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解读｜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红楼梦》影视作品，都盯着宝黛钗三角恋不放，当读到第四十五回就会发现，三角恋其实只是书里很少的一部分，撑不起这么一部大作。要给《红楼梦》定个主题的话，就是“青春”。

“青春”这词在《红楼梦》里主要是宝玉、黛玉他们刚出场时，都才十二三岁，发育期的青少年，对自己的身体陌生，对别人的身体也好奇，异性之间的关系想探究清楚。

这么一看，会发现《红楼梦》里的人物关系，像流水一样，变来变去的，拿十二金钗来说，除了巧姐，宝玉好像对她们都有点意思。用现在的话说，宝玉是渣男，太“花心”，我不这么看。回想起自己十三岁的时候，总会仰慕那些跟自己不一样的生命，就是纯粹的喜欢和“欣赏”。欣赏不是占有，就像听一首歌会感动，看日出会心动，但没法把歌和日出揣兜里带走。生命里就有这么一部分，纯洁似水，就是被美给打动了。

成人有时候看不懂男孩和女孩的行为。也许我们忘记了自己青春的样子，其实那时候的自己，跟现在的年轻人也没啥区别。等到了某个年纪，走过被“安排”的人生，再回头看那些没目的、没功利心的生命，就会觉得怎么会哪么傻呢？

曹雪芹可不一样，他四五十岁，还能回想起青春。他觉得生命里最好的就是那几年，好像十五六岁一过就没了。《红楼梦》前八十回，十五岁后的宝玉就消失了，换了一个人。后四十回，身边的人都让他好好考试、做官。对曹雪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他曾经有两三年时间，跟一群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在一起，天真烂漫，什么事都不干，每天赏花、写诗，偶尔闹闹脾气，吵吵架！那种没目的性的，“两小无猜”的生命状态，大概就是《红楼梦》要呈现的。

我相信，青春从没消失，不管多大年纪，只要还能欣赏青春，青春就在身上。反过来，有一天开始嘲笑青春、侮辱青春，甚至打击青春，大概青春在你身上已经没了。青春没了，生命就变得无趣。不管多大年纪，都得让身体里留点青春的那股劲！

不是涂粉、抹胭脂、美容、拉皱纹那么简单，而是让你的心别长皱纹，保持一种弹性，保持对生命的关心和爱。所以青春年少的小男孩小女孩，该谈恋爱就应该昏天黑地谈，即使学业荒废，也可以补救回来。

大观园，就是元春青春结束了，给弟弟妹妹们建的一个青春乐园。

在大人的世界里，常常被指责、被嘲笑，甚至被侮辱。说“被侮辱”可能有点重，读书上学的时候，因为衣服穿得不整齐，或者爱美留了长发，染了黄发，就会挨一顿打骂，记得初二的时候，染了黄毛，被爸爸看到了，用他哪像钢板一样的大手，一耳光把我拍在地上，瞬间眼冒金星，脸颊像被火烧了一样灼热疼痛，嘴角瞬间裂开，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现在回头看看，青春一言难尽。

时间飞逝，现在也快要到父亲打我的年纪，坐在城市的一角，看着阳光下那些青春年少的生命走过去，觉得心里美美的，是因为自己经历过，也有过凄惨而又美好的青春。

《红楼梦》这本书，在世俗的消费文化里被“窄化”了，像是被框在了一个小盒子里。这个窄化让大家以为林黛玉和薛宝钗总是彼此憎恨，这其实是用一个很狭窄的角度去看的。她们俩都喜欢同一个人，可她们之间也互相欣赏。第四十五回的回目“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义结金兰”这个说法，还有个成语叫“契若金兰”，说的就是人世间有一种情感，比亲兄弟、亲姐妹还要亲。这“互剖金兰语”，就是她们俩向对方说出了心里最真诚的话。这两个人就是宝钗和黛玉。第四十五回是《红楼梦》里一个非常特别、非常重要的章节。

这一段讲宝钗给黛玉配燕窝的小故事，虽是小事一桩，但两个女孩子却进行了一次掏心窝子的谈话。看到这一段，就会发现，很多电影和电视剧里讲到黛玉和宝钗，都是在争风吃醋，这其实是一种很世俗，甚至有点低级趣味的理解。在《红楼梦》里，宝钗最欣赏的人其实就是黛玉，黛玉最欣赏的人也是宝钗。不欣赏的话，她们根本成不了对手。要是这个人跟你差距很大，那根本就构不成威胁，也成不了对手。

伟大的文学和艺术，一定能揭示出人性里最惊人的一面。这种惊人的一面，常常被世俗给掩盖了，让人性里最好的部分没机会表现出来。第四十五回太重要了，让我们看到，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些很珍贵的部分，好的文学作品，就是来启发我们，让我们与这些珍贵部分产生共鸣的！

王熙凤自比铜商

上一回结尾讲到，凤姐正安慰平儿，忽听说奶奶、姑娘们都来了。“忙让了座，平儿也赶紧斟了茶。凤姐笑着打趣：‘今儿来的这么齐全，像是下了帖子特意请来的。’探春先笑了起来：‘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凤姐好奇地问：‘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探春笑着说：‘我们起了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大家脸软，结果就乱了套。我想，非得你去做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行。’

上回中提到，第一次诗社聚会，宝玉就缺席了。探春说，我们都年纪差不多的姐妹，因为‘脸软’，这个诗社恐怕办不下去了。所以就想请凤姐这个铁面无私，赏罚分明的人来做总监。

“还有，四妹妹为了画园子的图，需要的东西没置办好，回去跟老太太说：‘只怕后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就拿出来；若没有，就叫人去买。’

