姬的曼妙身姿，俨然空洞无物；最受宠幸的美人，恰似红粉骷髅；数不尽的珍馐美酒，如今味同嚼蜡。

国君坐在宝座上，左思右想，唉声叹气，眼见得憔悴起来。

相国见了国君的模样，说，我最最英明神武中正无私的君王啊，您有什么心事，小臣能否效劳？国君说，巨石如何能吐金银？又如何能吞人？百思不得其解。相国说，小臣亦有耳闻，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不妨差人去查验一番，或是祥瑞也未可知，君王意下如何？国君说，甚合吾意，谁堪此任？相国说，犬子愿往。

相国五十七岁生的独子，宠爱至极，为保平安，小名就唤作狗子，如今已一十有七。

相国回到家，唤来狗子，交办差事。狗子正与婢女嬉戏，受了召唤，大不情愿，见了相国就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大爷忙着呢。相国说，混蛋玩意儿，没大没小，爹给你找了个好差事。狗子说，是逛园子还是喝花酒？是斗蛐蛐儿还是推牌九？相国说，是让你去看一块石头。狗子说，不去！相国说，我的心尖宝贝儿，那可不是普通石头。狗子说，金的？银的？还是玉的？相国说，能吐金银能吃人，厉害不厉害？狗子说，你老糊涂了吗？赶紧算算家产有多少，都给了我罢。相国说，咱俩谁跟谁，爹能跟你说瞎话儿吗？你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少不了你的好处。

狗子带了一队人马，举了枝五丈高的大旗，上绣四个大字：奉旨办差。西山在西边，队伍浩浩荡荡的往东走，直走出三百里去，便转头向南，接着北上，绕过西山，到北边盘桓了两日，这才转向西边，去往那巨石所在。

天下正在闹旱灾，千里流火，地裂苗枯，青黄不接，百姓艰难度日，只差易子而食。狗子所到之处，官员远接高迎，唯恐伺候不周，又将地皮刮了三尺，用民脂民膏将狗子喂了个脑满肠肥。一路行来，狗子志得意满，心想，老头儿诚不欺我，金银财宝收了无数，果然是个好差事。

这一日，由地方官引着，狗子终于到了西山巨石下。且看这座山，山势陡峭似蛟龙腾空欲飞，怪石嶙峋如鬼怪张牙探爪；阴风阵阵，穿涧而过，似亡魂悲泣，吹得人骨髓发冷；瘴气重重，暗影绰绰，若亡灵流连，瞧得人胆颤心惊。那巨石方圆十丈，卡在山缝中，下有一大洞，若深井，黑漆漆，冷森森，幽深不可测。

狗子到了此处，只远远瞧了一眼，便觉得腿肚子打转，但他记得相国说的话，仍强打精神说，好一处钟灵毓秀的所在，这便是那传说的巨石？地方官赔笑说，大人明鉴。狗子拖着长音哦了一声，说，不知能否见识下它的神奇之处呢？地方官说，下官早有准备。于是便叫几名差役，持了长杆，走到巨石近处，挑了几件物事献了上来。

狗子定眼观瞧，是几串破烂铜钱，虽入不得眼，勉强也算是金银。他嗯了一声，说，算是一奇，不知另一奇今日是否有缘得见？地方官说，有有有，下官曾拿了一名悍匪，正好试上一试。说着，便有差役押着一人上前，此人个头矮小，衣衫褴褛，乱发披肩，面黄肌瘦，真是身无三两肉，骨无二两沉，风大了便能吹走。差役逼着此人走到巨石下，忽然一阵煞风卷起，倏忽之间，那人便不见了踪迹。狗子半天合不拢嘴，说，我滴个乖乖。

狗子当场定下，这巨石就是一处祥瑞，欲在其上刻“祥瑞”二字，以示天佑国君，只苦于石匠无法接近巨石。地方官献计说，此处既然是祥瑞，不妨先祭祀一番，然后再动手，或许可行。狗子说，好主意，快寻牛羊来献祭。地方官说，用牛羊太可惜，一时也不好凑齐，不如用人，灾民有的是，也能省几斤粮食。狗子拍手说，好好好，一切依你，我只要“祥瑞”二字。

狗子办妥了差事，回到都城，国君已等得不耐烦，但见了狗子献上的奇珍异宝，又听狗子说那西山巨石确实是祥瑞无疑，便顾不上发火，只觉心痒更加难耐，恨不得立刻亲眼目睹。相国说，国君巡视四方，正是忧国忧民之举，乃我国民之幸事，此事小臣来安排，不日便可出行。

国君出巡，阵仗更大，依相国的安排，仍是照狗子之前的路线，绕着都城转了个大圈，每离开一处，辎重车辆便多了几辆。国君兴致很高，觉得自己治国有方，天下富庶，便赏赐了伴驾的群臣，尤其赏了相国。狗子私下对相国说，上次给国君的东西，只是我收的五分之一，你看赏你的这些破烂儿，看来国君也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相国说，不可造次，须知，祸从口出，闷声发财。

国君到了西山，刚要近前观瞧那巨石，忽有一小吏冲出人群，跪倒在地，口呼冤枉。国君说，你有何冤枉？小吏说，连年天灾，民不聊生，相国蒙蔽圣听，编造祥瑞，欺瞒君上，请诛其九族以谢天下。国君说，呸，一派胡言！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相国治国有方，有目共睹，岂容你信口雌黄、污蔑栽赃？拖下去收监，秋后问斩！小吏连呼冤枉，仍被士卒拖了下去。臣子们均跪下齐呼：君上圣明！

国君兴致极高，想要仔细瞧瞧那巨石，相国想要阻拦，国君却说，此是祥瑞，我又有天帝护佑，有何可惧之处？于是叫了相国、狗子及一众臣子近前观瞧。刚触及巨石，只觉一阵恶风扑面，没来得及反应，便有一条白色巨蟒从洞中蹿出，脑袋如小山般大小，一口吞了国君，随后身子一卷，又夹死了相国、狗子及数名臣子，其余人等轰然散开，争相逃命，乱作一团。

国君死了，新国君继位，相熟的同僚到监中劝慰小吏，说，君赤胆忠心，勇气可嘉，或能得赦免。未几，来了敕令，小吏斩立决。跪在断头台上的小吏，背对屠刀，忽然噗嗤一笑，说，诛一夫纣，怎不是祥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