凤姐笑着说：‘我又不会作诗，难道要我吃东西不成？’探春说：‘你虽不会作诗，也不要你作诗。就监督着我们，看谁偷懒、谁缺席、谁逃课，该罚就罚。’探春这是要凤姐当监督员。王熙凤笑着打趣：‘你们别哄我了，我猜着了，哪里是请我作监社！这分明是叫我当一个掏钱的铜商。你们算什么社，肯定是要轮流做东的。月钱不够花了，就想出这个法子来勾我，好跟我要钱。是不是这个主意？’

说起‘铜商’，有个典故。西汉时候，有个叫邓通的人，是汉文帝的男宠。汉文帝为了奖赏他，就把他家乡附近的铜山都赏给了他，让他自己铸钱，邓通就成了西汉著名的大富商。‘铜商’的意思就是，想铸多少钱就铸多少钱，完全不把钱当回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金主。

王熙凤一番话，把大家都逗笑了。李纨笑着说：‘你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就是说，你心里跟明镜似的，别人做什么你都一清二楚。王熙凤也笑着说：‘亏你还是大嫂！姑娘们原是你带着念书学规矩学针线的，她们不好，你还要劝。这会子她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也就罢了，她们是老封君。’这家族里最受尊敬的人就叫‘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因为有个小子，又给你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一样。’这时候我们才第知道，李纨的月钱比同辈的人都多。

‘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钱。’就是把大观园里的地分了一块给李纨，她再把地分给底下的佃农，然后收田租。‘年终分年例，又是上上分。’不仅月钱最高，年终分的年例也是最高的。‘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加起来没十个人，吃的穿的还都是官中的。一年算下来，也有四五百两银子。’从王熙凤的话里，我们才第一次了解到，贾家对李纨孤儿寡母，有特别的待遇。‘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陪她们玩玩，能玩几年？她们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是花钱，就调唆她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落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河落海干’就是把公款都用光的意思，凤姐这是在抱怨李纨。

李纨奚落王熙凤

李纨说：“你们听听，我就说了一句，她就跟疯了似的，说了一大堆无赖、泥腿子、市侩家常的算计话，分斤拨两的，烦死人了。”李纨平时很少骂人，这会是真被逼急了，加了一堆形容词：“无赖”、“泥腿”、“市俗”、“家常”、“分斤拨两”等，奚落王熙凤，意思就是没教养、小家子气、斤斤计较。

接着又说：“她可是诗书大宦名门出身的小姐，嫁了人还是这样，要是生在贫寒之家，小门小户的，做个小子，还不知道得怎么下作、贫嘴恶舌呢！天下人都被她算计光了！”这句话，不是开玩笑，直接戳到了王熙凤的痛处。

下面李纨的话里，又透出了她对平儿的心疼：“昨儿还打平儿，你下手可真狠！黄汤是不是灌到狗肚子里去了？气得我都想为平儿打抱不平。琢磨了半天，好不容易赶上‘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舒服，就没来，这气还没顺呢！你今天又来招我，给平儿拾鞋都不要，你们俩真该换个过法儿才是。”这“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说的就是王熙凤过生日，李纨骂得够狠！

姑娘们要开诗社，找王熙凤做负责人，这么件事，就引出李纨对王熙凤的一顿批评。这是《红楼梦》里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别觉得生在富贵人家，就一定比那些卑微的下人高贵。平儿虽是个丫头，但她忠心、有义气、善良。李纨这一番话，把众人都逗笑了。仔细瞧瞧就会发现，《红楼梦》里常用这种隐蔽的手法，点出王熙凤的本质。作者不直接说王熙凤坏，而是开玩笑似的，从别人嘴里说出来。

凤姐忙笑道：“敢情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的，这脸色是为了给平儿报仇来的。我还真没想到，平儿有你这么一位撑腰的人。早知道，就算有鬼拉着我的手打她，我也不打了。”这都是王熙凤的典型语言，接着又说：“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的面给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失德罢。”所以说，王熙凤这个人，还是难得的，有分寸的，知道什么时候给人台阶下。

争执过后，王熙凤换了正经的语气：“好嫂子，你先跟他们回园子里去。我正要跟这些人算账，那边大太太又派人来叫，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我得过去一趟。还有年底你们给大家补贴的衣服，还没安排人去做。”李纨笑着回应：“这些事我都不插手，你只要把我的事情办好，我就能安心歇着了，省得姑娘们、小姐们来烦我。”

凤姐笑道：“好嫂子，给我留点喘息的空间。你最疼我了，怎么为了平儿就不疼我了呢？以前你还常劝我，事情虽多，也要保重身体，抽空歇歇，今天你反倒要逼我。况且误了别人的年节衣服没什么，要是误了她们姊妹的，可就是你的责任了，老太太岂不怪你闲事不管，连句现成话都不说？我宁愿自己落埋怨，也不敢连累你。”毕竟姑娘们，都是李纨照应管理的。

李纨笑着说：“你们听听，她说得多好听！那我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王熙凤笑着回答：“这是什么话？我要是不花点钱入社，就成了大观园的反叛分子了，还想在这里混饭吃？我明天一早就走马上任，先放下五十两银子。”凤姐的意思是，我先把银子放下，你们慢慢花，至于监不监督，我无所谓。估计你们有钱花了，大概也就不理我了，“你们到时候把我撵出去也行！”说得大家又是一阵笑。

凤姐又安排惜春作画的事：“过会我开了楼房，凡有的东西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着使，若少什么，照着单子，我叫人去买。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没在太太跟前，还在珍大爷那里。说给你们，别碰钉子去。我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如何？”

李纨听了很满意，刚带着众人要走。凤姐又说：“这些事再无两个人，都是宝玉作出来的。”这里的“作”读平声，意思是生出来、惹出来的，我们现在也这么说，比如“自作自受”。王熙凤觉得这两件事都很麻烦，有点怪宝玉，其实这两件事都是宝钗提出来的。凤姐知道是宝钗提的，但不好说宝钗，只好提宝玉。宝玉也够倒霉的，不好的事都怪在他头上，但宝玉乐意将这些不好的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有时就算怪不到他头上的，他也会主动承担。

李纨听了，回身笑道：“正是为宝玉，反忘了，头一社就是他误了。我们脸软，你说该怎么罚他？”李纨大概只是想岔开话题，并不真的关心怎么惩罚宝玉。凤姐想了一想说：“没有别的办法，只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才好。”凤姐也只是嘴上说说，不见得真的让他扫。众人都笑道：“这话不差。”大家刚要走，“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

赖嬷嬷贾府报喜

接下来，穿插了个小段子，赖嬷嬷来报喜。读《红楼梦》的时候，往往容易忽略一些人，比如赖大、林之孝、周瑞他们，这些都是贾府的“老资历”家人。什么叫“老资历”家人呢？现在可能不太好懂，因为现在的佣人，大多就待个一两年，永远成不了“老资历”。以前的大户人家，用人都是买来的，卖身给他们家，这些用人的孩子也会留在家里干活，叫“家生子”。这么一代接一代，两代、三代下来，就成了“老资历”家人。贾家的这些“老资历”，因为跟主人处久了，有了默契和信任，所以特别受看重，都成了贾家管事的重要人物。他们的太太，大家就叫“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下面要登场的赖嬷嬷，就是赖大的妈。

赖大的妈找王熙凤干啥？原来，她的孙子，也就是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当官了！她想请贾母、王夫人这些主子们去吃饭，庆祝庆祝。赖嬷嬷乐坏了，说她一个奴才出身的人，从来没敢想过孙子有一天能当上“官”，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她心里明白，这孙子能不能当上官，全看主人给不给面子，赏不赏这个官做。所以她特地来谢贾家，谢谢他们一直照顾他们家，第一代当用人，第二代当总管，第三代竟然还当上了官。从这儿就能看出，这些用人虽然一开始是卖身给贾家当奴才的，但到了第二代，也能跟着读点书了；第三代更是从小就跟主子一起读书，将来也能考试、做官。慢慢地，这些人就成了贾家在政治上的一大势力。

就像曹家是康熙皇帝的铁杆奴才一样，贾府有自己的铁杆奴才。我们都知道，官场是个复杂危险的地方，单靠一个人，根本混不下去，肯定要拉帮结派，古往今来亦是如此。贾府里有好几个人都在当官：贾珍当官、贾政当官，贾蓉也花钱买了个官。他们还帮赖大的儿子弄了个县官做。

赖嬷嬷一进来，凤姐赶紧站起来，笑着让座，接着又是一阵道喜。赖嬷嬷笑得合不拢嘴：“我高兴，主子们也宽心。主子们的恩典，我哪来的这份喜？昨儿奶奶还打发彩哥儿来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着贾家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头。”这赖嬷嬷的孙子是不是真的磕了头？官场上的规矩，要是这时候露出一点得意样，三天之后官帽也就没了。读这段的时候，要留心，这老嬷嬷可是历练出来的。她在大家族里，一步步把儿子培养成管家，再把孙子送上官位，人情世故，逢场作戏的能力可见一斑。

这赖大家说不定哪天飞黄腾达了，还有可能超过他的主子。有时候就想，贾家后来抄家了，赖大家有没有伸手拉一把？书里没说，这其实挺有意思的。要是赖大家成了新贵，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说不定赶紧跟贾家划清界限。官场？

李纨笑着问：“什么时候上任去？”赖嬷嬷摆摆手：“我哪管他，随他们去吧！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我都没给好脸，我说：‘哥儿，你别以为当了个官，就能横行霸道了！瞧瞧你，三十好几的人了，虽说是奴才，但一出生就沾了主子的光，放你出来了。’”“放你出来”就是免了卖身契，从奴才变成了自由人。读《红楼梦》的时候，这些细节不要忽略了，里面藏着不少辛酸泪。

“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的恩德。”主子永远排在父母前面。赖嬷嬷又说：“你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有丫头、老婆、奶子妈围着。长这么大，你知道‘奴才’俩字怎么写吗？”这话沉甸甸的，老家人感慨自己家族从卖身做奴才开始，熬到第三代才出了个小官。看清宫戏，李鸿章那么大的官，在慈禧太后面前还得跪下来自称“奴才”，“奴才”俩字到底有多重？

“你只知道享福，哪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苦！熬了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宝贝来。从小三灾八难的，花的银子都能打个银人了。”这话太生动形象了，说你现在这么大，花在你身上的钱都能铸个跟你一样的银人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了个前程。”捐前程就是清朝的捐官制度，比如海啸、地震要赈灾，有人捐了钱，就能给个官名，但这官是虚职。

“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正根正苗就是通过读书考试做官的人。这话的意思是，那些没背景的读书人，寒窗苦读多少年都熬不到一个官，你凭什么能有官做？言外之意就是，背后有贾家撑腰。

“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这是告诫孙子要谨慎、要谦虚，不然会遭天谴。赖嬷嬷这话，奴才、主子恩典、托主子洪福这些词儿一直说个不停。

“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弄神弄鬼”四个字里藏着多少奥妙？意思是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弄了个实职。之前只是个官名，“州县官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古代的父母常这样教育做官的孩子，说你去地方做官，就是那里的父母官，要爱民如子。

“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地不容你。”这话里，“尽忠报国”是虚的，“孝敬主子”才是实的。就是说，能有今天，全靠主子，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这点。赖嬷嬷也是在跟王熙凤表态，说有一天我孙子出息了，一定会报答你们的。《红楼梦》这本书，真是太复杂，里面的人和事面面俱到，读来让人意犹未尽。

奴才的世故人情

李纨和凤姐笑着打趣道：“你可真操碎了心，孙子都当了官，本该高高兴兴的，怎么还为些琐事烦恼？他要是有什么不妥，还有他父亲管着，你只管享你的福就对了。闲暇时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斗牌，聊聊天，谁还敢委屈你不成？回到家里，住的也是楼房厦厅，谁不敬着你，简直就是老封君的派头了。”

正聊得火热，平儿端茶进来。赖嬷嬷赶忙站起来接过茶，笑道：“姑娘随便叫个孩子倒茶就行了，这么客气，折煞我了。”毕竟，平儿在名义上还是贾琏的妾。

赖嬷嬷一边吃茶，一边又说：“奶奶可能不知道，就算这样，他们还偷着闹出乱子来，让大人操心。明白事理的，说是小孩子淘气；不明白的，还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的名声都受影响。我气得没办法，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些。”

说着，赖嬷嬷又指着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多嘴，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管你，老太太还护着你。当日老爷小时候，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老爷小时候，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有那边大老爷，也淘气，但也没像你这样整天和一群人混在一起。他也是天天挨打。”

“还有东府里的珍哥儿，他爷爷的脾气，简直是火上浇油，说一声恼了，管你是什么儿子，审起来就像审贼一样！”细读这些，是不是觉得特别好玩？能了解到贾家背后好多故事。贾珍的爷爷贾代化是将军出身，脾气暴躁；也许因为管教太严，贾珍的父亲贾敬对世事都不关心，一心只想着修仙炼丹，对贾珍就比较放纵，不管不问。

赖嬷嬷接着说：“如今我眼看着，耳听着，珍大爷管儿子，倒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得有些不着边际。他自己也不管管自己，怎么怨得这些兄弟侄儿不怕他？”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贾家最后走向衰落，跟这些长辈的腐化堕落有很大关系。赖嬷嬷又笑道：“你心里明白，就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说，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其实宝玉也心知肚明。

正说着，赖大的媳妇来了，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也都进来回事。凤姐笑道：“媳妇接婆婆来了。”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她老人家，倒是来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赏不赏脸？”我常常碰到一些老人家，特别好玩，想说一件事，结果东拉西扯，最后正事都没讲。赖嬷嬷也是这样，儿媳妇说过之后，才想起来，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正经话不说，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她要说的是，为了庆贺孙子做官，请大家到她家去看戏、吃酒。“托主子的洪福，想不到有这么荣耀的事，就是倾家荡产，我也愿意。吩咐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那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去散散心；外头大厅上一台戏，摆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去增增光。”这话说得实在，你们来也不用送什么礼，你们能来，就是给我们家增了光。

这习俗，现在民间还一直保持着，有时候觉得现在比过去更厉害。现在的婚礼和丧礼，总要请个重要人物来讲几句话，就是为了增光。新郎新娘就站在那，听主婚人讲半天，最近参加了个婚礼，到第九个人讲话的时候，我实在饿得受不了，出去吃了个路边摊。一个婚礼怎么要九个人讲话，内容还很无聊，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说一大堆。

贾家过年的时候，祭祀祖先的匾都是皇帝题写的，除了皇家，没人比贾家地位更高了，所以他们只要皇帝题写的匾。赖大家就不一样了，他家刚有人做了小官，有公爵来，就非常荣耀了。这就是官场，这就是世故。

相比之下，宝玉就完全没有这种世故。他觉得有一样东西比这个更重要，就是人与人之间完全没有目的的情谊。这里也是在做对比，赖嬷嬷讲的，全都是世故。包括她说三天酒席宴客的顺序，第一天绝对是请主子；第二天请亲友们；第三天再请宁国府、荣国府的下人们。虽然轻描淡写，其中却隐含着很深的意思。

李纨和凤姐笑着道：“好日子定在哪天？我们肯定去凑热闹，怕老太太一高兴，也非要去，那可就真说不定了。”赖大家的赶忙回应：“选了十四那天，就看奶奶的面子了。”凤姐笑道：“别人知不知道我不管，反正我是一定要去的。先说好，我可没准备贺礼，也不懂放赏那一套，吃完走人，你们可别笑话。”王熙凤真是个妙人，她知道这户人家已经发达了，不缺银子，缺的是体面。

赖大家的开起了玩笑：“奶奶说哪里话，奶奶要赏，赏我们三二万银子也是有的。”赖嬷嬷又接话道：“我刚去请老太太，她也说去，看来我这老脸还挺管用。”

说完，刚起身要走，瞧见了周瑞家的，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凤姐：“还有句话想问奶奶，周瑞的儿子是不是犯了错，被撵出去不用了？”凤姐听了，笑道：“我正想跟你媳妇说，事儿多，给忘了。赖嫂子回去跟你老头子说一声，两府里都不许收留他小子，让他自谋生路去吧！”

赖大家的只得应着，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现代企业管理讲究赏罚分明，过去的社会可不是这么回事，里面牵扯了太多的人情世故。赖嬷嬷忙问：“什么事？说于我听听，你们评评理。”凤姐便说了：“前儿我生日，里头还没开席吃酒，他小子先在外头喝醉了。”就像家里过生日开派对，请了一大堆客人，结果用人自己先喝得烂醉，王熙凤能不生气吗？

还不止这个，“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头张罗着，倒坐着骂人。”这可真奇怪，一个用人放肆到这种程度，可能跟他父亲在贾家下人中的地位高有关。“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丫头们往里抬东西。小丫头们还好，他拿的一盒子馒头失了手，撒了一院子。”撒就撒了吧，谁还没个出错的时候。

还有更让王熙凤生气的：“人走了，我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把彩明好一顿骂。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还不撵了等什么！”王熙凤这话既是说给赖嬷嬷听，也是说给周瑞家的听，意思是我为什么要赶走你儿子，他这么无法无天，难道我不该赶他走吗？

赖嬷嬷听了之后笑着说：“我当啥大事呢，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了不是，打他骂他，让他改过，撵了去万万使不得。”众所周知，贾家这种公爵府的用人，被赶出去，是没人敢用的，这样就等于断了他的生路。所以被赶出去的金钏儿会跳井自杀，大概也有这个原因，可见贾家的声势之大。

“比不得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也不好看。”赖嬷嬷的意思是，周瑞家的是跟着太太陪嫁过来的，她儿子跟那些买来的奴才的后代不一样。如果赶他出去，太太会很没面子，所以有点打狗还得看主人的意思。王熙凤听了只好说：“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周瑞家的感激涕零，向凤姐磕完头后，又要向赖嬷嬷磕头。

不知道赖大的妈妈和周瑞家的一前一后出现，是偶然碰到，还是有意安排。我一直觉得这里面是有安排的，底下的用人其实也有派系，周瑞家的事先拜托了赖嬷嬷，因为赖嬷嬷说话有分量。而且她不会随便乱说话，她大概有八九分的把握，求情一定会得到主人的允许，因为这个脸面卖不卖，跟她以后在这个家族有没有地位息息相关。

赖大总管虽然是贾家的用人，但也是相当富有，有自己的宅院，还有私人花园。儿子当官，请主子、亲友和其他用人吃饭，一请就是三天。这个小插曲让我们看到了贾府里老管家的体面。

面面俱到的宝钗

接下来，故事到了四十五回最动人的一处：宝钗去看望黛玉。这一幕之所以动人心弦，是因平日里争风吃醋的少女，竟然肩并肩坐着，坦诚以对聊起了心底的话。

“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日间作。”秋天一到，夜晚悄悄拉长，白天变得短暂。出去玩耍的时间少了，宝钗便和妈妈商量，找些针线活，白天闲着的时候动动手，做些女工。

“及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二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这里的“省候二次”，就是早上的问候和晚上请安，是晚辈对长辈的必备礼节。宝钗是位心思细腻的女孩，问了安不会走，还要坐下来陪长辈们说说家长里短，问问身体，客套话居多。黛玉却不耐烦这些，她讨厌虚情假意的礼教规矩。

宝钗还要和“园中姊妹度时闲话一会”，“度时闲话”，像是宝钗心里有个时刻表，哪个姐妹没聊天了，就“度时”去找她，聊聊近况。宝钗的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黛玉，她基本不怎么理人，有时候享受孤独，有时也盼着有人陪她聊天，可别人跟她聊不了多久就觉得烦。青春期的少女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就像“少年维特”那样，忽冷忽热，让人捉摸不透。

宝钗本来打算白天做女工，可早要跟长辈门聊天，还要抽空跟园里的姐妹们联络感情，“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这“三更”，就是晚上十一二点。仔细读读，这段描写真有趣又耐人寻味。

“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际，必犯嗽痰。”她的身体就像天气预报，一到春分、秋分就生病。按照中医的说法，身体好的人，对外界的变化不那么敏感；黛玉这身子骨，特别容易感受到四季变化，也就易生病。“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贾母出去玩，总爱带着黛玉，这是疼爱外孙女。结果黛玉玩得有点累，咳嗽就加重了，只好躲在房里养病。

这里就看出黛玉和宝钗的生活大不一样：“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们来说些闲话排遣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她，说不得三五句又厌烦了。”这就是黛玉，青春期的少女，既想热闹又怕孤独，热闹来了又觉得烦，真是喜怒无常。宝钗就不一样，她喜不喜欢一个人，看不出来。所谓“喜怒不形于色”，这大概就是儒家的最高境界了。但你会觉得，这么年轻就这么周到、这么事故，这么会做人，好像有点太老成了。

家里有个宝钗一样的女孩，我会乐开了花，觉得这孩子太懂事了。但曹雪芹觉得，年轻人有点任性、犯点错误才正常。这看法是对世俗规矩的挑战，多数人是嗤之以鼻，反对的。

《红楼梦》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启示：任性中藏着更强的自我，是真情流露！我发现那些太周到、太理性的人，往往缺乏内心的真情；那些有时候会喝醉、会失礼的人，反而特别有表现力，有爱心，愿意奉献，又不求回报。

黛玉的真实病情

接着往下看：“众人都体谅黛玉病中，她平时身体娇弱得像朵花，经不起风吹草动，所以大家对她接待不周、礼数上有点疏忽，也不去苛责她。” 就像班里的班花，学习还好，但特别任性，动不动就闹情绪，大家往往不会太往心里去，也会不太计较，这种宽容只有在青春期才能做到。到了职场，成了同事，就不存在了。所以一方面会遗憾黛玉的生命太短，十几岁就香消玉殒；另一方面又觉得，她继续活下去未必是好事。她的生命如果延续下去，怕会遭受更大的痛苦。

“这日，宝钗来望她，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位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另请一个高明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 “这里走的几个太医”，就是在贾府常来常往的太医；既然是太医，医术自然不会差。但宝钗看着黛玉年纪轻轻，病恹恹的，吃他们开的药，也不见好转，心里替她着急。

释迦牟尼常常用“病”来讲解佛法？按照佛经的说法，黛玉的病其实不是身体上的病，而是心灵上的病。黛玉的病，是源于她对生命中的无常感慨太多。就连春天花落，她也会伤心哭泣，甚至去葬花。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生病呢？用《维摩诘经》里的话来说，就是“从痴有爱，则病我生”。生病，是因为心里有太多的痴念和爱意。活在人世间，如果看到生命的消亡会感伤，这就是一种病。所以黛玉这个病，宝钗不懂，她不知道这个病不是高明的大夫能医好的，医生的药对黛玉来说，注定是没用的。

但也能看出，宝钗的心是真诚的，如果不是真的关心黛玉的身体，是说不出这样的话。按照宝钗的星座来说，我猜应是水瓶座的。水瓶座的人通常都很大气，对人宽厚，没什么嫉妒心。很多人误以为黛玉是处女座的，其实不是，书里说她的生日是阴历的二月十二，是白羊座，白羊座的人一般都比较争强好胜。

宝钗安慰黛玉说，你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黛玉回答道：“不中用。我知道我这病是不能好的。” 黛玉的意思是，我的生命就是用来承担所有感伤的。我们都知道黛玉前生是一株草，她是来还眼泪的，眼泪还完了就要走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个形景，就可知了。” 黛玉好的时候，也是弱不禁风。

宝钗听了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平时吃的东西竟然不能增添精神血气，这也是不好的事。” “食谷者生”，就是人要以五谷为主食，来补充身体的养分。鱼翅燕窝再有营养，也只能作为调养品，不能当饭吃。所以宝钗说，你吃药吃得比饭还多，药是没办法增加你精神血气的。

黛玉真的是吃药吃得比饭菜都多，宝钗觉得这不是个办法，这样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黛玉叹了一口气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 她认为人有一种宿命，她的宿命好像就是这样。“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

用燕窝滋阴补气

宝钗说：“我看药方上，人参、肉桂用得太多了。这些东西益气补神，吃多了也容易上火。依我看，先平肝健胃才是关键，肝火一平，就不会克制脾胃，胃气顺了，饮食自然就能滋养身体了。” 这段话真的很感人。如果你去医院看朋友，只是说“你好好养病”，那种关心和宝钗的这种细心叮嘱完全是不一样的。

现在的十五六岁孩子，很少知道“平肝健胃”是怎么回事。中国的道家、中医讲究“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所以肝火太旺时，就得补肾水；补肾水又得先让脾胃这个“土”壮实起来，这就是身体的整体平衡。宝钗的意思是，你现在咳嗽有痰，是肝火旺导致的肺热，人参、肉桂都是热性的，虽能益气补神，但不能多吃，现在最重要的是平肝健胃。宝钗的中医知识，已赶上医学院的学生了。

宝钗觉得平肝火最好的东西是燕窝：“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成粥。吃习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上等燕窝的价格可是不菲的，不仅现在贵，古代也一样珍贵。“银铫子”就是用银做的药罐子。现在用的药罐子大多是陶瓷或黑砂的，唐朝前后，最讲究的药罐子是银的，有时还镏金，那时的人认为金银是最养人的。

黛玉叹了一口气说：“你平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但我最多心，总以为你心里藏奸。”这句话一说出，所有的误会都烟消云散了。人世间有些解不开的结，只要说出口，双方的心都会变得柔软。因为僵持的时候，这句话是说不出口的。

“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说了些好话，我太感激你。”只有真正关心你的人，才会跟你说真话。不然的话，你看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所以黛玉从那时开始，对宝钗的看法就变了，觉得她不是虚情假意，是真心关心自己。“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得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那样教导我。”其实黛玉这时还没满十五岁，大概十四岁多一点，是虚岁。

“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信，昨儿我亲自体会，才知道了。要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从佛教的角度看，人世间的“结”都是自己打的，所以也得自己去解。想想某个人跟你有矛盾，去把那个结打开了，会很快乐。原本以为很严重的事，其实并没那么严重，打开后你会很开心，因为你度过了至暗时刻。

“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虽然燕窝易得，但只因我身体不好，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黛玉住在外祖母家，本来就是寄人篱下，加上身体不好，整天请大夫熬药，让她很不安。黛玉是个好强的人，这种话平时是绝对不会说的，现在她跟宝钗说了，可见她对宝钗的信任。

“现在我又要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三个人便没话说，下人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她觉得下人每天熬药已经很麻烦了，现在又要熬燕窝粥，难免会嫌她多事。“这里的人，因见老太太疼宝玉和凤丫头，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说三道四的，何况于我？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他们已经多嫌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听她说到伤心处，忙安慰她：“这样说，我也和你一样。”黛玉说：“你怎么能跟我一样？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分半文，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都和他们家姑娘一样，那些小人岂有不多嫌的。”虽都寄住在贾府，宝钗和黛玉的情况确实不同。

黛玉也听到不少闲言碎语，因为不疼惜她的人，就会觉得照顾她很麻烦。见黛玉越说越伤感，宝钗就跟她开起了玩笑：“将来不过多费得一分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这一切只是暂时的，你将来一定会嫁给宝玉，到时候就是这里的主子，不过多费一份嫁妆而已。

宝钗和黛玉虽然都喜欢宝玉，但宝钗这时却主动说出这话，把自己抽离出来。所以宝钗最终打动黛玉的，还有这个部分。黛玉听后不觉红了脸，笑着说：“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就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解。”这句话进一步表明，她在这里只是暂时的，迟早是要走的。

“我虽有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就是这哥哥不惹麻烦就不错了，有跟没有都一样。“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虽然有母亲，但女孩子到一定年龄，有些话是不方便跟母亲讲的，所以宝钗说，我跟你一样，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你也是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论语》里司马牛曾感叹说：“人皆有兄弟，我独亡。”这里的“亡”就是“无”的意思，比喻孑然一身、孤立无援。

“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回家跟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还有，给你送几两来，每日叫丫头们熬了，又方便，又不劳师动众。”其实宝钗一回去就跟妈妈说了，当晚就叫人送来了。黛玉忙叹道：“东西虽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说：“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在你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宝钗是个力求完美的人，之前与黛玉的隔阂，一直是她的心病。现在与黛玉的矛盾化解了，她自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做什么也都值得了。

“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她知道黛玉有点喜怒无常，不知道哪句话不对又惹她烦了，所以见好就收，这是很聪明的做法。黛玉心里很过意不去，也想拉近两人的关系，就客气地说：“晚上再来和你说句话。”宝钗答应着离开了。

既悲剧也是完美

宝钗和黛玉，这两位十五六岁的姑娘，亲如姐妹，彼此倾诉着心底的秘密。她们的友情纯粹而简单，只是分享和承担。就像年轻时交的朋友，总想腻在一起，快乐时一起笑，烦恼时一起扛。黛玉本是个多愁善感的姑娘，宝钗一走，她心里翻江倒海，各种滋味都涌上心头。

“天边还没落日，天气就变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天渐渐黑了，雨声伴着竹叶的沙沙声，更让人觉得凄凉。”

“知道宝钗不能来了，黛玉就在灯下拿了本书，是《乐府杂稿》，里面有《秋闺怨》、《别离怨》这些词。”乐府诗是从汉代民间传唱的歌谣里整理出来的，不像文人写的诗那么难懂，读起来朗朗上口。黛玉一翻，正好翻到《秋闺怨》、《别离怨》这些写女孩子离愁别绪的诗，心里一动，仿着《春江花月夜》写了一首诗，叫《秋窗风雨夕》。

《春江花月夜》是唐朝的一首诗，“张若虚”写了回家路上的孤独和落寞。里面有“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样的唯美句子。整首诗36句，把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这五个最美好的意境都融在了一起。清朝人编《全唐诗》几万首，但就这首《春江花月夜》“孤篇盖全唐”，是唐朝打开文学大门的伟大作品。黛玉的《秋窗风雨夕》也有五个主题：秋天、秋窗、秋风、秋雨、秋夜。来看看这首诗：

（以下为原文诗句）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得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情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霡霡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黛玉在这首诗里，用一个“秋”字，把她的感伤都写了出来。秋夜失眠，一个人对着蜡烛，蜡烛的泪就像人的眼泪一样。黛玉就像那蜡烛，年轻的生命在一点点消耗。

我们会想，如果黛玉不那么敏感，不那么感伤，身体可能会好点，活得也久点。对黛玉来说，她宁愿像蜡烛一样，活得灿烂、美丽，也不在乎活得多久。这里面有个隐喻，就是我们的生命有两种选择：要想活得圆满、长久，就不能太敏感、太投入；要想生命充满热情，就会消耗自己。黛玉选择了后者，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总认为林黛玉是个悲剧人物，她焚诗稿、断痴情，用极端的方式斩断了对人间的牵挂。但林黛玉也是位骄傲的人，她这样结束，成就了另一种完美。《红楼梦》的十二金钗里，只有她真正完成了自己，没让生命被践踏。薛宝钗后来怎么样？她嫁给了贾宝玉，但宝玉不爱她，最后还离家出走了。薛宝钗是独守空房的新娘，这算是好结局吗？

现在的父母、长辈、老师，没有人会鼓励孩子走林黛玉的路，都希望她是薛宝钗。我想大胆地问，薛宝钗的命运真的比林黛玉好吗？她嫁了不爱她的男人，婚姻名存实亡。人生有很多不同的方向可选，《红楼梦》给了我们不同的选择权。

薛宝钗就像春天的牡丹花，后面章回里玩游戏抽花签，宝钗就抽到了牡丹。牡丹是花中之王，春天盛开。黛玉，永远是秋天的菊花，淡雅又孤独。

黛玉吟完诗，刚要睡觉，丫鬟来说：“宝二爷来了。”话还没说完，宝玉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进来了。

宝玉的整套雨具

黛玉见宝玉一身打扮，忍不住笑他：“哪儿跑来的渔翁啊！”宝玉顾不上这些，忙不迭地问：“今天感觉好些了吗？药吃了没？一天吃了多少饭啊？”一边说，一边摘下斗笠，脱掉蓑衣，赶紧一手举起灯，一手遮着灯光，往黛玉脸上照了照，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这一系列动作，有趣极了，也只有关系特别亲密的人，才会这么不拘小节，细心询问。看完后，宝玉笑着说：“今天气色好多了。”

说到宝玉下雨天的一身装扮，大家可能会感兴趣。“蓑衣”，是农人们披的，用棕榈的棕编出来的，里面手工细密，分上下两段，上面披着肩膀，下面围着身子。后来有了塑胶雨衣，这种老蓑衣就很少见了。

宝玉脱了蓑衣，里面穿的是半旧的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还露出油绿绸撒花的裤子。宝玉，真是另类，穿的衣服几乎都是红色的。

一般来说，有教养、知识层次高的人，都喜欢淡雅的颜色，不喜欢这种大红大绿的靓眼色。可民间，就喜欢这种强烈的颜色，宝玉虽是富家公子，知书达理，但从他的服装上看，他就是喜欢这种刺眼的亮色，就像我们说画画的色调很高一样，看着就觉得温暖，视觉冲击力很强。

“底下是描金满绣的绵纱袜子，趿着蝴蝶落花鞋”，太讲究了！袜子上绣满了花，还描了金边，鞋子上面也绣着蝴蝶落花的图案。宝玉，跟贾母一样，只穿袭人她们亲手做的衣服。黛玉就奇怪了：“头上怕雨，脚下就不怕雨了？鞋袜子倒挺干净。”宝玉笑道：“我这套是全的，还有一双棠木屐子，刚才穿来了，脱在屋檐上了。”

头上的斗笠、身上的蓑衣，还有一双棠木屐，这是一整套雨具。古代人穿木屐，里面还要穿一双鞋子。

黛玉看他这身斗笠、蓑衣做得十分精巧细致，不像市面上卖的，就问：“这是什么草编的？难怪穿上不像刺猬似的。”宝玉说是北静王送的，还说：“你要是喜欢，我也弄一套来送你。”黛玉却说：“我不要它。戴上那个，就成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她刚说完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刚才还说宝玉像渔翁，现在自己又像渔婆了，感觉像是一对夫妻似的。所以她“后悔不及，羞得满面飞红，便伏在桌上咳个不停”。两个异性小孩子一起玩大，对性别的差异其实挺模糊，隐约感觉到发育了以后，才想要把这个差异区分开。所以这其中，讲的都是青春的微妙感。

黛玉的生活细节

“宝玉却不留心”，东张西望时，一眼瞧见了桌子上的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不禁叫好。黛玉听了，起身抢过诗来，放灯上烧了”，黛玉觉得那诗如同日记，记录了自己的私密心事，不愿让人瞧见。

宝玉笑着说：“我已经背熟了，烧了也无济于事。”

黛玉便对他说：“我好多了，多谢你一天跑好几趟来看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休息了，你且回去，明日再来吧。”

若说宝玉来看黛玉是因为他们是男女朋友，未免显得有点小家子气。宝钗和黛玉虽是情敌，却也来探望。所以宝玉每天几趟的看望，早已超越了爱情的范畴。此时黛玉下起了逐客令，只见“宝玉从怀里掏出个核桃大小的金表，瞧了瞧，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钟表是在1600年传入中国的，宝玉这时都已经用上怀表了。若我们不细心，很难发现《红楼梦》里藏着许多西洋玩意。乾隆皇帝也有许多这样的小钟表，北京故宫博物院里有一个房间，里面陈列的全是老式的钟表。光绪皇帝被慈禧太后幽禁时，因为皇权被剥夺，就每天修理那些钟表打发时间。

金表上的时间不是用阿拉伯数字显示的，而是用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戌末、亥初之间”大概就是晚上九点左右的样子。宝玉把表揣进怀里，说：“原该歇了，又扰得你劳神了半日。”然后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走了出去。

刚出去，“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得明白？’”黛玉笑着说：“等我夜里想起来，明儿早起再告诉你。雨下得更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两个婆子在外面应道：“有人在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这样的描写象是一幅画，两人的交谈真是有趣。

黛玉说：“这个天点灯笼？”宝玉说：“不妨事，是明瓦的，不怕雨。” “明瓦”就是把蚌壳打磨加工成类似玻璃的东西，不过比玻璃的透光性差些，只能透过微弱的光。“黛玉听说，回手从书架上拿下一个玻璃绣球灯，命点上一只小蜡，递与宝玉，说：‘这个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这些都是《红楼梦》里的细节，大家细心读，就能看到三百年前人们是怎样的生活。《红楼梦》真的很了不起，它完整地保留了十八世纪初期贵族生活的面貌。

宝玉说：“我也有这么一个灯，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就嘲笑他：“跌了灯值钱，还是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那灯笼让他们在前面照着。这个灯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早送来。就是失了手打了，也有限，怎么又忽然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了！” “剖腹藏珠”就是说破开肚子，把珍珠藏进去，比喻惜物伤生，轻重颠倒。宝玉听了，赶忙接了过来，交给一个小丫头捧着，他扶着小丫头的肩，“一径去了”。

宝玉回去不久，蘅芜苑就有婆子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宝钗做事就是这么周到——白日里刚说，晚上就送来了。晚上，宝钗觉得这样的事情悄悄办比较好，这是她对黛玉的体贴。若是大肆张扬对别人有多好，那个好就打了折扣。除了上等燕窝，还拿了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就是加了点梅粉、有点酸的外国糖，让黛玉尝尝。

婆子跟黛玉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吃完了再送来。”黛玉忙请她吃茶。婆子说：“不吃茶了，我还有事。”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了，夜又长了，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

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你若留心这些地方，就能了解在《红楼梦》中，下人的夜生活都是怎么过的。

黛玉听了，笑着说：“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然后赏给她几百钱，说是“打些酒吃，避雨气”。清朝的时候，一千枚铜钱能换一两白银，所以黛玉给的，差不多是半两银子。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头，到外面接了钱，打着伞走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整晚，黛玉都辗转反侧，起初是感念宝钗对她的好，然后又想到宝玉和自己“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就是关系再好，也得考虑男女授受不亲“又听见窗外竹梢芭蕉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幔，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四更”是夜里一点到三点，“四更将阑”，就是凌晨三点左右。“方渐渐睡了。”

曹雪芹（1715年～1763年）（一说1715年～1764年），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圃、芹溪。祖籍辽阳。清朝小说家、诗人、画家。曹寅之孙。曹雪芹亦工诗善画，惜作品均已散佚，仅存题敦诚《白香山琵琶行》传奇的两句残诗：“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红楼梦》是曹雪芹对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伟大贡献，是曹雪芹以自身亲历亲闻的生活为基础，以“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的方式，书写其人生阅历和感悟。深邃丰厚的内容、诗性的叙事、丰富多彩的人物形象和感人肺腑的情节，使其具有永恒的魅力。“红学”也因这部名著而长盛不衰。